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第94章

  望仙山只在镜中出现一瞬, 山影淡去,引玉和莲升的身影遂又出现,铜镜重归平常。

  引玉抚上冰冷镜面,不论她屈指叩上几次, 镜中景象也不见有变。

  她敲得指节泛红, 身上关节本就隐隐发痛, 如今雪上加霜,刚要再叩下去, 手就被握了个正着。

  莲升走近,将引玉环在镜台前, 点着铜镜说:“你在白玉京时, 能分神思无数, 反观旁人,使驭个三五神思便已算了得。”

  她五指一嵌, 便和引玉十指相扣, 下巴轻轻抵向引玉的肩,转而问:“那两个丫头是人是鬼, 还是妖童?”

  “我走的那年,她们不过是寻常人。” 引玉一收臂,把莲升的手连带着牵了过来。

  她故意往后仰,严丝合缝往莲升身上贴,继续说:“是一对被凡人弃养的双生姐妹,被芙蓉浦的主人捡了回去。初见时两人尚在襁褓, 最后一次见面……应当是我撞见小悟墟幻象的前一月,两人都已有六岁大。”

  “六岁。”莲升气息微乱, 是她把人圈在身前不假, 却是引玉狡黠且不怀好意地撞近, 捣得她心不能静。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引玉目露不解,“两人万不该还是孩童心性才是。”

  “的确不应该。”莲升也觉得古怪。

  引玉眯起眼回想,不疾不徐地说:“印象里两人不及我腰高,都是爱玩闹的性子,常被芙蓉浦的主人关在黑屋里骂,就算被打骂过数回,也没有悔改之意。”

  “观她们的念活泼俏皮,也许二十年前就被取出来了。”莲升微微后避,省得心乱如麻。

  “她们莫非……”引玉不敢说出那一个“死”字。

  “未必。”莲升摇头,“或许单是因为她们心性不变,难能可贵。”

  “等在望仙山的多半也是她们的念。”引玉琢磨着开口,“那边的念一动,这里的就静了。”

  “我看是。”莲升松了引玉的手,转而往镜上一敲,淡声说:“不出所料,睡过去了。”

  闻安客栈里,柯广原哪还记得怕,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眼皮一个耷拉就睡着了。

  柯广原仰头张嘴,涎液打湿衣襟,身侧的梅望春却呆坐不动,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见画里钻出人,梅望春堪堪回神,指着柯广原告状:“这老头被吓得睡不着,便把我推醒了,如今倒好,他睡得雷打不动,我睡意全无!”

  引玉看梅望春眼下的青黑已快赶上谢聆了,打趣说:“刻朵莲花呗,兴许刻着刻着就困了。”

  梅望春欲哭无泪,但还真握起刻刀仔细琢磨。

  莲升睨了引玉,一声不吭地翻转手腕,施术说:“藏好行踪再出去,省得暴露。”

  金光将两人齐齐裹上,梅望春正想问是要刻缠枝莲纹,还是折枝莲纹,一抬头眼前空空,人影凭空消失。

  门径自打开,那粗布帘子被风掀了老高,未几,打开的门又自个合上,闹鬼一般。

  夜里的晦雪天似被困在茫茫死寂中,尤其祭坛的前一天晚上,根本无人出行,就连人在屋里时,轻易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唯独康家举门上下彻夜不歇,哭声此起彼伏,悲悲戚戚,那惨状之貌,鬼祟都自愧不如。

  祭坛时不能安葬康觉海、康文舟父子,所以就算七日之期已到,两副棺材也只能安置在宅中,人只能在宅里哭。

  康家几乎将骸骨台上的骨渣和灰全铲了回去,因为分不清哪些是康文舟的,哪些是其他人的,索性全部带走。

  康觉海是全尸,完完整整在棺椁里躺着,而康文舟那棺材里,只能填满骨渣,全因老夫人一句“能错不能漏”。

  老夫人裹紧了大氅,站在康觉海和康文舟的棺材前落泪,但又怕吵着了仙长,抽噎说:“都哭,谁也不许停,但也记着,莫扰了仙长好眠!”

  众人都得跪在院里哭,当属跟在康喜名身边的那些人哭得最敷衍。他们当自己是淮南鸡犬,康喜名得了势,他们便能高枕无忧了,连神色都跟着变得傲慢许多。

  “觉海和文舟就要踏上黄泉路了,路上听不到哀哭,定是要颜面无存,遭众鬼唾弃。”老夫人含泪仰头,望着天哀叹,“人死两手空空,只咱们生前人能给他们撑腰啊!”

  说完她便一个转身,握住康喜名的手三令五申:“明儿我就不过去了,你一定要记着我说的话,拜完厉坛即刻启程,万不可拖延,什么金银珠宝都别管了,活命最重要!”

  跪在地上的下人心思各异,却不戳破老夫人的美好奢想,只腹诽道,两人魂都没咯。

  康喜名打了个冷颤,一想到香案下的那座两面佛像,头皮便一阵发麻,哪还有心思反驳,魂不守舍地应声:“好、好!”

  老夫人拍拍康喜名的手背,哭道:“千金难买命一条啊,我这辈子活糊涂了,也把你们教糊涂了,哭吧,哭完这一夜,康家定能逢凶化吉!”

  阴邪之气无处不在,而妖气丁点不见,越是靠近望仙山,引玉越能确定,坊间闹妖的传闻,就是那两丫头捣鼓出来的。她在风雪中停步,摇头说:“那俩丫头害人不浅。”

  “望仙山无甚变化,灵命按兵不动,看来不是牠。照先前推断,牠祭坛只为渡那三魂,其他事端自然越少越好。”莲升拂开面前飞降的雪花。

  引玉嗅着风雪中冰冷的气息,轻松一口气说:“不是灵命也好,我们以为是灵命的诡计,灵命一定也会以为,是别人为扰乱祭礼而故意作乱坊间。”

  莲升抬掌,掌心上绽开金莲,正欲搜寻,手上的金莲便被引玉压了下去。

  引玉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山影,手往莲升掌心上撘,把金光掐灭了。

  莲升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雪原上站着两个矮墩墩的孩童。

  月色全被浓云遮掩,雪原幽暗寒凉。孩童一动不动,好似雪原上被砍得只余一截的木桩。

  “怎么会。”引玉怔住,“二十三年,怎会一点不变?”

  莲升跟着定定站了半晌,直到引玉迈步,才说:“万事小心。”

  引玉自然走得谨慎,就算她此前认识那两个丫头,观如今慧水赤山有变,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还在遥遥相望,两个丫头齐齐开口:“大人好。”异口同声,同起同落。

  引玉得以看清,香满衣和云满路都还是当年那粉雕玉琢的孩童模样,就连神色也天真烂漫好比当年。

  只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人影好像受月光笼罩,明明此时乌云盖天,月色全无。

  两个丫头长得机灵可爱,如今脸颊莹莹,比以往白玉京的仙童都要漂亮,什么都好,除了不是活人。

  没有生气,又非妖非鬼,竟然……只是两缕念。

  引玉沉默良久,好像她就是那日在祥乐寺时,被莲升擒在手中的蝴蝶,果然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如今陵谷沧桑,事事皆变。她看向莲升,寒着声说:“她们死在二十三年前。”

  莲升早有意料,垂眼说:“凡人之身,又是垂髫小儿,就算入得了道,何以分出神思,何以使驭心念?能御得一念,全因她们身已亡故。”

  香满衣仰头笑说:“多年不见,仙长一点也没变。”

  云满路搭腔:“哎呀,你不也跟个矮矬子一样,没点变化。”

  引玉低头打量,将心头悲恸泯去,才问:“芙蓉浦可还好?”

  “不好。”香满衣拨浪鼓般摇头,说:“花倒还是照常开,但已是人去楼空。”

  云满路又搭腔:“若是你还在那儿,还能人去楼空?”

  明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好似心有灵犀,常能异口同声说话,偏偏一个作答时,另一个不会附和,只会一味地唱反调。

  “她们以前好像就是这样。”引玉抓起莲升的手,往炉子上轻按,声音压得何其小,好像有丁点无辜。她扭头问那两个小孩儿:“晦雪天闹妖,是你们捣鬼?”

  香满衣摇头:“我们二人不做坏事的呀,主子会不高兴,不高兴就会把我们丢去喂狗。”

  云满路小声嘲谑:“也不知是谁,玩得不愿意停,到处跑跑闹闹,得亏主子不在,否则也不知道要被关几回黑屋!”

  “无嫌将你们的念置入画中?”莲升与这两个孩童不相熟,问得单刀直入。

  香满衣摇头晃脑说:“不呀,那人长了张凶相,我和她不对付,怎能容她放我入画!”

  “你躯壳都没了,不是轻轻松松任人拿捏,什么不任不容的,由得你?”云满路尖言尖语,说:“当时还是主子恳请无嫌,你才得以留下万念,你看不惯无嫌,难不成也看不惯主子?”

  “你、你拨弄是非!”香满衣急不择言。

  “果然是无嫌。”引玉慢声。

  “是我们不想就此泯灭,求她毁去我们尸身,趁早将我们灵识四分,置入一虚无永恒之境。”香满衣似乎想起了死前的种种,稚嫩的身躯痉挛了几下,喉头发出小兽般凄厉的呜呜声。

  云满路哼了一声,虽也颤了几下,嘴上依旧不饶人,说:“你恨不得和主子一起走,是我不肯,你拗不过我,如今事情都被你颠倒了!”

  香满衣任由云满路嘲弄,又说:“我们万念皆已入画,只余一念在芙蓉浦,全因我们想多守芙蓉浦一阵。此念上覆有无嫌留下的印,也仅此一念记着无嫌要我们传达之话,她令我们二人在印解时赶到晦雪天,找到大人!”

  “如今又不见你烦无嫌了?”云满路贫嘴。

  引玉愣住,问:“镜里的话是无嫌教你们说的?”

  “是无嫌施了术,我们二人的念就算附上那画皮,也说不出其他话。”香满衣委屈道。

  “省得你多嘴多舌。”云满路说。

  “你们怎会认识无嫌,她去芙蓉浦作甚?”引玉俯身,手探向香满衣的鬓角,五指径直从对方莹莹面颊上穿过,这两个孩童果然没有躯壳。

  香满衣不哆嗦了,嬉笑说:“碰不到我,我呀如今是残念一缕,这缕念一耗竭,我就不见啦。”

  “画里有你残念万千,你又不只这一缕。”云满路推她肩说,“大人还等你回答!”

  香满衣再度开口:“我只见过无嫌寥寥几面,她太难相处啦,她时而凶神恶煞,时而冷漠,模样怪极。”

  云满路哼笑说:“你看见她就吓得屁滚尿流。”

  香满衣接着说:“无嫌在芙蓉浦住过一段时日,她在时既不听曲,也不喝酒,单是四处闲逛。她走的那天曾和主子小聊片刻,主子神色难看,也不知是不是无嫌说了坏话。过后不久,芙蓉浦的新楼就起好了,只是那高楼只能远观,靠近不得!”

  “主子不准你去,你便不去,我可是迈进过那门的,只可惜被主子逐出来了。”云满路说。

  引玉倏然看向莲升,凑到莲升耳边说:“起高楼,莫非就是此楼?”

  莲升问:“那楼是用来做什么的?”

  两个小孩儿异口同声:“主子不说,咱也不知道呀!”

  香满衣颤巍巍道:“不过就在楼墙漆红后,芙蓉浦就空了,又过两日,无嫌火烧火燎赶回,在主子的恳求下,留下了我们二人的念。”

  “你都不曾谢过她。”云满路说。

  香满衣哽咽道:“谁知道芙蓉浦出事是不是因为她!”

  “芙蓉浦的人都上哪去了?”引玉胸口气滞,不由想起同样空空如也的白玉京。

  刹那间,香满衣笑意全无,到底是念,分出这一念时是何年何月,心绪和相貌就会停留在何时。她误以为自己又身历血灾,眼里露出惶惶之色,尖声喊道:“不要杀了,不要杀了——”

  而云满路也不再呛她,抱头蹲下,低声抽泣着说:“我流了好多血呀主子,人死后会去哪儿,来世我还能跟在你身边么,我不想死啊。”

  “杀人者长什么样?”引玉忙不迭问。

  香满衣双目圆瞪,大喊:“所有人,杀疯了,都杀疯了!”

  所有人。

  引玉起身,手指往手心一蹭,竟全是冷汗。

  “幻象。”莲升一语道破,“是自相残杀。”

  “众仙神定也是这么消失的。”引玉仰头眺向无边天际,仰得脖颈吃力,手扶向莲升,说:“如果所有仙神都背负杀戮孽障,天秩不复存在,天道封锁白玉京也无可厚非。”

  莲升说不出一个“不”字,她拨动腕上珠串,哑声说:“这是杀孽,是业障,灵命为别人求涅槃,却不怕自己下地狱?”

  香满衣和云满路的身影渐淡,念有消失之势。

  乌飞兔走之际,引玉俯身问:“无嫌令你们过来作甚!”

  香满衣和云满路齐齐朝望仙山指去,异口同声道:“取下山中石珠妥善保存,厉坛下的石像只可封不可毁,此事一毕,速往芙蓉浦!”

  话音刚落,飞雪下两个矮墩墩的身影被风吹散。

  远处望仙山直穿苍穹,山巅被浓云遮掩,像是被拦腰截断。

  莲升是想朝那边去的,才迈出一步,就被引玉拉住。

  “取下石珠即可。”引玉摇头,“此时不宜动望仙山,就算要把那些墨字全部抹去,也不急于这一时。”

  莲升转身,一双沉寂的眼在夜色中更显晦暗,什么暗涌波涛全往心头刮,她此前从不觉得怕,此时窥探到越多的真相,那把控不住局势的不安就越发浓酽。

  圣人也有烦恼,也会爱恨难平,如今她还算不得圣人,就算真身日夜浸在净水里,也涤不净愁思怅绪。

  那年穿透云霄,直贯颅顶的百九十八道劫雷,明明一道不余,全劈在她身,却好像也痛在引玉。

  是莲升,觉得引玉会痛,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定是连一点点的余雷也经不住吧。

  莲升拉住引玉的手,她做不到不偏不倚,也无法革去五欲妙乐,那年的冒险贪心不过是冰山一角。她噤哑沉寂的目光下是饥肠辘辘的饕餮,是她的欲,是她无法割除的偏袒。

  “怎么?”引玉被她眼中的情思吓着

  莲升环住引玉的腰,生怕把人勒坏。

  “要抱就抱用力点,把我嵌进里怀里,别让我有机会逃脱。”引玉凑到莲升耳边说。

  莲升依旧松松垮垮地揽,额头往引玉肩头抵,低低地说了一声“明珰”。

  引玉轻声笑了,温情脉脉地说:“都喊了这么亲昵的名了,怎能不做点亲密的事。”

  “别坏了温情。”莲升声音闷沉,紧揽引玉腰身,不敢做那诛求无厌的恶人,只贪图这一刻的缱绻柔情。

  后半夜,晦雪天没人再碰到“妖怪”,但也没人能够安眠,全因厉坛之祭在即。

  翌日一早,此地完完全全变作死城一座,街上渺无人烟,只有风声呼号。

  柯广原和店小二自然也不敢露面,在客栈里丁点声也不出,排排坐在板凳上,两人相视而无言,连木头也不雕了。

  耳报神一如既往,说起无嫌便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絮絮叨叨:“邬嫌此番又要如意了,也不知今儿她是要害死谁!看到她我会气得火冒三丈,可看不到她么,我又安不下心!”

  “我如果入画,岂不是能到处辗转?”引玉已拿起枕边的画,扯了细绳将其展开。

  画上还是空白的,有些许潮。

  “不妥。”莲升思索片刻,起身说:“去画里,镜上有那对姐妹的余念,借镜一窥究竟。”

  耳报神听得迷迷糊糊,说:“什么姐妹,什么余念?好啊你们,果然背着我老人家做了不少事,我命里是不是合该被你俩挤兑?”

  它还在喋喋不休,便被带进画里,还被搁在了镜台上。

  木人映在镜台上,耳报神登时说不出话,这穿得花里胡哨的丑玩意,是它?

  莲升往铜镜上一叩,说:“现身。”

  镜中万物扭转,木人身影消失,两个娇娇俏俏的小孩儿趴在镜里,两双眼圆溜溜地瞪着。

  香满衣小声说:“这是什么呀,它的魂看起来好老,可模样又很小,主子教我们尊老爱幼,如今是该尊老,还是该爱幼?”

  “这点都想不明白,主子是白教你了。”云满路说。

  “那你说说,该怎么做?”香满衣苦恼。

  云满路翻了个白眼,说:“你尊老,我爱幼,不就齐全啦!”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