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第91章

  庆幸老翁看得懂字, 少了一番辛苦交涉,也幸好,这黄沙漫天之地还有人。

  周遭只这一户,怕是得走上一刻才见得到零星屋舍。许就是因为远离人烟, 爆发疫病时没人到这, 所以老翁侥幸避过一难。

  莲升收了纸幅, 看向引玉说:“半年,于凡尘而言不算短了。”

  老翁久不见人, 约莫觉得稀奇,可眼睛又不大好使, 不得不凑近打量。他心知唐突, 靠近时嘴上还嘟囔一句“冒犯”。

  “姑娘家啊。”老翁看了莲升, 又看引玉,眼眯成缝说:“这位也是姑娘, 打哪儿来的呀, 走路还是骑马,累不累呀, 吃饭了吗。”

  这地带异族人多,老翁在这待了数十年,多少学了些外族话,虽多年不说,可开口时还算顺溜,过会竟换了外族话来问, 生怕二人听不懂。

  引玉寻思着这老翁耳朵不好使,她答了对方也未必能听到, 却还是说:“从晦雪天来。”

  哪知老翁又笑着指指耳朵, 不是真想听回答, 只是想过过话瘾罢了。他拧干手上衣裳,往木盆里丢,一只手把木盆架在腰边,一边捡拐杖。

  引玉看老翁起身艰难,便替他拿了木盆。

  老翁浑浊的眼蓦地一亮,称赞说:“心肠好啊,莫非是两位菩萨,洒甘霖福泽世人来的,老朽我何德何能。”

  这位若和耳报神放在一块,简直称得上是两个极。耳报神是倚老卖老,贫嘴薄舌的,要让它称赞别人一句,比登天还难,而这一位,夸人的话确实张口既来。

  引玉看了莲升一眼,心说幸好没把木人带来,以耳报神那管不住嘴的模样,怕是要吓坏老人家。

  “你们是来寻亲的么,可惜了,那徒茅村没几个人了。不过你们要是想知道二十三年前的事,那老朽我可就有的说了。”老翁站起身,甭管边上的人想问什么,挤出笑自顾自地说:“二十三年前那场疫病,吓坏人了,是一夜之前传起来的!”

  这和祥乐寺那扫地僧说的一样。

  莲升想问太多,碍于老人家耳朵不好,只能设法从袖里“取”纸幅问话,可她低估了老人家的话瘾,她还没变出纸幅,老翁已说了一连串。

  老翁朝远处屋舍一指,示意二人往那边走,说:“我那日沿河而下,无意撞见个疯子四处乱窜,他到处嚷嚷,说什么‘大伙得了病都死了’,我看他跟疯犬一样,生怕被咬着一口,扭头就跑!”

  说着,他朝自己腿脚一指,苦中作乐般,笑说:“我跑得急,忘了看路,一不小心跌进了泥坑里,腿摔残了。摔进去后,我又不敢呼救,唯恐把那疯子引过去,后来暴雨倾盆落下,我没摔死,差些被淹死,这腿啊,彻底淹废了。”

  明明是极惨一件事,老翁竟边说边笑,只有摇头时露出些许无奈。

  引玉朝远处屋舍看去,发觉屋中还有旁人生气,不知是这老翁的谁。

  老翁走了几步,扯着嗓哑声喊:“娟,娟啊。”

  一个同样年迈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回应,可惜就算是凑到耳边,老翁也听不见,更别提那回应还微弱得很。

  老翁走快了几步,撑着拐杖趔趔趄趄,将摔不摔。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一动,驭上一缕风,将老翁托住。

  老翁健步如飞,困惑道:“步子怎忽然变得如此轻快,比我那日逃命时还快!”

  他停在晾衣杆边上,往木架上轻拍说:“木盆放这就好,都是贴身的衣物,不好叫二位姑娘帮着晾,我自个来!”

  莲升趁老翁未低头,驭风托起盆里衣裤,使其轻飘飘落在杆上。

  老翁岁数大了,可神识还清晰,摸不着头脑地说:“我才弯了一次腰,怎就挂好了三件衣裳,稀奇啊。”

  莲升帮他,本意是想他早些忙完手头事情,将当年之事继续往下说,谁知老翁晾完衣物,旧事没提,扭头又冲着屋子喊了一声“娟”。

  老翁心知屋里的人会应他,不焦不灼,这才指着屋门说:“我老伴,那几日见我久久不能归家,以为我在外面中了疫病死了,哭喊着要把我的尸体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在找我的途中,她也摔那坑里了,咱们两个在坑底齐齐瘸了腿,不是一家人,不掉一个坑啊。”

  他笑着又摆摆手,说:“在我老伴也摔进坑里后,我才知徒茅村真传出了疫病,幸好我那日跑得快,嘿,没被疯子追上,否则我哪是保不住腿那么简单,怕是命都保不下!”

  “我和我老伴,在坑里待了数日才被搭救。”老翁杵着拐杖走到屋门前,他此时才露出一丝悲戚,指向自己后腰说:“她摔得比我重,这儿往下都给摔坏了,动不了了。”

  久不见外人,老翁热心招手,让让引玉和莲升进屋,满肚子说不完的话,张嘴又道:“进来坐啊,我接着给你俩说!那搭救我们的年轻人没染病,他是从外面来寻亲的,救了我们才知道疫病的事。我老伴见他执意要进去,便说这时候去探亲,怕是只能死得齐齐整整,最后一家人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毕竟那疫病传得快,得了病的都得死,轻视不得!”

  屋里只一张木板凳,所以只有引玉在那老翁的招待下坐到了炉边,莲升不得不站着。

  床上果真躺了人,老妇身上盖了毯子,明明半身不遂,却不怨天尤人,也同样笑眯眯的。她指着水壶说:“有热茶,自己倒一些喝啊。”

  老翁耳朵听不见,说话声把控不好,跟扯着嗓子嚷一般,说:“娟啊,你跟她俩说说,二十三年前,住在春不度的那个和尚,她俩来找人的。”

  老妇恍然大悟,点点头便说:“你们找他啊,头一次见面,是因为他化缘化到咱这了,看着年轻轻轻,问他可有住处,他说他暂住在山上的不毛之地。”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往后眺了一下说:“就是如今的春不度。”

  “那和尚来到这后,还做过什么?”引玉朝着老妇,双手往膝上撘,姿态难得不闲散怠惰。

  “我不常见他,也没和他聊过几回,他平日似乎都在山上,不常露面。”老妇多年没见到这么标志的姑娘了,慢腾腾坐起身,靠在墙上回答:“想起来,有日咱们家大黄走了。”

  一顿,她比划了一下,笑眯眯补充:“这么大一条狗,跟了我们十几年。”

  引玉听得认真。

  “大黄走了,我和颜郎都伤心,我们两人便抬着大黄到了春不度,想找那和尚帮我们把大黄渡了。”老妇模样虽已苍老,可一双眼干净透亮,哪像是经历过坎坷半生的。

  她啧了一声,又说:“那和尚还真把大黄渡了,还帮着我们挖了坑,让大黄入土为安。我和颜郎不急,搁那儿和他聊了几句,想着要是能聊熟络,日后还能拜托他把我和颜郎一块儿渡了。”

  老翁在边上窸窸窣窣收拾东西,温了茶塞到引玉和莲升手里,说:“杯子烫过了,干净。”

  老妇催道:“这儿离晦雪天近,天干物燥,多喝点儿水。”

  她自己也呷了一口,说:“原先我还不信那是个正经和尚,毕竟他蓄了老长的头发,又打赤脚,身上还别着酒囊,正经和尚哪会是那模样,但他念经把大黄送走的时候,真是有模有样的,脾性又沉稳,光看他一眼,就好像我身心已归极乐。”

  说着,老妇朝老翁睨去一眼,打趣说:“我就仗着他耳朵不好,偏要夸那和尚长得清秀好看。”

  老翁坐在床边给自家老伴捏腿,压根不知对方说了什么。

  引玉戏谑:“这么多年过去,那和尚多半也不好看了。”

  老妇笑笑,说:“那个和尚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问他是来做什么的,他说是来取功德福报的,可是他除了化缘讨食外,哪里也不去,我寻思着,人在家中坐,天上还会掉馅饼么,他竟说是时候未到,真是玄乎!”

  “我记得当时的事,可不是图他好看。”老妇赶紧澄清,又说:“那和尚真是怪,他脾性是不卑不亢的,后来才知道,他身上虽然别了酒囊,但从不喝酒,那囊袋也不是用来盛酒的,里面偶有东西撞得咚咚响,也不知是蟋蟀还是蚂蚱!后来疫病忽然在村中爆发,他才又下了山。”

  “他去做什么。”莲升语气平平。

  老妇惊讶地仰头,朝莲升看去,捂着嘴笑,说:“我还以为这位姑娘不好开口说话呢,哎呀,冒犯了。他啊,下山给村里人驱邪求福的,凡他到处,得了疯病的人都好了,应当是有点儿用的。”

  “可那疫病呢。”引玉皱眉。

  老妇颔首,慢吞吞说:“止不住的,疯病是治好了,但是疫病越来越严重,那和尚在那之后就走了。”

  “他去了哪。”引玉问。

  老妇摇头:“我和颜郎都伤了腿,连他是几时几刻走的都不知道。那时候颜郎的腿好了一些,勉强走得动了,去打探消息,才知道村里已不剩几人。颜郎好心,想去山上问那和尚需不需要一些吃食,和尚一个人在春不度,日子可不好过。”

  “他走了?”引玉开口。

  “没错。”老妇颔首,“颜郎到山上时,那地方竟连茅草屋都不见了,更别提人影。”

  引玉更加笃定,疫病就是因灵命而起。她仰头朝莲升看去,拉了莲升的手,眸光流转着,手轻飘飘往膝头一拍,有暗示莲升坐腿之意。

  外人在时,这在晦暗中流转的情思,才愈发勾人。

  莲升冷淡睨她,不作表示。

  老妇坐累了,又躺了回去,说:“也许正是去到村里,他发现自己力不能及才走的,也不知道他走时有没有染病。他的福报啊,怕是没有咯,看来念经祈福,还是不如大夫好,人病了,还是得吃药的,只可惜那时村里什么都没有。”

  老翁听不清她们的说话声,接不住话茬,怪难受的。他朝晦雪天的方向指,自顾自说:“在疫灾过后,我上山找过那和尚一回,但那时候已见不到他的茅草房了,不过,我看见有一道足印未被风沙掩埋,看着是延伸到了晦雪天的方向,不清楚他是不是进了晦雪天。”

  他摇头说:“不过,那时候晦雪天已被大雪封山,应该是进不去的。”

  老妇笑说:“两位姑娘还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能答的我一定答。”

  “多谢。”引玉起身,把杯里茶水喝尽了,温声说:“没别的了,要不是碰见二位,我们也许还在当那闷头苍蝇,四处打转,不知道上哪儿问人。”

  老妇一愣,小声问:“要走了呀,你们是……认识那和尚,来这找他?”

  引玉张口既来:“当年有约。”

  “可惜了。”老妇轻叹一声,“如今可不好找啊,天遥海阔的,上哪儿寻呢,他那屋子连一根茅草都没余下。”

  “四处找找,找不到就算了。”引玉说。

  老妇讶异:“你们非要找着他?”

  “他欠我们良多。”莲升说得更是直接。

  引玉低声一笑。

  老妇大惑不解,欠债者多半找不到了,这姑娘怎还笑得如此开怀。

  老翁看引玉似是要走,连忙看向床上老伴,见老妇给他比了几个手势,才摆摆手说:“老朽腿脚不便,不能远送了,如今也不知晦雪天里是何状况,要是胆大的,不妨到里面找找。”

  引玉道谢,同莲升一道离去,恰好这里离晦雪天近,从那不毛之地踏过去,便是飞雪漫天。

  回到晦雪天,已是一日过去,黑蒙蒙的雪夜里,哀乐声声。

  如今康文舟也死了,康觉海故去一事,便不需要再瞒,两人的哀乐一齐奏响,父子俩也算是别样的齐整。

  这样大操大办的丧事,在晦雪天罕见,别家一来不敢拜神佛,二来又没这本事。

  康文舟是死在厉坛上的,康家那些穿丧服的下人,便一路挥洒纸钱到厉坛,天上飞扬的黄纸,和雪花一样多。

  原先跟在康觉海身边的人失声痛哭,跟在康文舟身边的也哭,大局已定,这康家以后必是康喜名的了,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众人哀哭着走向厉坛,人群中有些个跟疯了一样,哪愿意相信,自己就要给康喜名做牛马了。他把怀中黄纸一抛,快步朝厉坛正中那株桃树跑去,袖中短刃一拔,分明要砍树。

  一个人影逆着风冲上前来,身形快到留下残影数个,猛一抬剑,便把那人手里的匕首砍断了。

  此剑削铁如泥,想必削人项上首时,也能如此干脆利落。

  握匕首的人大吃一惊,狰狞神色全无,后仰着往地上跌去。

  谢聆目光冷厉,手上银剑一侧,说:“谁敢动这棵桃树。”

  跌在地上的人惨叫着跑回人群,却被康喜名一脚踹在地上。

  康喜名看不惯谢聆,可谁让谢聆是老夫人找人去请来的。他咬牙切齿,拱起手阴阳怪气地说:“见笑了,手下人冲动。只不过我有一惑,你明说你除不了那桃树妖,如今又要碍着众人除妖,难不成你和那妖怪……”

  谢聆打断道:“是怕你们白白送命,要么丧命在桃树妖手上,要么被厉坛下涌出来的鬼祟生吞。说起来,桃树是你们敬的那位仙长栽下的,你们动这棵树,是要与她为敌?”

  康喜名冷声:“胡说八道!”

  谢聆见他们不再上前,这才收剑入鞘,转身走开。

  晦雪天里,众百姓喜闻乐见,康觉海死得好,康文舟也死得好,但还不够,众人还要在心里恶意诅咒着,那康家宅子里的,死绝了才好。

  引玉和莲升回到客栈时,谢聆恰也回到,谢聆虽还是满脸疲色,却多了些许精神气,衬得他就像回光返照一般。

  谢聆见两位仙姑,喉头发紧,半晌才说:“二位,从卧看山回来了?”

  引玉看到谢聆,就想起祥乐寺后山的坟,还有坟前木牌上歪歪扭扭的“谢音”二字。她应了一声,问:“厉坛可还好。”

  “还好。”谢聆目光闪躲,声音干涩地说:“那二位找到桃树所在了吗。”

  “的确是祥乐寺。”莲升定定看他,说:“寺里有半院的桃树,二十三年前,有人曾在那掘走桃树一棵。”

  听到“祥乐寺”,谢聆的目光更是摇摆不安,原先松弛的姿态变得何其紧绷,说:“庙里的确有不少桃树,厉坛的那株有灵,不知寺庙里的其他桃树如何。”

  “其他的平平无奇。”莲升话总是不说尽,似乎不想挑破谢聆那脆弱的心防。

  谢聆垂下眼,压着嗓说:“庙里的师父还是不是从前那位?”

  “应该是,那位师父说他从前就在祥乐寺,如今独自守在寺中。”莲升淡声。

  引玉往听宵雨里看,故意问:“谢音在房里么。”

  谢聆假装心澜不动,垂着眼说:“在。”

  “可以见见谢音么。”引玉又问。

  她不是要挑破,她要谢聆自己想明白。

  世人多苦难,若是一直沉溺在自己臆造的和乐美满中,也许死都死不明白。

  早些抽身而出,死后也好做个清醒鬼,投个清醒胎。

  谢聆神色微变,拉起门,将身后的那点间隙完全挡住,说:“谢音累了,在休息。”

  他惊慌失措,扶在门上的手颤抖不停,他自己不愿承认的事,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莲升移开目光,掌心一翻,朝引玉递去,手上被劫雷擦出的伤已经结痂。

  引玉好整以暇地看莲升,装作不解其意。

  莲升不想看谢聆这可怜人被逼急,皱着眉头,喉头挤出一个字“痒”。

  伤口结痂,是会痒。

  引玉轻捏莲升手指,牵她走远,眸光盈盈润润,说:“怎的,还冲我撒娇呢,从我这学的?”

  莲升收了手,推门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我一直都有,我何时不坦诚?我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说我心术不正也罢,反正我非要。”引玉笑着踏进门,差点踩着地上的木人。

  耳报神那木头身可不好驾驭,怕是又使了九牛二毛之力,才从桌上滚到这。

  它眼皮子一掀,明明眼耳口鼻都是事先雕好的,无甚表情可言,偏那眼珠一转,硬生生凹出了一副怒目嗔视的模样,说:“怎还知道回来呢,也不知道二位是被哪里的妖魔鬼怪绊住脚了,二位再迟些回来,我老人家就要被两面佛像吓得魂飞魄散了,二位怕是要哭断肠。”

  引玉弯腰捡起木人,把它往桌上一搁,说:“去了厉坛一趟,找到了桃树的来处,无嫌此前在小荒渚布阵养疫鬼,定也和灵命脱不开关系。”

  耳报神原听得心烦意乱,腹诽此人顾左右而言他,可一听到邬嫌有关的事,立即把委屈都抛到了边上,说:“如何,你们又发现了什么?”

  莲升关上门,走去推窗,往厉坛的方向望,微眯着眼说:“灵命曾也在卧看山传疫,在晦雪天设坛前,卧看山因疫病死了不少人。”

  “就算如此,邬嫌也罪无可赦,她养疫鬼前已经恶状满身,总不会事事都是别人所迫!”耳报神冷哼。

  莲升回头,平和开口:“无嫌能到慧水赤山,定是因为灵命。”

  引玉坐下,终于得以休息一阵,长舒一口气说:“我此前的怀疑,已渐渐得到印证。”

  窗外隐约传进来些许哀乐,那些去厉坛给康文舟烧纸的康家人,似乎要回去了。

  只是,康家所到之处,都有人从屋里丢出东西,全都往死里砸。

  应了老夫人的吩咐,没一人还手,老夫人想让康觉海和康文舟安息,不想再生事端。

  夜里,引玉搁在枕边的画卷又湿哒哒的,她侧身时恰好碰着,冻得她立刻清醒了。

  引玉一醒,躺在边上与她抵足而眠的莲升也睁了眼问:“怎么了。”

  “无嫌。”引玉抱起画卷,衣襟被打湿一片,推起莲升说:“走!”

  莲升当即明白,凭空抖出一披风,把引玉罩在其中,自个儿无暇穿上外衫,推了门便往楼下去。

  寒风撞窗,和当日一模一样,只是此番无嫌来势更加凶猛,屋中桌椅俱震。

  店小二躲在柜台后慌慌张张使眼色,根本不敢出声。

  引玉拉着莲升躲进画里,一个不留神,便撞进画中莲池,扑通砸出水花大片。

  画么,不论是人、牛马,还是莲池,都只画了个皮囊,画纸原是什么样,皮囊之下就是什么样。

  水花四溅,引玉揽着莲升跌入白蒙蒙的无底洞,白得像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却比雪原还要刺目。

  没有底,两人便一直轻悠悠往下降。

  引玉细胳膊细腿全缠在莲升身上,仿佛要把自己嵌到莲升骨子里,凑近了用含糊的声音说:“灵命又使驭着无嫌过来了,多半是想在厉坛之祭开始前,再来逮我们一次,牠等不及了。”

  莲升后背空落落,那悬浮不定的不安感令她气息急促,她只得环紧引玉腰身,说:“祭坛日一定就在这几天了。”

  引玉抬起下巴,亲着了莲升眉心的花钿,转而拉起莲升结痂的手,轻轻吹出一缕气,问:“还痒不痒。”

  “痒啊。”莲升发梢红绳脱落,长发飞扬,明明神色冷淡,眼尾却浮上一丝姣媚的红。

  是心痒。

  引玉看得心动,亲起莲升手指说:“我今儿当一回大夫,看看究竟有多痒。”亲着亲着,她挑衅般整节含入其中,皓齿一合,留下印痕。

  跌不到底,莲升索性翻身令引玉在下,引玉后背空旷,手脚不由得缠得更紧。她要引玉成漂浮不定的船,只得在她身上寻得停靠,她要将引玉吻到晕晕沉沉,手脚失力。

  引玉快要攀不牢,她摇摇欲坠,一个劲往下滑跌,不得己绷紧了身,将莲升的掌心夹牢。

  莲升贴着她的耳说:“白日时你拿我衣袖擦手,我取你手帕一用,应该不算过分。”

  引玉气喘不匀,胡乱往上凑,只觉得莲升伸手进她袖袋,一通翻找后取出物什一样。

  一绵软织从她淖泞处蹭过,她一颗心动悸波荡,欲潮掀天,似有灭顶之势。

  那是,莲升送她的帕子。

  隔日,晦雪天彻底乱了,百姓们躁动不安,知道康家不会给他们说法,便抱起树桩去撞城门,企图将大门撞开。

  晦雪天四处都是喧嚷声,众人被康家压榨良久,如今得知身边亲近的、熟识的,或是仅有一面之缘的,极可能都是被康家害死的,他们如何还能沉得下心,如何还能继续苟且?

  店小二消息灵通,敲了引玉和莲升的房门,在屋外说:“仙姑,百姓们想破门,可惜康家手里还有不少符箓,凡人之躯又怎和仙法神术相斗。他们得知谢聆答应康家除妖一事,当谢聆和康家是一伙的,这几日不少人来询问谢聆所在,还在客栈门外央求谢聆改邪归正,和他们一起逼康家伏罪!”

  “谢聆不出面澄清?”引玉在屋里问。

  店小二抵在门上说:“他不知二位如今计划如何,不敢轻举妄动,两日未露面!”

  引玉明白,当日无嫌再来客栈,寻她和莲升不见,晦雪天的城民便当她和莲升已经离开,只能逮着谢聆,逼他出手。

  “无嫌何时祭坛?”莲升问。

  “就定在两日之后!”店小二回答。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