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傲慢与棒槌>第34章 钟玲玲(一)

  顾临奚平静地回答:“不,我只是碰巧还有点文化罢了。’人是机器’是18世界的法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利的著作名及核心观点,有近代哲学基础的人都能联想到,不信你问问方警官。你号称这是你们的教义,不会连背景都没搞清楚吧?”

  钟力:“……”

  “我同意来见你的原因也很简单,之前热帖上编排我的作者叫’拉美特利的门徒’,一个小众哲学家一下子出现了两次,还都是针对我,这很难相信是巧合,也很难不心生好奇。”

  顾临奚看起来十分漫不经心:“所以,这也是你们那个什么教干的?煽动无聊网民激化地域矛盾和警民矛盾?啧……这真是崇高又’难以用现有经验理解’啊。”

  顾临奚不冷不热地把钟力嘲讽的话又扔了回去,他擅长博取别人的信任,也太知道如何激怒一个人了。

  钟力这种只知其表不解其里的所谓信徒立刻被他几次三番的讽刺弄得焦躁起来。

  “那句话只是给你个警告罢了。”钟力冷冷地说:“导演说,要’把主角重新拉回到舞台’。”

  顾临奚以手撑额,喜怒不辨:“听这台词还是个舞台剧啊……所以你们认识我?”

  钟力却不回答了,他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顾临奚,再看向边上的方恒安,好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而神经质地狂笑了起来。

  “认识啊……你害怕了是不是?你身边的警察知道你到底是谁吗?哈哈哈哈哈!”

  一瞬间,钟力的尖锐粗哑的笑声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回荡,但方恒安和顾临奚之间的气氛却静的诡异。

  直到笑声终于停了下来,顾临奚无比平静地问:“哦?那我是谁?”

  钟力:“……”

  顾临奚笑了笑,笑意却没达眼底。

  他从看到拉美特利门徒的帖子开始就有了些猜测,等到钟力绑架案时心里几乎有底了。

  钟力所说的“雪山”,他曾经非常熟悉。即便现在已经随着领导者换了风格,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比如傲慢的精英主义。

  这就决定了,钟力这种人在那里连棋子都算不上,充其量一块辅助耳目的眼镜布。

  谁会和眼镜布交待自己的思路和秘密呢?

  不过有趣的是,自始自终方恒安像是忽然失聪了似的,专注地盯着手中钢笔的笔尖。

  见钟力终于老实了点,顾临奚才说:“我也不为难你答不知道的问题了,你还是说说你怎么接触到’雪山’的吧。”

  钟力忽然笑不出来了,那笑容僵在苍白干枯的脸上,就好像突然被制成了一个已经流干了泪不再有七情六欲的木乃伊。

  他面无表情地说:“那还是从我女儿的事说起吧。”

  *

  在一切发生之前,钟力其实只是个普通的村里送水工,在村地下水过滤厂里卖力气赚生活。巧的很,就是他前妻后来嫁的那个大肚腩男人开的。

  他个子矮却一身蛮力,骑着小三轮大夏天一天能送一百多桶水,一桶水提成一块钱,再加上底薪,也能养活一家三口。

  他天生爱笑,脾气又好,多高的楼没电梯也给人扛上去,因此村里很多住户专门和厂里指定他送,那会在厂工里还算个模范标兵。

  老婆虽然总唠叨他没出息,但也顾家温柔,每天晚上送完水到家八九点都能吃到新热了一遍的饭菜。

  他一边吃,刚上小学的女儿就坐在玻璃桌的另一边些作业,小女孩用铅笔的橡皮头戳着圆嘟嘟的脸颊,歪头思考,说不出的灵秀可爱。

  女儿玲玲反应比同龄孩子稍微慢一点,据说可能是出生时难产,在胎里时间太久窒息对脑部留下的后遗症。

  老婆有时会忍不住流泪抱怨,钟力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天使总是要多等一等才会降临人间。

  钟力已经很知足了。

  他对老婆说:“我这种人一辈子的顶点就在这儿了。有饭吃、安稳、一家人在一起。”

  没想到一语成谶。

  最开始是老婆抱怨女儿丢三落四还不珍惜东西,新买的文具和练习簿总是丢,好好地衣服裤子穿去上学还总是带着破洞回来。

  家里条件本来也一般,老婆就心疼骂孩子,钟力就在边上劝。

  ——他是最疼女儿的,女儿也粘他,把他当成英雄,甚至会在作为里写“我的梦想是长大后成为一名光荣的送水工,因为这是我爸爸的工作。”

  钟力看得啼笑皆非,等老婆说了才知道自己已经热泪盈眶。

  他蹲下来问女儿:“玲玲乖,告诉爸爸。东西怎么是怎么丢的?”

  钟玲玲这年才8岁,再加上脑部发育的小问题,正在有点懂事又说不太清楚的年龄。

  她歪了歪小脑袋说:“哥哥说是我自己丢的。”

  钟力立刻皱起了眉:“哥哥是谁?”

  钟玲玲比了个圆:“哥哥给了玲玲棒棒糖,不让玲玲说他是谁。我是好孩子,要信守承诺。”

  钟力问了半天没问出来,但心里不知为何焦躁的厉害。

  老婆笑他胡思乱想,说大不了是孩子之间打闹互相丢东西玩。

  钟力表面应了,第二天还是忍不住和水厂请了假。送女儿去小学后他没走,保安知道他是学生家长就由他待着。

  但教学楼里在上课,他也进不去,只好蹲在操场的树下乘凉。

  正当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太大题小做的时候,他看到一抹亮黄色的裙角——那是他攒了一个月工资送给女儿当生日礼物的裙子。

  一个看上去八九岁的男孩子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左手拿着根棒棒糖,右手举着他女儿的小熊铅笔袋,笔袋打开对着钟玲玲微微仰起的小脑袋倒下去,铅笔、橡皮、尺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孩子头上。

  那个男孩在倒之前还细心地取出了锋利的圆规。

  钟力气得浑身发抖,刚想怒喝一声阻止,却看那男孩拿出了一把孩子们上美术课的小剪刀。他掂起小女孩的裙角,细心地剪了个圆,又在她肩膀和胸口处也剪了几个破洞。

  “钟玲玲,凉快吗?”男孩子还有点奶气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寒意。

  钟力忍无可忍,冲过去一拳打在了男孩脸上。

  他力气够大,男孩一下子飞滑出去好几米,头撞在花坛边缘,鼻血横流。

  钟玲玲看到爸爸忽然出现把和她正在玩游戏的哥哥打飞了出去,吓得尖叫起来。

  ——她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不痛不痒就是没遭到伤害,为了甜甜的棒棒糖信守着和哥哥的小秘密。

  校方很快赶来,将男孩送去医务室,男孩的父亲也到了。

  钟力认出这是他一起送水的工友王辉,这人惯常偷懒,却妒忌村里人指定钟力送水,觉得不公平,影响了他的提成。

  他不知道这人儿子欺负玲玲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对方当然不能承认,只说是孩子间闹着玩。反咬一口钟力大题小作打伤他儿子,要去医院验伤索赔。

  “虽然没流血,但他是欺负我玲玲,孩子精神受伤!”

  钟玲玲穿着破烂的裙子,无知地在边上玩铅笔。

  听爸爸在喊自己的名字,还抬头露出了一个香甜的笑容。

  王辉:“她看起来挺好的,不信你请老师校长都来瞧瞧,不是挺开心的吗?”

  钟力气的语无伦次,他没什么文化,噎了半天找合适的词更着急了,一片沉默中,他忽然爆喝一声:“他……你这儿子是性骚扰!”

  “性骚扰?我儿子才十一岁。”王辉好笑地上下打量着钟玲玲。他那目光就像油腻腻的冷血动物,让女孩觉得很不舒服。

  王辉的视线在女孩胸口和大腿的破洞上逡巡了很久。那洁白柔嫩的肌理泛着浅浅的红,让这孩子看起来就像一只破碎的布娃娃……

  ——激起人凌辱和毁灭的冲动。

  最终,王辉儿子和钟玲玲的事不了了之了。王辉不索赔医药费,老师也说会仔细关注女孩在学校的情况,不会让那男孩再靠近她。

  钟力想着毕竟也是同事,打了他儿子一顿也算消气了,因此也不再纠缠。

  女儿回教室后,他也没再回去上班的兴致,径直回了家,想和平日里都在家做手工卖钱的老婆聊聊给孩子做性别教育的事。

  没想到,打开门锁的一刻,不堪入耳的声音就冲耳而入,他踢开房门,老婆和一个大肚腩的男人滚作一团。

  那是他水厂的老板,也姓钟。

  他老婆说:“没想到被你发现了。也好,原本这几天也想和你提了,我们离婚吧。”

  钟老板丧偶很久,女人花了些心思才勾搭住他,这两天才松口同意娶她。

  钟力在一天内意识到,原来他以为的人生顶点不过是一场虚影。

  女人怕钟老板嫌弃,不愿意要傻乎乎的拖油瓶玲玲,留给了钟力。钟力一个人当爹当妈,还要送水,每天脚不着地,回家倒头就睡,就这样,

  三年多过去了。

  他后来回想,其实那段时间女儿已经有很多不对了……比如越来越久的洗澡时间,越来越沉默寡言,不断下滑的成绩。但他当时只以为是家庭破碎给孩子的影响。

  等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是一个台风天,下着瓢泼大雨。

  这种天实在送不了水,于是他难得早歇回了家里,又想到女儿出门没带伞,便去学校接她。

  结果,小学的老师告诉他,孩子早就自己离开了,在一小时前刚下课的时候。

  钟玲玲一直很乖,会把一半作业在学校做完再回家,因此这个时间才是她以前通常出校门的时候。

  现在的房子是钟力为女儿上学特意租的,家距离学校步行只要十分钟。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像老师说的那样,她在一小时前离开,那早就应该到家了。

  但老师说,这几年玲玲都是一下课就走的。

  ——那多出来的五十分钟,她去哪了?

  钟力的T恤无声无息地被汗水浸透了。大夏天送再多的水,他都没出过这么多汗。

  钟力报了警,但警方说至少失踪24小时才可以立案。他不知自己在学校附近漫无目的找了多久,台风已经来了,伞和雨披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深夜,他像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水鬼一样步伐沉重地回了家。

  却没想到,家里的灯是亮着的。

  洗手间的门开着,女儿正掂着脚对着镜子,玩她妈妈留下的暗紫色指甲油。

  “玲玲,你……你去哪了?”钟力简直欣喜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冲过去想搂住女儿。

  没想到钟玲玲脚尖轻轻往后一挪让开了他的拥抱,一边将紫色液体点在自己的拇指上,一边笑出了小小的酒窝:“爸爸,我一放学就回家了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钟力怔怔地看着女儿,才惊觉因为太忙已经很久没好好关注过她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智和身体都在飞快成熟着,有时甚至几天一个样。

  钟玲玲已经上小学六年级,快过十三岁的生日了,胸口开始有微妙的起伏,皮肤白皙,穿着白色的棉布睡裙,披肩的长发用铅笔卷出了曼妙的小卷儿,苍白的手指上是暗红的指甲油,唇上抹了鲜红的唇釉。

  ——比起孩子,更像个……女人。

  又因为天生反应比别的孩子慢一点,还化出了种特殊的娇憨。

  钟玲玲还在自顾自地说,带了点少女的嗔怪:“爸爸,妈妈留的这个颜色老气死了。你周末带我去买新的好不好,同学们都有,他也说……”

  她没有说完,因为父亲忽然甩了她一巴掌。

  钟玲玲捂住脸颊,她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怨恨和痛苦从那具娇俏的少女皮囊浮现出来。

  她一言不发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摔上了门。

  其实钟力只是性子冲,一晚上的焦虑就像洪水般找了个宣泄口,才打了女儿。打完他立刻就后悔了。

  他开始道歉,从女儿门缝里塞小纸条,给她买好吃的、新裙子,甚至还有她想要的指甲油和口红。

  ……但是,没有用。

  那一巴掌就好像毁了女儿对他最后的依赖和希望。

  钟玲玲每日照常吃饭、化妆、上学。将小时候说最崇拜的爸爸当成了隐形人。

  ——她也始终不愿意说放学后那五十分钟,自己到底去了哪里。

  这样过了一个月,钟力终于忍不住趁她上学的时候,撬开了她书桌抽屉里拿本带锁的日记本……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钟力一边看一边哭,从嚎啕怒吼到无声地歇斯底里,最终几乎要拿不动这本薄薄的本子。

  原来,三年前王辉儿子的事情发生后,因为赶上了妻子出轨离婚,钟力焦头烂额,妈妈不管,他作为爸爸也不知怎么和钟玲玲开口讲,就不了了之了。

  却没想到,这之后王辉就找上了钟玲玲。玲玲天真好骗,觉得爸爸打了哥哥十分过意不去,再加上王辉的确是个温柔的叔叔,就常应邀去他家里玩。

  她在日记里写,其实她一开始不想去的,但是爸爸工作太忙了,有时候会忘了给她做饭。她是个好孩子,爸爸已经很辛苦了,不想再添麻烦。所以就去王叔叔家吃了。

  “爸爸妈妈教我做个好孩子,不能白占便宜。所以我没有吃白饭,我帮了王叔叔很大的忙。”

  钟力目眦欲裂地看到女儿在底下用稚嫩的笔触描述具体“帮忙”的内容。

  “我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而且好像怪怪的。但是王叔叔看我不舒服就不继续了。一开始有次流血了,吓死我了,想告诉爸爸。但后来就好了。爸爸很忙,应该不用打扰他了吧。而且万一再和王叔叔打起来就糟了。王叔叔人很好,还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和好看的东西,对我讲话也很温柔。”

  这样的日记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渐渐变了。

  因为钟玲玲进入了青春期,父母没有及时进行的性别教育学校在健康课上补上了,女孩渐渐意识到王辉对她做了什么。

  她拒绝再去王家。王辉倒也没有强迫她,但这些都改变不了她已经受到的伤害。

  班里的女孩也到了爱美攀比的年龄,她家里贫穷,反应慢成绩差,失去王辉的支撑后从班里最靓丽的女孩变得平平无奇,甚至隐隐要变成其它人欺负和嘲弄的对象。

  她也开始有了喜欢的男同学,但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谷底的她。

  钟玲玲感到自惭形秽,她写道:“我已经这么脏了,如果不够漂亮,还有什么能吸引他的呢?”

  于是,她选择”帮更多的忙”。

  这是钟力当时三十几年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提着啤酒瓶冲到王辉的家,将酒瓶砸向那人渣。

  王辉却笑了,说了和三年前相似的话:“你家那个傻姑娘?…她看起来挺好的啊,很愿意啊,也不挣扎。不信你请大家都来瞧瞧,不是挺开心的吗?”

  “你要告我强/奸/幼女?行啊,一准一告一个成功,不就是进局子待个三五年吗。我没问题……不过去之前,为了不寂寞,我肯定得把这些’纪念品’都拷出来,发到网上,让大家一起分享分享。”

  他忽视了双手颤抖的钟力,将U盘插到电脑里,打开了一个录像:“你要亲眼确认下这里面是不是你女儿吗……哎,父亲看女儿做这种事,也太禽兽了。”

  钟力缓缓放下啤酒瓶,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脑海里是挥之不去的录像片段。他已经很久没去水厂上班了,钟老板正好借机开除了他。他每天躲在家里喝酒,然后抱着水池子吐。

  女儿……女儿还是照常上下学。他醉得没日没夜,有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了条毯子。

  那毯子小小的、茸茸的,是可爱的嫩粉色,印着一只有点走形的小粉猫,黑色的线绣出一个弯弯扭扭的天真笑容。

  钟力垂着头,攥着那条毯子,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报仇。

  就这样,钟力想到了那位“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