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 长乐便从三人眼前消失。
仅仅一刹那的功夫。
西泽隐隐约约有种感觉。
这一次, 长乐离开的速度, 比他以往看到的都要快。
她的实力深不可测。
这里是地下。
前方黑漆漆一片。
容叶和九炎家里的光, 暖暖地罩着三个人的身体。
西泽看着前方。
容叶和九炎对视一眼，接着小声问：“长乐一个人……没事吧？”问完又觉得自己纯属于问了一句废话。
长乐说，她活在地球上, 两千多年，前前后后经历了几次末世。
她讲述这段故事时十分平静, 仿佛在说一段和她毫不相干的历史。
很容易让人觉得, 这件事没什么所谓。
可是事后。
容叶越想越觉得难过。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长乐总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对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
容叶咽了咽口水。
望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想，如果她是长乐, 她一定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
九炎皱着眉。
视线顺着容叶的眼睛, 移到了地面上。
半晌后, 反问：“你什么时候看见过她出事？”
容叶一怔, 嘴角弯了弯, 两只好看的杏眼流露出温柔的光, “……嗯。”
这时，站在两人前面的西泽忽然开口：
“……我不太放心，去看看。”
容叶：“等……”
容叶的话还没说完, 一道淡淡的女声闯入三人耳中：
“去看什么？”
长乐拦在西泽身前，问道。
她右臂揽着一面等身高椭圆镜, 左手攥着一根绳索，绳索那一头一直延伸到黑暗之中的地面上。
三人一惊。
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长乐慢慢放下椭圆镜。
左手向前一扯。
有什么东西摩擦地面的声音闯入三人耳中。
简易居所里的灯光边缘处，露出白袍一角。
长乐回头看了一眼，“人我带来了，相信你们有更合适的处置办法。”
……人？
容叶和九炎顺着灯光看去。
那一件标志性的白袍，从来没有沾染过一丝灰尘。
是西流。
他晕了过去。
容叶和九炎视线凝聚在昏倒的西流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长乐瞥了一眼，说道：“他没死，待会儿能醒。”
两人再次抬头看向长乐。
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
……西流就这样被抓了？
长乐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西泽目光深沉。
“交给我。”
他说道。
长乐上眼帘轻轻地颤了颤。
将手中的绳索环交到西泽手中。
西泽接过绳环，拉了一下，没拉动。
抬起眼帘，发现长乐正在看着他。
目光接触到的一瞬间，长乐松开了绳环，揽起椭圆镜，走到床边，放下镜子，背对着众人，交代道：
“我现在要回地球一趟。”
“在我下次回来前，你们要保护好这面镜子。”
西泽望着她的背影。
“……你还会回来吗？”
“会。”
长乐斩钉截铁道。
“不出意料的话，我们很快会再次见面。”
九炎沉下声音，“镜子交给我。”
他就算死了，也会保护好这面镜子。
“嗯。”
长乐吩咐道，“你们现在先出去。”
过去，只有她一个人时，时空隧道才会开启。
现在，西泽也可以通过时空隧道。
九炎和容叶知道其中缘故，离开了居所。
刚走出灯光的边缘处，容叶脚步一滞，转身跑回来，问：“长乐……我真的还能再见到你吗？”
长乐：“……”
回头，对容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
长乐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床上。
片刻后，房间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
她微微蹙了蹙眉头。
没多久，麒麟一脚踹开门。
长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长乐……长乐……是你吗长乐？！”
麒麟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
看到床上朝他轻轻挥手的长乐，愣在了原地，话都不会说了。
长乐：“……”
“好久不见，这么冷淡？”
麒麟：“……”
麒麟也不知道要如何描述现在的心情。
但是此刻，他被长乐这句话哽了一下，顿时气得气不打一出来，“冷淡？我冷淡？你刚刚出现在这里我就跑过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倒好，竟用冷淡来描述我？我真的……真的要被你气死了。”
长乐：“……”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人的一生只有短短几十年。
她这次穿越四维空间，地球上一下子过去七十多年。
那是一个普通人的一辈子。
麒麟等了七十多年。
从长乐和西泽离开地球，去长礼传递的宇宙坐标一探究竟时，就开始等待。
始终没有等到长乐回来。
她可能是死了。
死在宇宙里。
也可能去了什么神秘空间，再也无法回来。
数据运算的结果告诉麒麟，只有这两种可能。
否则，长乐不可能不回来。
尽管如此，麒麟依旧等了七十年。
这七十年来，地球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麒麟体内的零件又损坏许多。
为了维护自己的身体，他甚至学会了自我解剖，更换零件。
他甚至想过自己也去那个该死的宇宙坐标一探究竟。
想到这里，麒麟眼角又变得湿润，闪着水光。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都怪你，我都哭了。”
长乐：“……”
“你那是机油。”
麒麟：“……”
这下麒麟确认，床上坐着的这个就是长乐无疑。
他有好多事情想和长乐讲。
但现在不是时候。
大过滤器的威胁迫在眉睫。
长乐这样回来，一定找到了解决方法。
长乐从床上起来，拍了拍麒麟的肩膀，让他跟自己来。
两人来到维修室，长乐先给麒麟做了全面检查。
如她所料，麒麟体内的零部件基本都废掉了，需要换新。
大约一小时后，麒麟维修完毕。
这次以后，麒麟体内再也没有原生部件了。
望着一柜子换下来的旧零件，长乐有些感慨。
她重启麒麟，麒麟觉醒过来。
人无法永生，数据可以永远保存。
麒麟的眼睛从失焦到聚焦，再次上线。
“……我感觉身体十分轻盈舒适。”
麒麟说道。
长乐眼角不禁沾染上了一丝悲悯。
她猛然想起麒麟曾经对她说，“只有你我才是同类”。
长乐陷入了沉默。
麒麟：“……你怎么了？”
长乐没有回答麒麟的话。
她心情似乎有些不太好，说不上来缘由。
口袋里装着那本记载着跨越大过滤器方法的手册。
只要运用这个方法，地球就能平安度过大过滤器。
她应该很安心的。
两千年末世，她最希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怎么如今，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她反而有些不安？
她垂眸想了想。
也许是一项使命完成后的空虚吧。
小时候期末考试完，总有一种努力之后忽然空虚的寂寞感。
也许这一次也一样。
长乐这样安慰自己。
随后又迅速投入工作模式。
手册上说，要跨越大过滤器，必须进入与三维空间有重叠点的四维空间里，关闭生命监测仪。
如果发生无法关闭生命监测器的情况，那么可以考虑毁灭。
根据经验，四维空间的时间长度与三维空间不一致。如果仅凭长乐一人进入众多四维空间的重叠点点关闭监测仪，那么极有可能刚进从一个四维空间出来，地球便已经步入毁灭。
手册上有对生命监测仪的介绍，还介绍了一种微型探测仪，可以进入四维空间并关闭生命监测仪。
如今的办法是，研制并量产足够多的探测仪，让机器代替长乐。
这一天，繁荣的人类社会正经历着历史上最重要的转变之一。
只不过大多数人依旧吃喝玩乐，过着自己微小而幸福的生活。
同时，地球上所有精尖科学家齐聚一堂，对着长乐带来的这一套探测仪图纸，难免惊讶。
没人知道这东西造来做什么。
但这是长乐的指示。
长乐一直和这些精尖科学家们保持往来。
为的就是这一天。
科学家们日夜兼程。
用短短一个的月的时间，研发出第一台探测仪。
而这一台探测仪，也是地球历史上首次进入四维空间的探测仪。
一个月后，探测仪发射，成功进入四维空间重叠点，并关闭生命监测仪。
一切流程与手册记载的一模一样。
四维空间与地球虽然存在时间差。
但是根据手册记载，这种探测仪进入四维空间后，在微乎其微的时间内便可以关闭生命监测仪。
这个时间换算成地球时间，约等于三天。
但是，从探测仪传送影像回地球，要用一个月。
探测仪从重叠点回到地球，要用一年。
当地球人收到成功关闭的影像后，才继续投入探测仪建造。
同时，以麒麟为首的众人工智能，根据手册提供的算法，算出了地球与四维空间之间约八十万个重叠点。
这意味着，人类需要造出同等数目的探测仪。
八十万个。
这绝非一个简单的科学家团队短时间能做成的事情。
长乐与当代社会的最高掌权者取得联系。
请他配合对全人类宣布，人类进入紧急状态，除少部分人维持生活资料的生产外，其他人均需投入到探测仪的制造中。
这是一场人类社会的变革。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前方面临的是什么。
但这是全人类共同的行动。
他们无法拒绝。
时间一天天过去。
距离大过滤器开启还有一周时间。
这之前，一批次的探测仪建造完毕后，便会立即发射，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到截止前一周，最后一批探测仪全部发射完毕。
三天后，完成了使命。
麒麟日夜监测数据。
到任务完成的那一刻，他不禁狂欢。
全研究所的科学家们也在狂欢。
人类社会最高统治者宣布紧急状态解除，恢复正常生活秩序。
人们欢呼。
终于从建造什么仪器的工作里解脱了。
他们终于可以回归自己的生活了。
一切仿佛在一天之内回归了平静。
接下来，只要再等四天，到大过滤器本该重启的那天。
如果那一天到来，人类末世没有如期而至。
那么，这次行动便取得了圆满的成功。
话虽如此，众人的庆典早就开始了。
掌权者举办盛会，庆祝人类跨越灾难，获得新生。
科学家们难得休息，就连平日不饮酒的，也拿起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麒麟在做数据整理。
给自己的大脑一些喘息的空间。
长乐也在宴会上。
许多人向她举杯庆祝，称她是救世主。
长乐只是笑了笑。
小酌两杯，忽然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便去了洗手间。
出来后，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
没错。
就算没日没夜工作了这么久。
她的容颜依旧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
她上半身颤了颤。
右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
冰冰凉凉的。
没什么温度。
蓦地，她瞳孔缩了缩。
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
出了卫生间，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独自离开宴会会场，一路来到她日夜奋战的研究所。
这里有数不清的超级电脑和人工智能。
她坐到椅子上。
盯着屏幕上一排排数据。
麒麟本体在宴会上。
这里仅有他的一部分程序。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
“怎么不在宴会上庆祝了？”
长乐：“麒麟。”
麒麟：“嗯？”
长乐：“过来帮我。”
一顿，长乐接着说，“帮我查一下数据。”
麒麟立即遵照长乐的指示开始排查数据。
大约两小时后，两人同时发现一处漏网之鱼。
——有一处四维空间的重叠点里的生命监测仪，还没有被关上。
距离大过滤器开启还有3天2小时34分。
研究所里仅存几千台无法投入使用的次品探测仪。
没有时间再造新的出来了。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长乐便向外走去。
只能由她去关掉。
麒麟叫住她：“……等等！也许我们还有其他办法！”
长乐只停了一下。
下一秒，整个人便消失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浪费。
……
所幸，最后这一处重叠点距离研究所并不远。
长乐用全力，一小时后抵达。
这处四维空间重叠点位于地表上14.5厘米处的位置。
重叠点有一处肉眼看不见的黑点。
那里便是入口。
就像长乐在宇宙中进入的四维空间一样。
她第二次顺利进入四维空间。
这个空间与宇宙中四维空间构造基本一致。
不同的是，浮在白色条状的浮悬物之间的，是一台生命监测仪。
她毫不费力地关掉了这个仅有指甲盖大小的仪器。
一瞬间有种不可思议感。
——竟是八十万个这样小的仪器，折磨了地球两千多年。
长乐没有在这里过多停留。
关掉生命监测仪后，立即离开这个要命的地方。
她再次回到地球所在的三维空间。
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这里和来时并没有多少变化。
按理来说，地球上的时间应该过去了至少一年。
……长乐有些忐忑。
应该……还来得及吧？
她一路跑回家。
越跑越快。
甚至此刻才发现，原来她可以达到的速度，比原先料想的还要快。
这次，她只用了四十分钟，就会到了人类的大本营。
……一切还在。
富丽堂皇的建筑，熙熙攘攘的街道，做才艺表演的少女，以及街头卖包子的阿姨。 全都在。
他们全都在。
长乐就那样站在十字路口。
茫然地望着这一切。
此刻，不敢相信。
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久久没有移动脚步。
路人看她，都像是看傻子一样。
不明白这个少女，为什么大白天地站在十字路口中央不动，就不怕被车子撞到吗？
有人上前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姑娘，怎么了？没事吧？”
长乐稍稍回过神来。
眼前和她说话的，是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
她倏然抓住对方的肩膀，吓了对方一跳。
“现在是几年几月？”
“……诶？”
这下轮到对方茫然了。
“现在是几年几月？”
长乐再次问了一遍。
对方才急急忙忙说出了一个数字。
那一串数字飞进耳朵时。
长乐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失灵了。
不过她努力地想了想。
想来想去。
最终确定——
这正是一年后。
末世没有再次到来。
所有的努力全都没有白费。
长乐霎时松开了手。
路上的人见她这副模样，急忙跑开了。
没人再上前向她搭话。
除了她——
一个坐在智能轮椅上，头发花白的老婆婆。
老婆婆就在长乐左前方三米处。
皮肤有些黒。
一双眼睛已经睁不太开了。
尽管如此，她依旧使劲儿瞪大眼睛，看着十字路口处的长乐。
末了，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刚要说话，便被嗓子里一阵啜泣给堵住了声音。
老婆婆只好移动轮椅。
两三秒的功夫，来到长乐前。
抬头，嗓子里艰难地发出了一声：“长，长乐姐……”
长乐猛地抬起眼帘。
视线循着声音看去。
“是、是长乐姐吗……？”
老婆婆问道。
她看清长乐的一瞬间，双眼忽然含满了眼泪。
哗啦啦地从眼角滴落。
长乐的双唇有些颤抖。
她仔细辨认眼前的老人。
轮廓，五官，肤色，以及对她的称呼……
长乐缓缓蹲下，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豆豆？”
是那个她从路边捡回来，送进福利院的豆豆？
“长、长乐姐……是，是我啊……我是豆豆、你还记得我啊……”
长乐握住豆豆的双手。
这双手，长乐小时候牵的时候，又嫩又软，如今却瘦骨嶙峋，布满了皱纹。
长乐的生命只过去了短短几些时日。
豆豆却已经几乎走完自己的一生。
豆豆紧紧握着长乐的手。
啜泣着问：“长乐姐……上次见你，已经是七、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这七十年我问遍了院长，朋友，都没人知道你去哪儿了……我想给你、给你吃我做的蛋糕，但是、但是……现在我这样子，已经做不动蛋糕了啊……”
“……咦，奇怪，长乐姐你、你怎么还是和我印象里一、一模一样呢……？难道、难道你不是长乐姐、是长乐姐的……女儿？还是外孙女……？”
长乐眼睛有些湿。
她握紧豆豆的手。
“不。就是我。”
豆豆盯着长乐的眼睛。
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没多说什么。
只是将头埋在两人握着的手之间。
滚烫的泪汹涌地打在长乐手臂上。
五秒，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路人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忍心去打扰。
四十秒后，豆豆身体一颤，方才抬起头，红红的眼睛看着长乐，感叹道：“我、我今天真的太幸运了……不仅见到了小时候喜欢过的大哥哥，还见到了你……见到了长乐姐你……我真的、死、死而无憾了……”
长乐笑着问：“小时候喜欢过的大哥哥？我怎么不认识？”
豆豆像个少女一样开心地笑了，苍老的声音中也不免沾染上了喜悦：“长乐姐怎么、怎么会不认识呢？还是你……你带大哥哥来见我的呀……你忘、忘了吗？那天，你和大哥哥拿着蛋糕来看我们，那天……那天可真开心啊……”
长乐有一瞬间晃神。
耳边源源不断涌入豆豆的词句：
“我、我很喜欢那个大哥哥……不、不对……谁不喜欢他呢？他就像所有女孩心中的情人一样……我们当时，那几个小女孩，都在私底下讨论说，都喜欢这个大哥哥呢……”
“不过啊……大哥哥每次来找我们的时候，就给我们带很多、很多好吃的……还有蛋糕……还会问我们很多关于长、长乐姐你的事……我就记得，每次我提到长乐姐的时候，他、他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光……特别……特别好看……”
“后来有一次他来和我们道别……自那以后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没想到今天竟然、竟然再次遇见了这个大哥哥……我真的……”
豆豆说话的时候。
有人慢慢从轮椅后方走来。
手里拿着一杯热果汁。
他的影子逐渐覆盖住了豆豆，和长乐。
豆豆停下说话。
回头，指了指西泽。
“……他就在、就在这里啊……”
长乐抿了抿唇。
慢慢站起来。
视线上移。
隔着一个轮椅。
西泽朝她笑了笑。
说道：“好久不见。”
一顿，他接着说：“你一直不来找我，所以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