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是不会做梦的,她们只会看到发生过去与无法改变的未来。

当她在一片昏暗中清醒,便知道自己身处过去之事当中。

她握了握手中轻盈的雪剑,那时她还露不出极度寒凉的神情,发挥不出雪剑最大的威力。

雪峰的枯树下,坐着一个黑衣少年郎,他身上有着浅浅的魔气围绕着他。

长情踩在软软的雪上,落下一个个鞋印。

她脚步很轻,也很慢,不知是真如此,还是不想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少年回过头,满眼邪气,他微微笑着,桀骜不驯,“师父终于来杀我了?”

“我早已不是你师尊。”

她定定看着她,这个少年,俨然入了魔。

她听见自己这么说,纤细的剑指向他的喉咙,目光寒寒,“将青遥还来。”

他没有怕的情绪,忧郁的坐在那儿,白雪落了他厚厚一层,似乎在想着什么,抬起头直直的看她,“师父,我可有青遥万分之一重要?”

她那时候怎么说来着?

九年前,她道心未稳,一心为取回青遥的情魄,几十年假意也早已变成了真意。

她平静与之对视,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青遥与你不同。”

他微微笑了,叹世间情之一字千万般苦难,终不得善果。

少年站起身,佛了佛身上的雪,下一瞬站在千里高空的云上。

手中挟持着一个晕过去的少女,下方无数空灵弟子被困在一个魔气编织的牢笼,他们哀嚎着,痛哭着,痛不欲生着。

“你自诩公正,公平,生命平等,强者的存在是为了保护更为弱小的存在。”他眼底尽是嘲弄,手心慢慢收紧,少女痛苦的扭曲了小脸,喉咙发出了幼兽般的鸣叫。

长情瞳孔一缩。

少年恶狠狠威胁,“不准上前来,否则掐死她。”

她身体僵硬在了原地。

“当年把我捡回来,收我为徒时,我真以为你是真心想要对我好的,”他笑了两声,眼底冰冷,“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为了我体内的情魄啊。”

他自幼缺少一魄,痴傻到七岁,直到无意间青遥的情魄被他融入体内,那一天,长情如救世的仙女一般从天而降,将他带了回去。

教他习武练字,为他取名七安。

他当真以为,她是真心的。

她不愿杀了他,不愿再让他回到痴傻的时候,引魂灯隐世百年,其实还有一种办法。

只要彻底爱上一个人,不属于自己的情魄就会跟在爱人身上,再用补魂草修复魂魄就可以了。

她费尽心思一边为他寻找爱人,一边寻找补魂草。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想欺如此大逆不道,离经叛道。

徒弟爱上师父,这可是千年来的不齿之事。

她抽了情魄,让他服用补魂草,几十年的爱早已刻如骨子里,下一秒,他依旧无可救药爱上了她。

无法接受几十年的好都是假的,他倒是要看看,那些话,那些好,真的是为了一个青遥可以演出来的吗?

空七安缓缓咧嘴笑了,“师父,我真该谢你对我毫无防备,才让徒儿有了机会得手。”

昔日空灵首徒弟,握着漆黑的铁剑,早日入了魔。

“青遥和空灵的弟子,师父只能要一个。”

什么?

长情不可置信撑大了眼睛,满脸错愕。

她第一次觉得,她的弟子是那么陌生。

“不选吗?那我来帮你吧。”

他第一次看到长情这样的表情,真实的,因他而起的,简直兴奋到发抖。

他手开始缩紧,青遥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发紫,她痛苦的眯开了眼,“长、长情。”

空七安道:“别想杀了我,我可是可以在那之前先杀了她。”

他哪里还有曾经得到了夸奖就羞涩的朝她笑的样子,满眼都是邪恶的戾气,“以一人之命,换千人之命,在师父眼里,一定很值得吧。”

长情在这个瞬间从未这么清楚的明白,自己毁了他。

雪剑要握不紧了,她思考着,挣扎着,绝望着,最终——

妥协了。

“我要青遥——”

“好!”空七安朗朗大笑,犹如那拜师的十二钟声,震的他胸膛发颤,要传遍空灵派,他眼中水润有光,“不愧是我的好师父,我就知道。”

原来不是他比不过青遥啊——

所有人,所有人都比不过青遥。

他想要哭泣。

青遥痛苦的、哀求的看着她,溢出了泪花,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痴痴看着那人,呢喃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不、不要,长情。”

一滴泪划过脸颊,“我,不会死。救、她们。”

还记得吗?还记得吧,我曾对你说过的话。

如果以后我有危险了,记得,用雪剑杀死我,然后瞬间冰封我的身躯与魂魄,只要速度够快,我就可以活过来。

青遥,我记得的。

一直都记得。

她的仙力化作了无形的弓,雪剑变成了蓄势待发的箭,搭在弦上。

雪剑贯穿了她的心脏,寒意爆发开来,将她冰封在里面。

空七安本以为是冲自己来的,谁知不是,瞬间将她丢开,手却还是染上了长情的碎冰,那被他抓住的地方慢了一秒被冻上,一缕幽幽的魂魄飞了出来。

空七安得意一笑,随手勾了过来,好歹也当了情魄几十年的主人,早已能掌握自如。

她的情魄还未物归原主几日,便又回到了他手里。

“放下!”她怒吼,召回了雪剑,死死盯着那情魄,“念你未犯大错,只要你将情魄交还我,我定保你平安。”

情魄情魄还是情魄!

“好啊——”他看青遥已死,情魄往上掷了掷,微微一笑,“才怪。”

说完便化作了一到黑光,往魔界的方向飞去。

他来到事先准备好的地方,里面是他寻来的一个缺了情魄的人。

听说是蓬莱嵩家的长子,不过也不重要了,长情找到他不会需要太久。

他将青遥的情魄送入嵩长书体内,那情魄如同不舍离去的初恋姑娘羞答答缠绕在他手指上。

看着小孩的眼睛逐渐从婴儿般的害怕和哭啼渐渐清明,以及背后越来越近的长情,他拍拍小孩的脸,转身走了。

长情飞下来,只当是他拖住她脚步的人质,直直斩断了捆缚他的枷锁,又追了上去。

嵩长书无辜抬头,便看到了长情御剑飞行的身影。

她如一缕肆意的风,漆黑的发如飘飞的绸布,眼里的坚定与执着是那么浓。天地之间束缚不住她,就这样的长情,划过他的眼中,深深烙下了一个印。

空七安很快被她抓住了,他也不恼,只是笑着指了指嵩长书的位置,笑的洋洋得意,眼睛弯的像个月牙儿,“情魄,在那边哦。”

她顿时知道了他想的什么。

到底愧疚他,没有取他性命,只是废了他修为。

等她折返回去的时候,嵩长书早已没有了影子。

原来空七安早已算好了时间,等他和长情一离开,嵩家的人就差不多赶来了,救走了嵩长书。

这一次的失败让她妥协了,她不打算再插手了。她只默默等候一个时间,等那人身死的那一天。

青遥的上古神兽,失去情魄只会性情大变,不会有生命危险。

她再也不想培育出一个魔头了。

……

她从梦中惊醒,喘着轻气,慢慢坐正。

眼神逐渐清明,她已经好久没有做过梦了。

长情披上一件外衣,打开门,看见嵩长书站在外面。

少年握着柔软的羊皮卷,注视着上面的剑法,一边演练一边巩固,便是那桃木做的木剑也能挥出凛冽的状态。

见她出现,他眸光亮了亮,收了剑嘴角弯弯,道:“师父。”

“嗯,”她做好一个正确的师父,关心问:“身体可好些了?”

“好的差不多了,”嵩长书见她关心自己,眉眼之间快乐更甚,“师父可是要出门吗?”

长情摇摇头,道:“我找雪鸟。”

雪鸟是天地稀鸟,可以嗅到人体内魂魄的力量,是她曾经费尽心思,翻山越岭找来的。

如今她要用雪鸟来找嵩长书本来的情魄。

他摸了摸雪鸟的羽毛,柔软的触感,比他摸过上好的绸缎还要柔软。

雪鸟抖了抖杂雪,觉得这样被摸起来格外舒服。

惬意,做鸟就该这么惬意!

雪鸟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仿佛迎来了高光时刻。

“今日不上课么?”

她指轻轻敲着另一只皓腕,似无意间道。

他悄悄瞄了一眼长情,“穆妙长老说为了安抚学生,让我们休息三日再去。”

少女没看他,只是一直盯着雪鸟,这让他有些失望,只不过很快调整好状态。

“嗯,你去替为师折一根枯木来。”

让嵩长书离开的片刻,长情对雪鸟说了这件事。

雪鸟这几年吃了睡,睡了吃,早就没什么想动的动力了,被长情暗暗的眼神盯着才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它朝长情哼一声,赌气的意味,扑着雪白的翅膀一上一下飞走了。

它刚走,嵩长书便来了。

“师父,给。”嵩长书拿着一条手臂长的枯木递给她。

他没有发现雪鸟的踪迹,大抵是有跑掉了,他低下头,不让长情发现眼里的窃喜。

她接过,将自己的雪剑递给他,在她松手的那一刹,嵩长书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风也吹急了些,一根干枯的木枝尖尖的那一头便抵到他的脖子。

稍一前进,他就死了。

她神色自若,收回枯木,全然看不出是不是真的有取他性命的打算。

她温声指点,“记住了,别信他人。”

嵩长书对自己刚刚的迟钝反应红了脸,他微微低下头轻声反驳:“师父不是他人。”

看他这模样,恍惚间看了空七安一般,她心一寒,目光也跟着凌冽许多。

“拿起剑,今日既不上课,为师亲自教你。”

雪剑寒冷刺骨,光是握住,浑身都鲜血都要冻僵了似的。

他行动有些缓慢,到底还是受了雪剑影响。

她刻有将修为降到和他一样的练气九段,她缓缓道:“为何只守不攻?”

嵩长书吃力挡下一击,长情让他喘口气,他双手撑膝,断断续续道:“弟子不想对师父刀剑相向。”

他抹了一把脸,双眸明亮,灿若星辰,坚定道:“我只愿以身做剑,做保护师父的那把盾与刃,而不是刺向师父的那把刀。”

忽然天上电闪雷鸣,乌云蔽日,细长蜿蜒的曲折闪电若隐若现。

嵩长书身上有淡淡的白色光芒,他迷茫的看着长情,感觉自己的状态不太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师父,我……”

“你要渡劫了。”

这么快?

嵩长书眨眨眼,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师父是要守着我吗?”

“自然。”

嵩长书雷劫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能平安度过自然是极好,如若出事她也来得及出手。毕竟是蓬莱的人,在空灵出了事到底会有麻烦。

天雷似乎在上方无限酝酿着,融合着,细小的天雷很快变大了数十倍,像一条黑龙穿梭在乌云之中。

有点诡异。

乌云滚滚,嵩长书在下方紧张等待着,仙力撑起一道结界,企图抵挡一下。

来了。

轰隆一声,粗大蜿蜒的闪电拔破乌云,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姿势劈了下来。

闪电照的他脸色雪白。

长情手中凝聚的仙力散去了。

嵩长书还没感觉到疼痛,就有温暖的阳光照到了他的脸颊上。

长情盯着乌云散去的方向喃喃:“消失了。”

那劈下来的天雷,忽然以一种连长情都从未见过的奇怪方式,在半空中烟消云散了。

倒像是被什么强行抹去、打散了一样。

闻所未闻。

“天雷没有劈我?”嵩长书看了看自己,连衣服都没焦。

但境界却实实在在到了筑基。

长情定定看着他,问道:“你方才可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没有啊,”嵩长书如实回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看来就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身上到底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莫非是蓬莱家的秘密?

不,如果真是这样那也算不上秘密了。

那是得到了什么仙器保护么?可又从未听闻到底有什么仙器可以连天雷都打散。

“你修炼时可有修炼滞涩的感觉?”

嵩长书肯定的摇摇头,带着一丝小小的期待骄傲道:“从未有过。”

空灵出了这么一个弟子她该高兴的,十五岁步入筑基,如若不早陨,成仙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她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万一找不到他的情魄,青遥的情魄无法取出,她想。

她可能会忍不住朝他下手。

昔日的长情上仙,早日生了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