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第七天, 江培风在沙漠中收回自己的猎鹰。那浑身雪白的猎鹰栖息在主人肩头,金色鸟喙依恋般蹭着她的头发。
江培风从信筒中取出一张纸条,无奈地笑了:“看来大景的运气不太好。”
景和二十年冬月, 金狄人兵临华京城下, 昭宗在宗室鼓动下乔装打扮,准备连夜逃出华京,或许是途中过于紧张,混乱中不知怎么回事,昭宗竟然从城墙失足摔落,当场驾崩。
坐拥储君的楚贵妃, 如今要称她为楚太后了,在众人推举下拥立十六岁的储君为新帝, 帝号嘉宗。
嘉宗继位之后, 先是宣布暂避于百里外的靖州行宫, 紧接着又下旨, 请求盟国西吉将去岁的和亲公主暂且送回来, 代嘉宗之名与金狄人商谈议和事宜。
“这简直就是无耻。”江培风将那封信点燃,一点点烧成灰烬,“五十四州府, 二百万里土地,六千余万臣民,居然要靠一个女子去和谈?”
若不是她留了个心眼,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大景朝堂的变化, 恐怕小白花就又要落到这群混账亲人手中。
“将军, 咱们要怎么做?”作为与公主接触最多的安吉萨,自然也瞧不上大景这种行为。且不说公主为西吉做了多少贡献,早已成为他们认可和崇拜的殿下, 单就让一个女子去对抗金狄大军这件事,便足够令人鄙视。
江培风沉吟片刻:“派人回王都去,将公主保护起来。我临行前与父王谈过,他会拖延应付大景那头的国书,我们只要保护好公主,留意别让她被强行带走。”
她目光凝视远方:“景朝不肯重视的公主,就由更珍惜她的人来保护。”
对于这件事,江培风自认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却唯独没料到阮霁云自己的想法。
这夜扎营时,她正在军帐中独坐,计算着传令兵返回王都的速度,就听见营帐外传来卫兵犹豫的声音。
门帘被掀起,带进一阵微凉夜风,她猛然抬起头,看到一身骑装打扮的小白花正走进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江培风一颗心霎时往下沉,焦急地站起身拉住小白花,“出什么事了吗?你受伤没有?”
阮霁云骑马赶了好几天路,此时觉得浑身都泛着酸疼。开春时她为方便来回牧场间,求阿诗诺她们教她骑马,没想到居然先用在这时候。她笑着说:“你别担心,我没出事,我追上你们是为了回华京。”
江培风面色更沉:“是谁想逼你回去?”她安排在将军府的护卫难道会被收买,又莫非父王那边出了什么差错,竟然会松口?
“没有人逼我。”阮霁云见她神色不虞,下意识地伸手去抚她的眉心,“是我自己想回去的。”
她在接到圣旨的同时,也收到邢玉德好不容易从宫中递出的信,得知后宫如今在楚贵妃掌握中,自己的母妃正被她困在宫中。
父皇一生广纳秀女,子嗣却并不丰裕,楚贵妃家族位高权重,她的儿子出生即是储君,而在贵妃之后,后宫嫔妃但凡诞育皇子,也大多早夭或生性胆小畏缩,不得父皇喜爱。
新帝召她回宫,是打着她作为成年公主,需为国分忧的旗号,朝堂之上尽管有程之璧为首的新党官员据理力争,但终究势力单薄,未能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轻声说:“我母妃如今尚在宫中,无论是为了大景百姓免受战争波及,还是为母妃,我都必须回去一趟。既然金狄有意和谈,我只是作为使者,他们想必不会太过为难。”
江培风垂下眼睫,轻轻摸了摸阮霁云的头发:“你如果留在西吉,我的人会保护你,至于金狄那边的事情,我也会妥善解决,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这样行吗?”
阮霁云像只小动物般在她手心里蹭了蹭,说道:“但我也不想永远躲在你背后。”
从来到西吉那时候开始,江培风就像她的保护伞,她无论做什么决定,都知道背后这个人永远是她的依靠,但是时间越久,她对江培风也产生了更为深厚复杂的感情。
那些更坚强的人,更勇敢的人,难道就理所当然地必须永远站在最前面?她们同样身为女子,为什么她就可以心安理得成为被保护的对象?这是不对的。
任何人都应该拥有勇气去保护对方,哪怕对方比自己强大,她不想让江培风一次次以身涉险,只是为了替她撑起无风无雨的世界。
她们理想中的世界,应该由她们一起努力去创造。
阮霁云抬起头,握住江培风的手:“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去做我该做的事,你放心。”
江培风静静看着她,那双深邃的凤眸中涌动出深厚温柔,她思忖良久后说道:“好吧,我答应你,但是有个条件——我必须亲自陪你一起去华京。”
她全部责任都是为了保护眼前的人,既然是阮霁云的意愿,那她就修改一下原本的计划,让小白花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并且,帮助她得到她想要的。
......
【华京-大景宫】
汉白玉的石阶顺着深红色宫墙一路绵延迤逦,黄铜宫灯雕刻成仙鹤与莲花等吉祥形状,将甬道两侧映照得雪亮,只是每座宫门上皆尽垂挂着白色缟素,显示这深宫的主人新丧。
阔别整整十八个月后,阮霁云终于又一次重新踏上大景宫的土地。
偌大而豪华的宫室,冷清得宛如一座华丽坟墓。她下意识抬头望去,被红墙割断的一片天空上,几颗寒星莹莹闪烁着。
负责接她的小宦官是邢玉德故交的徒弟,看起来有张机灵的圆脸,他一路走,一路低声说:“太后娘娘有吩咐,让殿下回宫后先去慈宁宫见她,殿下莫怕,和太妃一切都好。”
阮霁云知道他是好意让自己宽心,感激地点点头,待到了慈宁宫后,太后只宣她一人觐见,江培风摸摸她的头,示意自己就在院中等待。
楚贵妃宫室中熏着她惯用的花香,水晶珠帘从藻井处一路垂下,被灯火映得璀璨而辉煌,像层叠掀开的豪华幻境。阮霁云依礼请安后,抬眼看到那个帘幕背后穿着凤袍的女人。
她妆容十分艳丽,明明国丧在身,红唇依然显得很凌厉,楚贵妃显然也对她的样貌有片刻讶异,许久才说:“久不见霁云,险些都没认出来。”
她很快便又收拢神色:“想必你也知道了,现在金狄人正在城外驻扎,那些蛮夷想让陛下亲自同他们和谈,我大景堂堂上国,如何能让蛮夷人欺辱?”
“但是现今国库空虚,你父皇他去得急,这治丧修皇陵的钱尚且紧巴巴的......为此陛下已经自减用度,搬去靖州行宫了......宗室里没有能用的人,都是逼得没有法子。”
楚贵妃声音有些娇弱,听起来有种华美而虚无般的感觉,她注视着阮霁云的表情:“你是景朝的公主、陛下的皇姐,又在西吉历练过,有与外族人打交道的经验,这事情哀家思来想去,也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
她说,阮霁云安安静静地听,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就像在一年多之前那次,她跪在颐和殿的石砖上,听到同样的声音,婉转地说:“昭明身子弱,又眷恋她父皇,舍不得远嫁。思来想去,也只有霁云最合适了。”
她下定决心,抬头说道:“霁云愿意为陛下分忧,不过有一事想求娘娘成全。”
她对楚贵妃徐徐下拜:“今次事毕后,我想求娘娘开恩,准我带着母妃去西吉颐养天年。”
千里迢迢回到华京,她唯一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母妃,若能借助和谈之功接回母妃,那也是值得的。
凤座上的女人注视着她,似乎思考了很久,才说:“哀家应你,如果此次和谈之事顺利解决,你的心愿自会得偿。”
慈宁宫中这场对话,进行了许久。殿外的江培风独自站在院子里,安静地欣赏着这片华贵的宫室。
她的小白花,曾经就是生活在这个地方。
风送来丝丝缕缕花香,一株晚香玉舒展开嫩叶,花瓣映着月光散发清辉,显得分外娇嫩,江培风没见过这种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忽然听到有人问:“你是谁啊?”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站在宫门前,在她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宫人,都是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恭敬模样。
见江培风不答话,少女眼珠一转:“我没见过你,难道是金狄的探子?”
江培风见她出言不逊,皱着眉头说:“我是西吉王女,陪霁云殿下来见太后娘娘。”
少女冷笑一声,又有些得寸进尺地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话时满脸倨傲模样,江培风着实有些不想搭理,见殿前宫人已经迎出来走向少女,便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昭明公主长到二十岁,还从没见过敢不给她面子的人,她看着眼前人的模样,娇嗔斥道:“本宫乃是景朝长公主昭明,既问你话,你便要回答。”
江培风面色纹丝不动,只是在听到“昭明”这两个字时,目光终于朝着少女看了一眼。
原来这就是当时不肯来西吉和亲,求着昭宗用阮霁云替换自己的那位长公主啊。
那双清澈的凤眸望过来时,昭明公主却愕然了。
她素来听闻西吉乃是蛮夷之地,那里的人民智未开,野蛮得狠,但是眼前这个西吉王女,看起来却好像有些......好看?
昭明公主心突突跳着,下意识回避开那道明亮视线,还未等她再说什么,紧闭的殿门“吱呀”一声开了,阮霁云被小宦官送了出来。
见小白花出来,江培风立刻迎上前去,此时她面上那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神色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俱是温柔。
又有人来请昭明公主进殿,她恍恍惚惚地抬脚往前走,到底有些不甘心般、格外在意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两个人。
凭什么......她忿然般轻咬住下唇。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室小剧场】
昭明公主:我是不是拿的魅力反派剧本?
孟繁诗 :什么叫魅力反派?
昭明公主:就是那种长得特别美,但行事.....
孟繁诗 :哦,那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