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押屹川王, 本是先入为主的好手段,千算万算,没算到太上皇会冒出来搅和,又牵扯进的五公主和勇毅侯, 事情变得复杂, 惹来各方猜测。

  如夜临近, 心怀鬼胎者怎能稳坐钓鱼台,当要撤掉面具, 露出丑陋的嘴脸了,搏出一线生机。

  卫燕思愤愤的咬牙:“皇儿记住了。”

  她离开太后的怀抱, 朝曲今影抿嘴一笑:“朕去趟皇极殿,很快回来, 好吗?”

  曲今影被她的笑容晃了眼, 闭上眼睛缓一缓才睁开, 答说:“好, 臣妾就在这等着你。”

  明明是异常焦灼的境地, 她们的一问一答却尽是不经意,好似已经在一起许多许多年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

  皇极殿此刻对于卫燕思而言,就是阿鼻地狱, 布满火海和刀山。好在有太后的指点, 她勉强不露怯, 并且想好了应对办法——哭。

  她跟随李公公一干人等, 走过七八条长街,便离皇极殿不过十步远,她铆足了劲儿憋气,涨得小脸通红, 眼泪开始在眼眶内打转。

  一进到前殿,情绪已然酝酿到了一新高度,哭得鼻涕眼泪纵横。

  李德全是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什么稀奇事都见过,唯独没见过一国之君伤心到如此地步,不得不和蔼可亲的劝上两句。

  “朕不孝啊——”

  卫燕思刚嚎啕出声,对面的珠帘晃动,闪出几位身段婀娜的妙龄宫女。

  卫燕思:“……”

  这下丢人可丢大发了。

  不曾想,人生处处是惊吓,更丢人的事还在后头。只见宫女们左右让开道,掀开珠帘,请出了高贵大方的五公主。

  卫燕思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妈的,所有糟心事全赶在这一天了,老天爷存心要亡她。

  “皇妹妹。”

  刻意的多加一个“妹”字,显出讨好和亲昵。

  五公主没有好脸色,眉眼间有刚告完状的得意和倨傲。

  这高高在上的姿态,旁人乍一看,会以为五公主才是一国之君。

  卫燕思好憋屈,又不好发作。

  “还跟皇兄生气呢?皇兄跟你闹着玩呢。”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不信,以至于五公主的脸色越发不好。

  李德全不忍她冷场,提醒她快快跟上,莫让太上皇等着急了。

  卫燕思向他投去一感激不尽的眼神向内殿走去。

  李德全:“太上皇病情反反复复,难得清醒一两日,万岁当多孝顺些。”

  弦外之音,提醒卫燕思别硬碰硬,一不小心把太上皇气驾崩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卫燕思听出来他在向着自个儿呀,旁敲侧击的跟他打听太上皇,再央求他多给点提示,她好有点心理准备。

  李德全不像易东坡那般狡猾,为人和顺,性情温默,对于卫燕思他自是能帮则帮。抬起袖子遮住半张老脸:“屹川王也在里头。”

  啥玩意儿!

  卫燕思忐忑的性情愈发忐忑,拿不准太上皇唱的哪出戏。

  眼珠子提溜提溜的转了几转后,又一次哭起来,相较于之前,哭得更悲戚、更惨烈,呼吸都分外艰巨,等同于肝肠寸断。

  要不是李德全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她绝对能哭到椅子里,哭成瘫子。

  “万岁何故伤心啊?”李德全拧紧眉心道。

  “朕不孝啊,朕不念手足亲情……因后宫一个女人,伤了与大皇兄的手足亲情,也伤了父皇的心呐。”她尽量亮出嗓门,确保此番忏悔能够顺利传进内殿,传进太上皇的耳朵。

  “朕错了,大错特错啊!父皇,求你惩罚皇儿,免了皇儿富贵,赶去民间做个普通百姓吧,呜呜……”

  她的眼泪不要钱似的要下掉,半盏茶的工夫,哭湿了两只袖子。其实一多半是累出来的汗。

  李德全看出她在演戏,演技也实在拙劣,担心她在太上皇面前露馅,便不急着催她往前走,端了盏清茶请她润润嗓子,好哭得再大声些,以免太上皇听不清。

  很快,内殿出来一小太监,细声细气道:“万岁,太上皇有请。”

  正抬袖子擦泪的卫燕思住了手,心道,挂点眼泪在脸上,挺好,可以显真诚,可以博同情。

  她对着李德全微微一笑,感谢他配合她演戏,烦请他前边带路。

  李德全道:“到底是皇家的家务事,奴才们守在外头就好,万岁好自为之。”

  卫燕思几不可查的颔首,打帘子进了内殿。

  此时已过晌午,内殿紧掩门窗,光线迷迷蒙蒙的。

  卫燕思略有不适应,揉了揉眼睛,视线缓慢聚焦,落在殿中央跪趴着的男子身上。

  ——是屹川王。

  “皇兄。”卫燕思唤道,一开口,浓郁的燃香吸入咽喉,呛得她止不住咳嗽。

  屹川王保持着跪趴的姿势,应声转头,眸中水汽濛濛,像是刚哭过,不停的打哆嗦:“万……万岁。”

  “你……怎么了?”

  “万岁!”屹川王像一尊破碎掉的瓷瓷器,凌乱、惨然、惊惧……

  他的表现刹那击中卫燕思心底,怀疑他是在宗人司遭遇过非人的折磨。

  “皇兄,”卫燕思试探着,“你起来说话。”

  “啪”一条鞭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掉在她脚边,落地时,鞭尾打在她明黄的衣摆处,震得衣料一抖。

  她的心,也跟着一抖。

  “父皇,你在哪?”她中规中矩的跪下,跪得笔直。

  “你皇兄做错了,该重罚!”太上皇的话音里有浓重的痰音,自昏暗中传来,甚为空洞,“你是皇帝,有惩罚任何人的权力,生杀皆在你一念之间。”

  “父皇——”

  “捡起鞭子,狠狠地打,打死他!”

  “父皇!”屹川王颤栗着发抖,犹如街边无助的乞儿,孱弱又凄凉。

  卫燕思看出来,他不单受到了太上皇严厉的训斥,还遭太上皇逼问了贪污腐败、以粮养兵等恶事。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丢命的大罪,方才吓成这般。

  凭太上皇的手段,训斥和盘问的过程一定非常恐怖,堪称诛心。

  来之前,太后再三嘱咐她,太上皇使出阴谋也好,阳谋也罢,种种皆是试探。试探她是否一心向着大长公主,有了报仇的心。

  所以必须时刻不忘“念情”二字,念着手足之情,念着父子之情,由此自能应付太上皇。虽然姜是老的辣,但不至于输的一败涂地。

  卫燕思稳住气息,磕了下头:“大皇兄的秉性父皇您是知道的,他敦厚纯良,受到奸人的挑唆才犯糊涂——”

  “捡起鞭子。”

  “父皇开恩。”

  “捡起鞭子!”太上皇陡然扯高嗓子,狼狈的咳嗽起来,其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拨浪鼓的脆响。

  卫燕思猜他又捏着那面鼓在把玩,暗自唏嘘。

  物是人非啊。

  “父皇要惩罚大皇兄,就先请惩罚皇儿吧。皇儿乃天子,有洞鉴废兴、教化万民的责任。大皇兄有过,皇儿更有过。”

  “你当真要为这不孝子求情。”

  “是,皇儿求父皇开恩。”

  “为什么。”太上皇的声线明显在颤抖。

  卫燕思就等着这一问,铿锵有力的答道:“他是我皇兄,是我世间最亲近的人。”

  “可他与后妃行不轨之事!”

  “不怪皇兄,朕明知皇兄与曲婉婉情投意合,却非要横刀夺爱,强选曲婉婉进宫。”

  “他谋大逆!”

  “他只是受了奸人挑唆,”卫燕思转眸看着仍趴在地上发抖的男人,“皇兄,你回答父皇呀。”

  屹川王如梦初醒,胡乱地抹干眼泪:“是是是,全是卢池净……他挑唆我和万岁感情。他说,父皇本意立我做太子,是万岁夺了我的皇位……我耳根子软,拎不清,太糊涂太糊涂了……父皇饶命啊……”

  他愈发绝望,高大的身躯猛烈的抽搐一下,歪倒在地。

  卫燕思打心眼儿里鄙视他,敢做不敢当,活该没有皇帝命,颜上却依旧挂着一丝不忍。

  捞住他的胳膊,扶着他跪好,可惜他不成器,腿软无力,刚一动人就又歪倒回去。

  草包中的草包啊。看不出来太上皇实际在保你吗?

  卫燕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儿昨夜气愤,也犯了糊涂,押解了大皇兄和五皇妹,把一件家务事,变成了天下事,惹得朝臣议论纷纷,惹父皇您伤心。”

  “你真不怨你大皇兄?”

  “只是生气和寒心罢了。父皇既已打骂过皇兄,皇儿的气就消了,莫要把事闹大了,寻个办法糊弄百官,这事便翻篇,以后我们谁都不再提,皇儿依旧喜欢大皇兄,依旧孝顺父皇。”

  最后一句乃是重点,卫燕思几次想说,皆觉得不够自然,装在肚子里酝酿好久。

  她歪歪头,试图窥见太上皇隐在暗处的龙颜,影影绰绰中,仅见到太上皇衣裳的轮廓。

  “哪有简简单单就作罢的。”太上皇道。

  “父皇……何意?”

  “有个人必须杀。”

  “卢池净?”

  “婉贵人。”

  卫燕思犹豫一瞬,答应下来,反倒是屹川王不干,回魂一般,狗爬到太上皇的宝座下,苦苦哀求太上皇网开一面。

  屹川王:“婉儿她……有了我的骨肉……是您的亲孙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