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毅侯起先以为耿忘书耍诨, 没在意,踹了几脚,见人许久不动才惊觉不妥, 俯身观察,发现耿忘书嘴唇发紫, 口吐白沫。

  不得了!

  他赶紧跑去叫人, 待到医官来时,耿忘书已经死透, 查看伤势, 仅有两道鞭痕在身。

  无论怎么看, 耿忘书的死,都和他脱不了关系。

  他百口莫辩,哪怕有人故意陷害栽赃,他亦是掉入圈套了。

  连日来, 他忧心曲今影的安危, 时刻克制着情绪, 时至今日, 不禁潸然泪下。

  “多事之秋啊, 多事之秋啊!”勇毅侯跺着脚, 胸口急速起伏着。

  他少年成名, 改文从武,征战沙场, 万没想到会捞到如今的结局。

  卫燕思抓住重点:“有人胆敢在宗人司杀害朝廷钦犯!”

  宗人司在皇城内,凶手必然是可以自由进出皇城司的人。文武百官和大小奴才都有嫌疑,不太好查。

  呵。卫燕思冷笑。何必查呢,耿忘书的存在威胁到了谁的利益,一清二楚。

  “胆大包天呀!”卫燕思的脑袋的疼意还在, 稍稍动上脑筋,太阳穴就一抽一抽的。

  曲今影看着心疼,不愿她再操心,微凉的指尖点在她的眉心,将皱痕一点点揉散。

  她脑子比卫燕思清醒,一开始她也怀疑是卢池净和屹川王所为,冷静下来后,觉得这二人不至于张扬到如此地步,毕竟天子脚下,另有太上皇坐镇,他们该当收敛些。

  可除了他们一党,还有谁跟耿忘书过不去呢?

  思来想去不明白,她将心底的疑惑讲与卫燕思听。

  卫燕思:“当务之急,是召仵作验尸。”

  她出来的太急,没留下话,估摸此刻宗人司已经派人前往养心殿禀报此事了,遂强忍着头疼下地。

  “你去哪儿?”曲今影担心着她身子。

  “朕该回宫了。”

  卫燕思抬手阻止春来上前的动作,兀自弯腰穿好鞋,又拉住曲今影的手合在掌心:“你在侯府好好陪陪你爹,事情不简单,朕心里有数,候爷会没事儿的。”

  “你多歇一会儿再走。”

  “不是大毛病,别太忧心。下月吉日一到你就入宫了,宫里日子不比外头自由,有想吃想玩的尽管去。”

  “好啦,”曲今影心尖麻酥酥的,“别老顾念我,你安心做事吧。”

  卫燕思深深看她一眼,双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唯有向勇毅侯告别一句。

  她嫌马车太慢,跟侯府借了两匹快马,在春来的陪同下赶回皇城。

  养心殿外,风禾在等候,远远望见卫燕思从长街尽头而来,跑至她跟前道:“宗人司的大人,有要事求见万岁。”

  他这几日一直养伤,今日感觉身体爽利许多,便来上值。

  卫燕思记挂他的伤,但事态紧急,来不及与他多寒暄,只拍拍他胳膊,算作问候。

  宗人司大人求见的原因,正如她所料,同时还呈上耿忘书的仵作验尸报告,寥寥数语,讲明耿忘书的乃中毒身亡。

  至于外伤仅两条鞭痕,一条在肩胛,一条在腰腹,虽然抽开了皮肉,但并不足以致命。

  “什么毒?”

  “白陀罗。”大人四肢撑地,豆大的汗珠沿着鼻尖滴落。

  “……名字挺有意思。”

  “此毒来自西域,是白陀罗花的花粉。此花三年一开花三年一结果,毒性浓烈,十分难得,长在沙漠绿洲边,当年端阳大长公主所中之毒,便是它。”

  卫燕思眼风一凛,端阳大长公主!

  “端阳大长公主当年是中毒而死的?”

  “是,那时……万岁您还小。”

  卫燕思不免急躁道:“你知道多少关于大长公主的事,一一说来。”

  大人浑身突然抖若筛糠:“十多年前的事,老臣……记不大清,不敢胡言乱语。”

  “呵,倒是把白陀罗记得清楚。”

  “唯独记得白陀罗罢了。”

  “记得多少讲多少,朕不会怪罪。”

  “万岁宽宥,老臣官途坎坷,那年……尚未入京,不过是一县的七品官。”

  绕了半天,对牛弹琴。卫燕思处理大燕朝政的这些日子,逐渐看清民不聊生的缘由,不单单是原主的昏庸无能,更多的是朝堂官员的偷安苟且。

  她踱步到门边,疲惫地闭上眼,久久未动,一挑眼帘,见易东坡领着御膳房的人站在院子中,提醒她该用午膳。

  折腾来折腾去,她哪还有心思用膳,命令大人快快起身,领她去宗人司。

  “去不得万岁。”易东坡发挥劝君三思的唠叨功能,“宗人司是何等污秽的地方——”

  卫燕思抢白:“不如朕亲自送你去慎刑司?”

  易东坡经受不住威胁,改口道:“奴才为您领路。”

  宗人司惯来收押宗氏子弟,因此犯人的待遇是整个大雁朝最好的,别的不敢担保,一日三餐绝对大鱼大肉。

  司差个个跟人精似的,准确无误的揣度了圣意,笃定卫燕思安排耿耿忘书进宗人司,是存有多加照顾的心思。

  他们墙头草,对待耿忘书殷勤备至,盼望从耿忘书身上捞到一点好。

  人一死,个个吓成小鹌鹑,急得团团转。气氛变得紧张,像是有把无形的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项人头恐会即将落地。

  直到卫燕思那身明晃晃的龙袍出现在宗人司门口,他们的心彻底坠下去,心说在劫难逃了。

  卫燕思并不怪罪他们,只怨自己太天真,耿忘书一案,早不是粮食亏空这般简单,牵扯进了当朝首相和王爷,进而牵扯进党争,还隐隐牵扯出端阳大长公主等前朝隐晦。

  太多谜团交织,耿忘书如何能平安无事。

  她跟随宗人司大人的一路到后院,耿忘书的尸身,就停放在阴凉的耳房中。

  白布盖着耿忘书,布面受潮,淡淡发黄,像渐冷的秋季,又像失去活力的枯叶,一如耿忘书短暂的一生。

  卫燕思悲从中来,不顾阻挠,掀开了这块白布,盯着耿忘书脸庞,端正的五官近在咫尺,却迷迷蒙蒙看不真切。

  也算是……果报应吧。

  耿忘书欠大雁百姓的债拿命还了。

  卫燕思仍替他鸣不平,本是翩翩的富家公子,逍遥洒脱,安闲清逸,抵不住天意弄人,突逢横祸,满门惨死,无奈流落江湖,做尽天下恶事。

  造下太多罪孽,怕是下地狱也不得超生。

  如果有一位贤明的人君治世,他会不会有不同的人生,安稳喜乐,万般闲情。

  某天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娶人家过门,生几个漂亮的娃娃,承欢膝下。

  卫燕思眼眶滚烫,眼泪载满浓浓的悲伤夺眶而出。

  她哽咽着,久久不能自抑,捏着白布一角,缓缓盖上耿忘书的脸。

  耳旁有轻微的动静,循声望去,是风禾逆着光站在门口。

  她眼中有水光,无法看清风禾的神情,艰难的扯动唇角:“厚葬。”

  风禾道:“不如送他回豫州,藏在耿家的清水池畔,和他家人同葬。”

  清水池畔……

  卫燕思有一瞬恍惚,她想起那日在耿宅,她举着三支香,对着耿忘书父母的墓碑拜了三拜,当时有风吹过,凄凉无限。

  “……好。”

  卫燕思揉揉湿润的眼睛,再次抬头,眸中只剩怒意与苦闷。

  她越过风荷,越过等候在后院的易东坡和春来,冲出宗人司,任由他们在身后呼喊,就是不停脚。

  迈出的步伐越来越快,拐上了皇城的长街。

  “万岁,您慢着点儿!您去哪儿?”易东坡拼命呼喊。

  他年纪大了,走快两步就会喘,拼命挥舞着拂尘,指挥御前侍卫们快快追上去。

  风禾在跟随卫燕思出宫的日子里,摸透了卫燕思的脾性,吃软不吃硬,修改了易东坡的号令,不准侍卫们跟太紧,怕惹急了卫燕思,闹出大事。

  侍卫们两头为难,不知到底该听谁的,更糟糕的是,混乱当中,他们在十字路口没盯紧人,把卫燕思弄丢了。

  “一帮饭桶!”易东坡痛苦的嘶吼,“傻愣着做甚!万岁有个好歹,你们全都没命!快去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