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徐长歌醉了, 珲春没有耽搁。匆匆答谢过诸位贵女,珲春便寻了婢子一同扶徐长歌登上来时的马车。
徐长歌被搀上车辇时, 口中还在说胡话。
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君上”, 弄得珲春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
珲春扶徐长歌登车时, 青帝已坐在了车辇上。
青帝上车辇前小酌过几杯, 此时也有些微醺。
“醉了。”
珲春将徐长歌扶到青帝身边, 心急如焚。
“喝了多少?”
青帝侧卧在车辇上,眉目间尽是饮酒后的惬意。
“一杯。”
珲春应过声后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论怎么说,徐长歌的酒量也不会是一杯。
“是不是酒有问题?”
青帝曲臂让徐长歌平躺在自己的膝上。平躺的姿势会让徐长歌舒服些。
“贵女们都有喝。”
珲春凑到徐长歌身侧把了把脉。这一把脉,珲春觉察出几分不妥。
出声命马夫驱车, 珲春借车轮滚动的声音遮掩住自己的问话。
“冯长乐当真有那般大的胆子?”
珲春问完后,又觉得自己真敢想。郡主府摆庆生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冯长乐作为事主,如何敢在风口浪尖上下毒。
“师妹都敢在郡主府内下毒,郡主如何不敢在郡主府下毒?”青帝与珲春对视片刻,佯装随意地提点道:“酒杯!酒或是没有问题,但装酒的器物就说不清了。”
“酒杯?”珲春皱眉想想,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席间酒杯都是同一种。”珲春低声向青帝描述她在席间看到的酒杯, “就是那种一寸高的, 玉质的酒杯……”
“嗯。”青帝在郡王府饮过酒,自是知道冯长乐在宴会上用的是哪种酒杯。
当下她想知道的是冯长乐有没有在酒杯里下毒。
“如何?”
不能暴露出自己会医, 青帝出声问询珲春的把脉结果。
“说不上来。”珲春将徐长歌的手腕放回到青帝腿上,眉间是青帝从未见过的凝重,“依脉象, 像是梦断,又像是红尘。”
“红尘和梦断本就是一味药。”青帝盯着徐长歌不断开合的嘴,下意识要去寻徐长歌的手腕。
红尘原是如意宫的秘药,但冯长乐有红尘的配方。
而那该死的配方,还是她亲手写给冯长乐。
青帝记得清楚,如意宫内,学完《药典》即算在毒道上初窥门径,学过《药经》,即是在毒道上有了小成。
而以她前世十岁通《药典》,十三熟《药经》论,说少年得志也不为过。
少年得志时,难免张扬,更遑论彼时长乐时常寄信与她,言青都贵女不善,喜欢与她一丧父的郡主处处刁难……
青帝在毒道小成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写一个药方赠与独居青都的冯长乐。
红尘是《药经》的精髓所在,又恰好毒性不强。想着众贵女都是没吃过苦的人,青帝便将红尘的药方写与了冯长乐。
不过,彼时青帝也留了心眼,将剂量写少了些。
但这并没有防住冯长乐。
青帝皱眉想想临死前那坛红颜醉,握徐长歌的手颤了颤。
“君上……”
徐长歌的眼睛忽然睁开。
徐长歌眼里的深情让青帝仿佛回到了那个丢卷轴的清晨。
“你……”
青帝艰难地张口,忘却了守在一旁的珲春。
“君上失约了……”
徐长歌盯着青帝的眼睛。
“我……”
青帝被徐长歌的痛苦的眼神震到背脊发凉。
想想立后时的种种,青帝按下心头的不安,喃喃道:“是孤的错……”
“阿澜怎么会有错了……都是长歌的错……长歌……长歌该早早告诉君上……长乐她暗藏祸心……”说到长乐,躺在青帝膝上的徐长歌开始剧烈的挣扎,那胡乱挥动的双臂让青帝从过往旧事中清醒过来。
当机立断按住徐长歌的双臂,青帝与珲春使了个眼色。
珲春见状,以为徐长歌毒发,忙跳车去寻救兵。
目送着珲春离去,青帝无端生出一种感觉——此时的徐长歌并没有毒发,她只是醒了,像冯长乐那样醒了,她记起了前世的事情,她……
“孤都知道……都知道……”
认命般凑在徐长歌耳边轻喃,青帝发觉自己虽两世为人,却从未像此时这般温柔过。
发觉眼前人在不但在听,还听懂了自己的话,徐长歌忽然伸手环住了青帝的脖颈。
徐长歌这次的举动与平日不同。
青帝隔着薄衫都觉察到了徐长歌腕下那毫不遮掩的占有欲。
“那就说些君上不知道的……”环住青帝的徐长歌似乎想将上一世来不及说出的话一次说完,“长乐是死在长歌手下的……珲春是长歌的妹妹……是……”
徐长歌的声音在颤抖。
青帝从徐长歌的声音里听出不安。
但徐长歌的话并没有如徐长歌所想的那般令青帝震怒。
这些事她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青帝想想跳车而去的珲春,心底浮起一丝迷惘。前世她以为长乐离世是珲春的手笔,现在看,似乎是一场合谋。
长歌是如何参与到那件事中去的?又是为什么除了长乐?
青帝想知道,但这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这些孤也知道……”
青帝与徐长歌轻轻地应声,似安抚,又似在说,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是吗?”环住青帝的徐长歌忽然笑了起来,而青帝颊边的湿意则提醒着青帝徐长歌在哭。
“长歌一直以为方才说得哪些君上都不知道……既是君上说知道,那还有一事,长歌猜君上不知道……”
徐长歌又哭又笑地将面颊埋在青帝的肩头,声音愈发低沉。
“何事?”
青帝伸手带着徐长歌坐起来,目光直视着不远处的车帘。
青帝耳根发红,有些慌乱。
她有些怕,虽然说不清楚怕什么,但她有不良的预感——她无端觉得徐长歌接下来的话会带来一些可怕的东西。即便她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似是洞察了青帝的秉性,徐长歌声音愈发低沉:“君上……君上附耳过来……”
“嗯?”青帝想说不,却终是将怀中人侧了侧,附耳到了其嘴边。
徐长歌道:“长歌猜,君上不知道长歌自君上更名那日起就一直追在君上身后,无论是在如意宫,还是在千里之外的边塞……君上就像是长歌的眼睛,替长歌看完了锦绣河山……而长歌就像君上的影子,君上永远看不见……”
徐长歌的语速极缓,却将青帝想起了前世那些回不去的从前。
譬如第一次被季孙氏唤作“皇儿”时的惊恐,譬如第一次在与长乐同行时的悸动,譬如第一次被珲春唤作“师姐”时的开怀,譬如第一次使毒时的不安……
这些从前都随着她的重来变得苍白。准确说,这些从前,都随着她的重来变得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吗
青帝迎上徐长歌视线,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一直在吗?”
“在……”徐长歌声音变得缥缈。
“为什么?”青帝追问。
徐长歌张嘴含住青帝耳垂,含糊不清道:“君上为什么一直在长乐的身边……”
“因为……”
青帝想说“喜欢”,却被徐长歌打断。
轻咬青帝的耳垂,徐长歌贴在青帝耳边道:“她配不上君上的喜欢……”
青帝不置可否,徐长歌却没停下来。
温热的眼泪顺着徐长歌的下颌流到青帝的脖颈,徐长歌倔强地呢喃:“而君上你配不上长歌的喜欢……”
“长歌……”
青帝浑身僵硬。
徐长歌的话让她无地自容。
是呀!前世的她,比不得珲春聪明,比不得长乐博学,就连青河都比她心细,她何德何能招致到徐家嫡女的喜欢?
“我……”
青帝扯了扯唇,却没想出后面能接上什么。她的思绪很乱……
“可是……”
青帝换了个词,仍然没找到话头。她想和徐长歌解释,但又觉得有些事没办法解释。就像前世长歌喜欢她,她喜欢长乐,长乐喜欢青河……
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长歌那般好,她却看不到……
“可是长歌愿意等……”
徐长歌适时地接上了青帝话头。
“长歌愿意倾其所有,等一切从结束倒回到相遇前,长歌愿意等,等过往烟消云散,诸事推倒重来……但长歌恳请君上,此生等等长歌……长歌不会让君上等太久……君上……君上……”
徐长歌的声音越来越小,青帝环徐长歌的指尖轻轻的颤。
什么叫等?什么叫回到相遇之前?
徐长歌谶纬一般的言语将青帝在座位上定了良久。
长歌让她等什么?
青帝搂搂怀中那越来越沉的身子,耳边全是徐长歌那句“君上你配不上长歌的喜欢”。
配不上么?青帝轻笑。
屈肘将怀里软成一团的身子护好,青帝忍不住将下巴落在徐长歌的头顶。
喜欢是可以用配得上来叙说的吗?
青帝想与睡梦中的徐长歌追问,马车却停了。
站在车辇上将带着泪痕却已熟睡的徐长歌交与守在府门外的绮罗,青帝不自然地嘱咐道:“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