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天忙完了事情, 她就很想来这里看看。
她想对陆欢说几句话, 比如,你有个很好的亲儿子, 至少他看起来好像很爱你。
可是你不珍惜他。
然而当夏秋真的看到那张照片后, 又觉得这些话对一个死人说起来索然无味。
而且, 陆欢就算活着,听了这话, 也不一定会在意。
她只是个疯子。
一个表面冷静温柔, 内心杀伐果断, 却又渴望他人垂怜的疯子而已。
她连自己的命都不珍惜,哪里会在意别人。
哪怕这个“别人”, 是她自己的亲儿子。
夏秋想,她去那间布满灰尘的房间, 其实, 也是有着险恶的初心吧。
其实你儿子挺喜欢你的, 你为什么看不到呢。
其实这个世界还不错, 还有路悔这样好的人,只可惜你不配再看到了。
……
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不外乎最憎恨的人深埋尘土, 你想要说的那些恶毒的话, 想要做的那些恶毒的事情, 全部深埋自己心里的坟,恶心着自己。
现在,路悔问她为什么不找人打扫那间房。
“不需要打扫。”
夏秋想, 松露的味道还可以,配着路悔这张即使故意画得很阴郁,也不失天真的脸,莫名下饭,她淡声道,“尘归尘,土归土,挺好的。”
路悔试探着问,“那……我没事可以去那里玩吗?”
夏秋看她。
“我……觉得那房间挺阴森的,很适合我出个……coser!”路悔灵机一动,指着自己,“你看这个妆是不是和那个房间很搭!”
她想试探一下,那个房间在夏秋心里到底占个什么位置。
很重要,还是无所谓?
无所谓的话,为什么要过来看看?
很重要的话……那种人渣的房间,凭什么可以那么重要?
夏秋瞅着路悔。
小吸血鬼眨巴着猩红的眼睛看她,灰色的辫子在灯光下泛着银色流光。
夏秋觉得特别很好看。
只是她要去那个房间COS一下……这个理由牵强的未免也太不忍直视了。
“就这个?”夏秋微微挑眉。
路悔有点心虚,“……不然还有什么呀。”
夏秋看着路悔,看她黑色T恤上露出的雪白锁骨,莫名的,又想到了那一串昂贵的粉钻。
路悔皮肤那么漂亮,戴上一定会非常好看。
那套粉钻她其实已经买下来了,就放在了地下室的保险柜里,她其实很想找个理由送出去,然而,考虑半天,却没有任何理由。
……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甚至,理由可以很简单,比如说,送给妻子的……结婚礼物。
可是夏秋觉得……不好。
夏秋知道,路悔很喜欢自己。
但她觉得,这并不是一种非她不可的喜欢,小孩子没有定性,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浅薄的喜欢,看到虽然心生欢喜,但爱情不是金钱,可以永远不会厌倦。
更何况……
夏秋微微垂下了眼,目光无意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健全的她,尚没有了追逐感情的勇气,更何况是现在这样狼狈的模样……
……
路悔看着夏秋出神,心中微微一跳。
难道夏秋这是要拒绝?
那个房间……真的很重要吗?
路悔开始有点后悔提这样冒昧的要求了,她的心像是被猫抓一样痒痒的,又不知道说什么弥补,就只能巴巴的看着夏秋,“……不行吗?”
夏秋回过神来。
“……没有不行。”夏秋拿出钥匙递给她,说,“喜欢就去玩吧。”
……那个房间,也并不是多么重要。
至于尘封在里面,那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如果路悔看到了……
如果她看到了,还能这样勇敢的喜欢她……
那她就认了。
路悔瘪着嘴巴看着夏秋,“可是你看上去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夏秋摇头,“没有。”
路悔心里闷闷的,“哦”了一声。
骗鬼呢。
她才不信。
夏秋瞅着自己对面的小吸血鬼。
小吸血鬼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气鼓鼓的低头剥大闸蟹,有点像海里浮出来换气的河豚。
“那个房间……没有什么不好去的。”夏秋解释。
路悔看夏秋。
女人眉眼微有倦意,透明的皮肤有些苍白,她脸上的那道伤已经褪了,创可贴也已经拿下来。
明明都那么累,她还在这里,陪着她吃饭,还要照顾她的小脾气。
她都说了,要好好照顾她的。
路悔把手里剥好的一个大闸蟹给她:“行了行了,知道了,吃饭吃饭。”
夏秋看着碗里剥的好好的大闸蟹,看路悔。
路悔已经低头开始剥第二只了。
夏秋总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可是她想了想,说,“那个房间你可以随便去,我不会生气的。”
说完夏秋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了。
路悔想。
——那个房间,进去不进去什么的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想要进去,只是想把活在里面的人拽出来罢了。
夏秋看着对面的小吸血鬼,神思又控制不住的开始神奇的发散。
路悔正想着,忽然听对面的人有些飘渺的问。
“……吸血鬼,也吃大闸蟹吗?”
路悔:“……”该如何向夏总解释,她是真的仿妆,假的coser……
正当路悔不知道怎么说的时候,夏秋忽然伸手。
小厅的桌子不是很大,小巧精致的装修风,也能让夏秋的手一伸,便能摸到路悔。
夏秋没有摸路悔的脸。
她温热的拇指轻轻按住了她的眼皮,她凑近她,似乎是观察一样,仔细的看着她的眼睛。
皮肤与皮肤的摩擦生出让人心颤的火热,路悔心中一荡,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夏秋,像是只初识人间情爱的小魔鬼,眼底都是慌乱与情迷。
……等等,做什么?夏秋她她她她她她靠这么近想做什么?撩撩撩撩她吗?!!
路悔小鹿乱撞,啊啊啊,要是真的在撩她,等等她应该怎么回应呢,娇羞点还是矜持点?要不干脆推倒算了……
夏秋盯了半天,“……美瞳啊。”
路悔心口依然嘭嘭嘭:“……”不是美瞳还会是什么!!!你靠那么近难道不打算做点什么吗?!快做点什么啊混蛋!!
夏秋收回了架势,正经的给她建议的样子仿佛某个不负责小诊所的医生:“伤眼。早点摘下来吧。”
路悔:“……”
“???”
你在这撩半天就是为了说美瞳伤眼吗?!
路悔只觉得自己胸口乱撞的那只小鹿,啪唧一声撞死了。
“……大闸蟹好不好吃?”路悔听见自己疲惫的问。
夏秋点点头,“好吃。”
路悔面无表情的剥蟹:“好吃你就多吃点。”别说话了,求你了。
看着小吸血鬼闷头剥蟹好像憋出内伤的样子,夏秋的嘴角微微翘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有点小坏气。
疲倦又黑暗的心情,似乎因为今天吸血鬼的小温柔,敞亮了很多。
*
把夏秋送到地下室休息后,路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挂在门口的吊兰,发了一会儿呆。
吊兰被人小心的照顾好了,枝叶青翠繁荣,没有夏总发话,谁都不敢挪。
她有点闹不懂,为什么夏秋一定要睡在地下。
刚准备回去,一回头,就看到了幽幽站在不远处的林管家。
林管家倒是没被路悔的吸血鬼妆吓到,不知道是有谁给她打过预防针了还是天生免疫,倒是路悔被无声无息突然出现的林管家吓了一跳。
“……林妈妈?”路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林管家欲言又止。
路悔眨眨眼,露出了自己的招牌笑,“林妈妈是不是有什么小秘密想要告诉我呀。”
林管家叹了口气,“就你机灵。”
“那我们边走边说吧,这边挺冷的,林妈妈注意身体啊。”
“其实也没什么……”林管家跟在路悔身后,“就是今天……小少爷来了。”
小少爷?夏石?
路悔有点茫然,“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林管家说,“本来小少爷过来是要和少奶奶说一声的,但是被夏总拦住了……”
路悔一下联想到了夏秋疲惫的神色,还有突然踏入了从未踏足过的房间……
她微微警觉,“他来做什么?”
“好像是公司上的事情。”林管家又叹口气,“不过……小少爷对夏总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
林管家会在别墅呆那么久都没被赶出去,是因为她不是夏石那边的人,而是老爷那边的人。
她呆在夏秋身边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嘴上不怎么说话,但还是很心疼夏秋的。
那个孩子,其实只是一个孤独又温柔的野兽。
其实这些事情不该告诉路悔,但是林管家很喜欢路悔。
她觉得如果有一个人能走进那头野兽心里,那么一定会是路悔这样的姑娘。
所以有些事,她希望路悔能知道。
管家便把今天的情形陈述了一遍。
包括夏石对夏秋的恶言相向。
“小少爷可能不会善罢甘休……明天可能还会过来。”林管家叹了口气,“小少爷其实也只是个孩子吧,因为小,被那边宠坏了,夏总所以也都让着她……”
听完管家说的话,路悔沉默了。
她微微侧头,看着林管家,过了很久才说。
“我今年十八岁。”
林管家一怔。
天空黑暗,微弱星光闪烁,少女红裙被夜风翻动,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吸血鬼,还没摘掉的美瞳带着阴郁。
她看着没有月光的天空,说完那句话后就不再说什么了,她对林管家笑笑,“好晚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林管家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路悔。
少女红裙翻飞,还在看着她笑,唇角的酒窝深深,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也许是今晚没有月光,她总觉得路悔那双戴着美瞳的红眼睛,仿佛真的染上了几分幽深的血色。
看着林管家走远,深夜有着无声的风,路悔从放糖的口袋里拿出了钥匙。
——我今年十八岁。
——还是个没有人宠的好孩子。
好孩子总是没有人宠的,就像夏秋,就像她自己。
没人宠着的孩子,总会把所有的难过和悲伤藏在心底,遇见的所有痛苦,也只会一个人倔强的扛。
“夏秋……”路悔看着钥匙,“我不生你的气。”
“我对你好。”
她把钥匙攥进了掌心,“我什么都不怕。”
可是什么都不怕的路悔,还是有害怕的东西的。
夏秋秋。
我只怕你只带我看明光盛景,不愿拉我入你的末路穷途。
*
路悔去了那个房间。
她开了灯。
一瞬间的明亮有些刺眼,灰尘被门扉外带起的微风卷起,她走到夏秋之前趴着的那张桌子前,看着那张被撕了半身,又被压好在相框里的照片。
她的目光从照片慢慢挪到了那一排笔记本上。
这些笔记本很旧了,似乎是被刻意的放在这里。
路悔拿起来一本翻开,呼吸蓦然一紧。
笔记本里面贴着夏秋的照片。
一页一页,满满的都是,与其说是笔记本,不如说是影集。
照片上的小姑娘,七八岁模样,眉眼间已经有了冷淡漠然的气质。
显然这些照片都是那个叫陆欢的女人拍的。
还有一串连拍,是小姑娘穿着小裙子走在前面,刚刚发现有人,回头看过来。
没回头时候,她背影笔挺干净,裙子下露出的小腿白皙漂亮,回眸微怔懵懂,在发现拍的人是谁后,又微微低下头,薄薄的唇抿起来,有点无声的羞涩温柔。
……
每张抓拍下面都有一个日期,记录着主人的心情。
【我知道自己是个疯子,没有人爱,也注定不得好死,我没有太阳那样明媚的温度和光芒,可是却有着比太阳冷一千万倍的心。】
【我很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能爱上什么。】
【这个小天使……很适合。】
路悔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一瞬间,有种美好天使,被毒蛇盯上的痛苦和紧张。
……
陆欢是个很可怕的女人。
她像个严谨又冰冷的观察者,戴着微笑的温柔面具,无声的靠近夏秋,引诱着夏秋内心更深处的孤独。
像是在玩一个有趣的养成游戏。
【今天玩捉迷藏之前,我告诉我可爱的小天使……】
【太阳是这个世界上最炎热最滚烫的存在,没有人能靠近它,也没有什么能再温暖它了。】
【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星球。】
……
【我的小天使对我说‘我碰不到太阳,我也无法直视它的光辉,但是,我很感谢她赐予我光与热,我很感谢它愿意用自己的孤独,来温暖整个世界。’】
【我问她,是想要成为太阳,还是想要成为被温暖的人。】
【她告诉我……】
【‘如果你冷的话,我愿意成为你的太阳。’】
……
【原来这就是被爱的感觉吗,秋秋果然是个可爱又温柔的孩子……】
配图是女孩穿着浅蓝色的裙子,坐在藤萝秋千上,戴着遮阳的帽子,眼睛上蒙着白色的布条,裙下白皙修长的小腿晃荡着,浅薄的唇微微抿着,有点小认真的温柔。
路悔捏着纸的手微微发紧,翻到喜欢的人年幼的旧照,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欢喜,她的手指青白,一种愤怒和疼痛压抑在胸口,火山爆发一般的前奏。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她懂的,那是一种掏心掏肺,肝脑涂地的勇敢。
她从来不知道。
她那么喜欢的夏秋,看上去那么冷淡,什么都不在意的夏秋。
原来曾经……也那么努力的,去温暖过别人。
——原来,路悔那么努力……那么努力靠近着,却不敢靠近太近,生怕伤害到的夏秋。
在别人眼里,却像个可以丢弃的珍贵道具一样,被冷漠又嘲讽的观察着,付出的所有的喜欢和温柔,到最后,反而把自己推向了无边的黑暗。
路悔拿出了所有的笔记本,一本一本的翻过去,翻到最后,指尖微微颤抖。
夏秋迷茫的眼睛,夏秋的寂寞,夏秋的孤独,夏秋的微笑,甚至,路悔还找到了夏秋喜悦的模样。
微冷的眉眼化开,如暖糖一般融出甜蜜的糖浆,眼里都是天真的开心。
这是最后一张,陆欢在笔记本的日期是夏秋的生日。
那天,夏秋第一次向她提出了要求。
【游乐园吗……】
【她笑起来好可爱……我真的想亲亲她呀……】
【我果然是个……哈。】
【她是个真正的天使。】
【只有她一个人懂我的孤独……这个肮脏的世界,我想带她一起离开。】
【一切都要结束了……我的出生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有我的天使陪着我就够了……】
……
路悔一下合上了笔记本,指尖颤抖着,浑身都很冷。
那一夜,夏秋醉眼朦胧的凝视着她,说的话带着一笔带过的无所谓,好像,真的只有最后发现真相的恐怖。
可是看着这些笔记本,路悔像是在看着一个一个的牢笼,这些牢笼里困囿着夏秋年幼稚嫩的时光,困囿着她所有美好的回忆。
是戴着红色美瞳的缘故吗?
所以,连看着这些东西,都在流血一样。
所以,对夏秋而言,这个庞大别墅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和那个女人的记忆,厚厚的笔记本上粘贴的照片,是美好的,却完全破碎的琉璃,碰一下,就会被尖锐的棱角割破皮肤,流出猩红的血。
所以夏秋才会喜欢……一个人呆在地下室吗?
路悔闭了闭眼。
她不知道夏秋有没有看过这些笔记本。
陆欢既虚伪,又有着肆无忌惮的嚣张,她故意把这些笔记本排放在这里,因为她笃定笔记本的主角和她自己,都不会再回来。
陆欢确实是个疯子,字句里永远都带着孤独的疯狂和压抑的冷静。
她憎恨自己的家族,憎恨自己的诞生,也憎恨流淌着自己血液的人。
可是夏秋。
何其无辜。
路悔翻开了一本笔记本,慢慢撕下了关键的几页,藏到了口袋。
陆欢是个懦夫,只敢留下这些证据,在死后肆无忌惮的宣告世人她肮脏的爱。
不。
陆欢不爱任何人。
她只是个,以爱和温柔的名义,以孤独和寂寞的借口,找一个漂亮的孩子给她陪葬的神经病。
“至少你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路悔轻声说,“你这样的人渣,出生本来就是错误的,活该一辈子孤独。”
她拉开了窗帘,阴云背后的月光洒下。
孤独的小吸血鬼身披着流银的月光,手里的钥匙又冷又寂寞,她望着窗外,想着夏秋微染倦怠的眉眼,觉得自己的那点闷气,幼稚又可笑。
她是谁呢?
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在夏秋的过去一文不名,在那个人的未来,也不一定会有一席之地。
可是……
她真的……好心疼。
好心疼那个蒙着眼睛,在秋千上微笑的小姑娘。
心疼的都抽痛了,马上……马上要哭出来的那种疼。
路悔自言自语的说,“我会努力做另一颗更亮更亮的太阳……”
路悔看着月亮,有点忧郁又酸涩的想,两个太阳会被后羿射下来一个吧?
“我更亮,后羿要射太阳肯定先射我。”路悔自言自语的说,“啊,于是一颗超级可爱的大太阳降落人间,来到小太阳夏秋秋的身边~”
……
内心的愤怒无法对一个死人发泄,路悔也只能不甘心的唱着一点无厘头的歌,仿佛这样,就能透过那厚厚的一摞纸张,穿过漫长的时间和记忆,安慰到那个眼里还有光芒和双腿的小姑娘。
*
翌日。
温和的光芒洒下,客厅,穿着红色旗袍的少女坐在沙发上,姿态优雅的喝茶。
她的灰发挽成鬓,深红色的旗袍映的她皮肤白皙如雪,红唇一点,那个在后花园里拿着大剪刀穿着牛仔裤的小花匠和中世纪小吸血鬼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优雅得体,又不失攻击性的贵妇人。
喜欢化伪妆的路悔很擅长用不同的妆术和装束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有的时候,姿势,动作,语言,只是稍微的一点改变,就能眨眼间给别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她稍微看了一下时间,微微眯起眼,差不多该到了。
果然不多久,她就听到了脚步声,有些气势汹汹的意思。
她轻轻抿了口茶,把茶杯放在了茶几上,一抬眼就看到了来势汹汹的夏石。
夏石没有穿他在公司常穿的衣服,而是穿着黄色的连帽卫衣和黑色长裤,一头碎发,眼睛还是那样凌厉张扬,带着点嚣张的少年气。
他这身打扮,倒是刚从学校回来的模样。
路悔记得夏石刚刚上大一,成绩很不错,是个学霸,所以夏父把他放到公司给夏秋……帮忙。
不过目前来看,帮倒忙的可能性比较大。
夏石脸色很不好看,连眼风也没给路悔一个,直接就想要无视她,去书房找夏秋。
路悔把茶放到了桌子上。
夏石要穿过客厅的时候,被林管家拦住了。
“你拦我?”夏石气笑了。
林管家叹了口气,“小少爷,还是听少奶奶说两句话吧。”
夏石陡然烦燥,“滚开!!你算个什么,凭什么拦我?!”
“夏石。”
路悔的声音清水一般寡淡,“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个气急败坏的可怜虫。”
夏石一下回过头,“你说什么?!”
他一下对上了路悔的眼睛。
眼前的女人,和印象中那个怯弱又有些嚣张的少女虽有相似,但又有着本质的区别。
如果说之前的少女无害又有点狐假虎威的嚣张,眼前的人,则带着一种宛若刀锋的冰冷气场。
夏石回过神来,冷笑道:“之前的账我还没和你算,你居然还敢跳出来?”
他傲慢起来:“怎么?你这个态度,是想给谁打抱不平吗?”
他连夏秋都敢怼,还怕了这只小麻雀?
“打抱不平?”路悔摇摇头,“我能给谁打抱不平,只是看你那么可怜,有点想发笑罢了。”
茶有点烫,路悔让自己稳稳的握住。
“我?我可怜?”夏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你是叫路悔是吗?真是个好名字,我听说你五岁就死了父母,爷爷奶奶还是靠夏家出钱才能活到现在吧……”
夏石的表情讥讽又冷酷,“到底谁才是可怜虫?”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很惨。”
好像是被人揭开了心里最痛苦的伤疤,路悔脸上却没露出半分伤心和难过,她只是悠闲的提起茶,拂了拂茶沫,“就因为我恨惨,所以我就该像你一样,抱着自己的伤疤,对全世界哭诉着自己是个可怜虫吗?”
夏石:“你什么意思?”
路悔声音悠然,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带着点嘲讽的笑,“一个人可不可怜,要看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即使是失去一切的乞丐,要是能站起来做自己能做想做可以做的事情,那也不是可怜虫。”
“真正的可怜可恨的,是拥有一切,还觉得自己很惨的人。”路悔眉眼一瞬如出鞘的刀锋,“以及,紧抓着自己的伤疤,践踏别人真心的人。”
也只有夏秋那样温柔的人,才会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还会那样无言的承受一切。
……承受本来不该她承受的一切。
夏石明白路悔想说什么了,他讽刺道:“你还是在给夏秋打抱不平了,太可笑了,你哪里来的资格?……你认为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怜鬼?对夏秋口出狂言是因为我因为自己死了妈所以叛逆伤害姐姐?你开什么玩笑——”
路悔有些躁动的拂过了食指上的创可贴,摸不到那道伤疤,仅仅是抚摸着创可贴,她就有了继续战斗的勇气,浮躁的心一瞬间就安静了。
她是谁。
她因为谁而站在这里。
她的意义。
“我告诉你路悔。”他一字一句,“这本来就是夏秋欠我的!!”
如果不是夏秋勾住了母亲的视线,如果不是她抢了母亲的方向盘,那么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母亲也根本不会死!!
……他也不会被人嘲笑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也不会被孤立……就算母亲不爱她,就算他知道母亲根本不爱他,可是他也不想变成一个失去妈妈的人!!
恨意瞬间席卷,一直被夏秋压着的愤怒伴随着无尽的委屈冲出了胸腔,夏石愤怒道,“她就该痛!!她就是个祸害!!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不行,还要害死我母亲!她就该失去腿!!她本该如此,活该她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哗啦——”
滚烫的茶水劈头盖脸!
夏石一下捂住了脸,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
而罪魁祸首嘴角还带着点笑,甚至可以称得上优雅的吹了吹已经空了的茶盏,非常遗憾的摇了摇头,眼眸冰冷又锋利,“可惜了,上好的西湖龙井,最后的结局,竟然是泼在了一只可怜虫的脑袋上。”
林管家也被这发展愣住了,呆呆的看着路悔。
“夏石。”路悔声音清幽,“我现在才知道,你比我……你比夏秋,比任何人都可怜。”
夏石抬起眼,强烈的震惊让他忘记了去反驳路悔的话,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背后一无所有的小孤女,是什么给了她勇气让她泼出了这一杯滚烫的热茶。
“……你居然泼我……”夏石指着自己,愣住了,“你……”
他从小被宠着长大,就算小时候在圈子里曾因为母亲的事被人孤立,也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
“你说的那些话,就该泼。”路悔眼里冰凉,“夏秋不泼你,是因为她知道,你是她弟弟。”
夏石脱口而出:“她不配!!”
“咣当!”
茶盏摔在地上的声音清脆又刺耳,路悔一字一句:“是你不配。”
“所有人都有资格,只有你。”
“没资格这么说。”
陆欢那样的人渣生出来的孩子。
哪里值得那么好的夏秋……这样忍让!!
夏石被路悔眼里的戾气给吓到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居然被一个小麻雀给吓到了?!
一瞬间,羞耻和愤怒爆发,他的声音发狠:“我不配?你就配?!真把自己当夏家少奶奶了?知道为什么爸爸会把你这样一无所有的小孤女嫁给夏秋吗?因为夏家的未来,根本不在她身上!!”
路悔冷冷的笑了,眉眼如刀锋,“夏家的未来不在她身上,难道在你身上?”
夏石:“当然在我身上!!”
所有人都说夏家是他的,他也从小,都是这样想的。
“哦,那就当不在她身上吧。”路悔微微翘起唇角,“那可就奇了怪了。”
“明明夏家的未来不在她身上,可是现在是夏秋在经营夏家。”
夏石:“她本来就是夏家的人——”
路悔睁大眼:“咦,那夏家的未来不在她身上,她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
夏石一下噎住。
路悔继续问,语气慢条斯理,“她为什么不把夏家交给你呢?你可是夏家的未来啊,现在这些生意和业务,都应该交给你来做才对呀。”
“为什么你还能那么闲着去上大学,偶尔开着法拉利带着小美女去兜风,穿着名牌住着大别墅,天天闲出屁来就肆无忌惮的给夏秋找麻烦呢?”
“要是夏总撒手不干了,把生意全部交给你该多好啊。”路悔略有忧伤的说,“蜜月旅行我都筹划了好久了,都是因为她太忙,完全没有办法呢。”
“反正夏家的未来都在你身上呀。”路悔一敲手,灵机一动的样子,“要不从现在开始,让夏总把所有的业务都给你好了,我们拿着我们的股份当个公司大股东,像你爸爸一样,你来当执行总裁怎么样?”
他现在才刚刚进公司学习经验,但是也是混日子的那种学,要是把公司交给他,分分钟破产的节奏。
夏石涨红了脸。
“怎么不说话了?”
“别以为夏秋为夏家所有的付出,都理所应当。”
路悔走到他身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论是夏家还是夏秋,你现在,都不配。”
“她再怎么样都是个瘸子!!你在这里给一个毫无未来的瘸子打抱不平。”夏石回过神来,讥讽道,“做戏的话,未免也太……”
——毫无未来的瘸子?
“啪——”
夏石睁大了眼睛,捂着脸,“你……打我?!”
路悔手都打疼了,她胸口憋着一把火,睁大眼睛,“打的就是你!”
“不许你说她是瘸子!!”
贵妇人终于装不下去了,打脸还是轻的,路悔只想把夏石的脸在地上踩个一百遍。
“啪——”
又是一下!
“不许你说夏秋毫无未来!!”
夏石被打懵了,他下意识的想还手,然而想到上次推了这女人一下就被夏秋罚跪了两个小时,又一下僵硬了,他只能后退两步,恨声说:“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瞧——”
“等着瞧什么?”
女人的声音清淡冰凉。
夏石一下僵住了,被热茶泼了一身又被打了两巴掌的他无疑是狼狈的。
也许是不服输,或者其他的原因,他总是习惯性用最好的形象出现在夏秋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在夏秋面前那么狼狈。
他下意识的想要躲起来,却在动作产生的一瞬间,又停在了原地。
路悔也僵住了,她看着门口的夏秋,又下意识的去看林管家。
林管家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夏秋会出现在这里。
夏石捂着脸,看着夏秋,竟然觉得有些委屈。
在他潜意识里,以前,无论他说夏秋什么坏话,夏秋都会站在他这边……
“夏石。”夏秋的声音淡薄冷漠:“从这里,滚回爸爸那里去。”
夏石不可思议的瞪着夏秋:“……什么?”
女人依然坐在轮椅上,背脊笔直,她没有看他,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明净的眼睛看着路悔,却是对夏石说的话,“我已经把你吃里扒外的事情让助理做成文件发给爸爸了。”
女人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漠的弧度,“爸爸那么宠你,应该也会原谅你私自挪出八百万的资金给陆家的这件事了。”
夏石一时间竟然僵硬在原地,“你……”
他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可是夏秋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且还会主动帮他把漏洞补上。
他昨天对夏秋叫嚣的时候,就是笃定她……就是笃定夏秋不会怎么样。
因为……夏秋欠他的。
他一直都觉得,就是因为夏秋害死了他妈妈,所以她才会一直站在他那边。
他攥着拳头,死死看着夏秋,试图从那张漂亮的几乎完美的脸蛋上找到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他一直都不觉得夏秋是宠着他的,她不让他喊她姐姐,她从来都不给他一个正眼……因为不甘,所以他肆无忌惮的惹祸,监视她,给她找麻烦。
可是夏秋从来没有理会过。
甚至还会收拾他惹下的烂摊子。
这让他下意识的觉得……无论他做什么……
“我怎么了?”夏秋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声音很冷淡,“夏石,我不会一直惯着你。”
……
一时间,夏石浑身微微发冷。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处安放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夏秋的所有反应她都曾经设想,比如不咸不淡的说他几句,或者冷漠的看着他不说话,又或者,像昨天一样,看着他口出恶言,满目飘渺和无所谓。
一个充满攻击性,一个冷漠无所谓,几年的相处固定下的方式,似乎就是不会改变的定局。
这是夏秋……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的反击。
但仅仅一句话,就证明了他之前做的一切有多么可笑,就好像……一个叛逆的孩子踢翻了玩具,和一个大人无奈但懒得纠正的纵容。
又或者是笼子里的蚂蚱,无论他怎么跳,她都懒得看他一眼。
——惯着他。
身体上的冰冷慢慢褪去,夏石嘴角微微拉开了一丝冷漠又嘲讽的笑,心里的不甘心几乎溢出了胸腔,烧成浓浓的烈焰,让他不受控制的将所有恶毒的话都说出口。
“惯着……谁稀罕啊。”
“夏秋,你就是个灾星,靠近你的人,全部都会不得好死!”
夏秋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捏着轮椅的手微微发紧,指骨青白。
一刹那,母亲死前的失望,和那个女人陶醉又病态的嘴脸仿佛魔障,一点点的扎根,眼前有点晕眩一样的黑……
手上忽然一暖。
夏秋一下回过神来。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
少女有些慵懒的声音响在耳畔。
手上的暖意,近乎滚烫。
晕眩的大脑似乎有些回过神来,夏秋怔怔的抬起头,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自己旁边的路悔。
路悔想到她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按捺着再抽夏石一巴掌的冲动,嘴角勾着无所谓的笑,眼眸却如刀锋,“无知的星星想要靠近高不可攀的太阳,当然会不得好死,星芒怎能与太阳争辉,明明是她们自己不配!”
铿锵有力,少女的目光像是燃烧着灼热的火焰,将一切黑暗和卑微焚烧殆尽。
夏秋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忽然想到那天,女仆用嘲讽和卑贱的语气学着少女天真勇敢的话。
——我想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