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
烛光打在陆宛沉的脸侧,萧瑾能够清晰看见对方沿着脖颈蜿蜒爬上的青筋,以及耳垂边缘颤动的坠子。
唯独那双眼睛平淡如水,没有丝毫情绪。
萧瑾瞬间意识到了,皇后是在故意激怒她,目的也许是让自己露出破绽,抑或是求死。
不管是哪一种,萧瑾都松开了手。
而也就在萧瑾松手的刹那,一名躲在帐缦后的女官忽地拔出利刃,向萧瑾扑了过去。
脚步迅疾,带过的风声清晰可闻。
萧瑾却没有躲,只是摸上了轮椅扶手。
她直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道诏令既然是昭阳姑姑颁给自己的,那么长乐宫必定不会有危险。
就算有危险,应该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女官的步法极玄妙,飞身而至,手中刀刃眼看就要刺进萧瑾的胸膛。
嗖!
倏忽一道劲风掠过。
紧接着,传来箭镞没入皮肉的沉闷之声。
那柄飞箭快到无影,只在须臾间便贯穿了女官的手腕,留下一枚纤细如梅花的血洞。
这一箭势如霹雳,女官吃痛,不禁闷哼一声。
右腕汩汩流血,再握不住手中利器,只得抬起左手去接。
下一刻,却又被接踵而至的第二记金翎箭射穿了膝盖,双腿失力跪地的同时,刀刃也应声掉落在地。
至此,女官趴在地上不得动弹,算是彻底失去了行动力。
眼见危机已经解除,萧瑾回头望去。
只见殿门大敞,来者身着墨色箭衣,眼睛乌黑,内里却明亮有神。
那人正缓缓放下手中雕弓,以及搭上弦的第三支箭。
也是直到今天,在没有唐翎出现的情况下,萧瑾终于看清了唐羽的面容。
平日里因为这二人经常一起出现,唐翎的相貌虽然平平,但在气势上总是压了唐羽一头,所以萧瑾只注意到了唐翎的锋芒,倒没怎么留意过唐羽这个人。
如今看来,唐羽风姿秀逸,武功高强,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而对于唐羽选择在这时候出手救自己,萧瑾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唐翎既然躲在烟雨楼里听曲摸鱼,那么领旨干活的,也就只能是其妹唐羽了。
萧瑾知晓唐羽没有当场射杀女官,定是要留活口审问,不过还是想问:“凭借你的准头,两支箭已经足矣,为何还要备第三支?”
“燕王殿下,因为还有一人。”
唐羽指的是跌坐在地上,正呆愣望向眼前情景的皇后。
这番傲慢的言论无疑激怒了女官,她用手捂着鲜血淋漓的腕部,冷声道:“唐羽,就算皇后娘娘被禁足在长乐宫,到底也是大齐的国母,容不得你这种走狗在此撒野。”
唐羽似乎并不在意女官的辱骂。
非但不怒,听着这道声音,还瞥了对方一眼:“你不像是宫里的人。”
女官轻蔑地看着唐羽,连话都懒得说。
唐羽提步上前,凝视着女官的脸,再看了看地板上掉落的那柄金错刀,用肯定的语气说:“你虽然戴了人.皮面具,但我认得你。”
“哦。”女官态度冷漠,“你认得我,那又如何?这世上认识你姑奶奶我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萧瑾瞬间被女官吸引住了。
真是别致,难得看见比她还欠揍的人。
唐羽显然也很想把眼前这位女子给揍一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还是忍住了。
“你擅刀,我记得前些年江湖上出了位略有些薄名的侠客,也会耍点刀剑上的花样。不过,可惜只学了个半吊子,连群英榜都没上过。”
女官闻言,啧了一声:“群英榜算什么,不过是些沽名钓誉之徒争名利的地方。”
唐羽垂眸看女官:“你倒是好生清高。”
“如此无礼,又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只有那个自小便养在叶前辈膝下,败坏叶家名声的不肖女才会是这副德行,想必你就是那个,那个叫做叶什么的——”
唐羽记性不好,背诗文尚且背了上句忘下句,更遑论记住谁的名字了。
皱着眉回忆了许久,方才说出:“哦,想起来了,你就是叶飞烟?”
萧瑾听见此人的名字,不由得眯了眯眼。
姓叶,难道是她想的那个叶家?那岂非是萧霜的母家,而且还跟叶夙雨和叶绝歌沾亲带故。
而且,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很耳熟。
在原著里,叶飞烟似乎曾是男主的部下,后来被转赠给楚韶,在其麾下发挥了些作用。
叶飞烟显然十分讨厌唐羽,不耐烦地回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唐羽的神情很认真,不掺一丝伪态:“不如何,我只是觉得你的刀太钝了,没学到叶前辈一星半点的精髓,还得再练。”
看来,唐羽深谙真诚才是必杀技这一点。
叶飞烟点点头,也很认真地回答:“比起唐副指挥使,我的刀的确太钝了,不及您暗箭伤人来得快。”
一直以来,其实唐羽不太喜欢别人直呼她的官衔。
因为不是正的,而是副的。
这下,唐羽的脸上彻底没有表情了:“我奉命保护燕王殿下,其余一概不管。我只知道你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而且还对燕王殿下动了手,所以我理应放箭将你活捉,或者杀了你。”
叶飞烟忽然笑了,笑得让萧瑾直觉此人要说出ʟᴇxɪ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话了。
唐羽皱眉:“笑什么?”
“我笑你那句话。”
叶飞烟看着唐羽:“你说我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处?唐副指挥使,你可真会说笑,难懂你不是故意以燕王为诱饵,好引我现身吗?”
对于被人误解为“诱饵”,萧瑾无话可说。
以自己对萧霜的了解,她总觉得,叶飞烟大概率是想多了。
唐羽也出言嘲道:“叶女侠,你可真看得起自己,我只是奉命护卫燕王殿下,事先根本不知道你在这儿。”
“我亦是奉旨保护皇后娘娘,燕王已经掐住了皇后娘娘的脖子,我为何不能出手?”叶飞烟反驳。
唐羽冷哼一声:“先不说你究竟奉的是何人的旨,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你那一刀,分明是冲着燕王殿下的胸口去的。”
“是吗,可燕王的手不也掐住了皇后娘娘的咽喉?”
唐羽和叶飞烟各不相让,从嘴里蹦出来的词句比刀剑还快。
萧瑾索性待在一旁当个看客,看这两位到底是唐羽的嘴巴先起皮,还是叶飞烟手腕上的血先流干。
话到最后,二人眼中皆有怒意,使劲往彼此的痛处上戳。
唐羽讥讽道:“叶飞烟,你还说我是走狗,你不也是太子豢养的一条狗么。”
“真不知道太子到底对你有什么恩,莫非他是你的再生父母,才值得你死心塌地如此卖命?若是叶前辈泉下有灵,知晓你不想着如何让叶家刀法重振江湖,反倒跑过来掺合朝廷之事,只怕会气得一脚把棺材板踹开吧。”
叶飞烟怒极反笑:“太子殿下曾出手救过我的性命,我所作所为,不过竭力报答恩人而已。而你唐羽白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竟是趋炎附势,为虎作伥之辈!”
“什么狗屁齐国二唐,像唐翎这种卖主求荣的叛徒,也配当上指挥使?而你唐羽,不过是一条为虎作伥的鹰犬,长公主让你咬谁,你就循着味儿吐着舌头去咬了,真乖,真听话。”
萧瑾眉心一跳,觉得叶飞烟这些话简直是在作大死。
众所周知,唐羽的手段虽不如其姊唐翎阴狠,但唐羽既然连国丈都敢杀,又岂是好惹的主儿。
唐羽摸上腰间佩剑,声音像是从齿缝里一字一句挤出来的:“继续骂。”
叶飞烟似乎并不畏惧唐羽的威胁,一股脑骂了个痛快。
“哦,唐副指挥使,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杀我了,因为你不介意我骂你是长公主的走狗,你这辈子最在乎的才不是这个,你只在乎别人说你不如唐翎……”
“唐翎只是蛮人所生之女,从小还在窑子里长大,之后却当上了指挥使,而你呢,你出身这么好,如今却连当走狗都比唐翎低一等,还只能捡唐翎不想做的差事干。我要是拥有你这样的身份,还混到这种地步,不如一头撞死得了,起码死得悲怆!你说是吧,唐……”
话还没说完,叶飞烟蓦地止住了话语。
因为一柄寒意透骨的长剑,正悬在她的面门前。而在剑刃与额心之间,还停着一只手。
那只手随意往剑边一放,碍于身份,唐羽便不敢再进半寸。
唐羽怒火未消,深吸一口气过后,缓缓道:“燕王殿下,此人实在可恶,臣今日非给她一点教训不可。”
萧瑾知道唐羽很急,但还是劝她先别急。
“她有意激你,你此时若是动手,便中招了。”
唐羽逐渐回过味来,看着叶飞烟冷哼一声,将长剑收回鞘中。
萧瑾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果叶飞烟真是叶家嫡系,唐羽一时冲动把她给杀了,指不定得出什么大乱子。更何况,叶飞烟要是死了,那楚韶以后该用谁?
但是不得不说,叶飞烟的嘴是真的毒。
好在毒舌也有毒舌的好处,如果不是被叶飞烟这么一说,她还真不知道,像唐翎这种看似风光无限的人,背后的身世居然如此坎坷。
这样萧瑾也能想通两件事了。
难怪唐羽的眼睛是黑的,唐翎的眼睛却是浅琥珀色的,原来唐翎的生母竟然是蛮人。
也难怪唐家舍得将唐翎派去尧国当卧底,干这种舔刃饮血随时会领盒饭的事。
像唐家这种世家大族,唐翎要是嫡长女,加之才能出众,就算是萧霜下令让唐翎去当间谍,估计也得哭天抢地求长公主大发慈悲,收回成命。
萧瑾想清楚了这些,回过神,却发现叶飞烟还在试图用言语刺激唐羽,好让她赶快把自己给杀了。
手腕上的血都快流干了,仍在气壮山河地骂:“唐羽,你有本事放冷箭,没本事杀了我,你算什么东西……”
萧瑾揉了揉眉心,本想让唐羽找根布条封住叶飞烟的嘴。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兵器相撞声,紧接着,殿内步入一队人马。
为首那人着黑甲,神情冷肃,径直往这边走来。
萧瑾看着眼前这位穿黑甲的统领,莫名觉得其眉眼间的神韵,倒是与萧霜有几分相似,都是凌厉得几乎有些不近人情了。
唐羽脸色微变,后退一步,向那人作揖:“叶提督。”
萧瑾顿时知晓对方的身份了。
叶家被太宗打压后,叶老爷子告老还乡,其子叶朔亦是归隐江湖。接替叶家家业的重担,便落在了叶朔的长子叶绩肩上。
算来叶绩即是萧霜的表兄,在朝中担任九门提督一职,负责守备京畿。
而按照唐羽方才所说的“叶家刀法”、“叶前辈”,那叶飞烟岂非就是……
叶绩没理会唐羽,绕过唐羽,向倒在地上的叶飞烟走去。
待到走近了些,瞧见地上那把金错刀,以及叶飞烟手腕间的血洞,不由得皱起了眉:“飞烟,你怎会出现在此地,还受伤了?”
叶飞烟巧妙地避开了前一个问题,朝唐羽的方向一望:“伯伯,你问她。”
听见这个称呼,萧瑾终于明白叶飞烟不怕死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了。
背后靠着叶家和叶绩这两棵大树,的确是有恃无恐。这么算起来,叶飞烟不仅是叶绩的侄女,而且同时还是萧霜的表侄女,也难怪敢出言谩骂身为副指挥使的唐羽。
叶飞烟是叶绩弟弟的遗孤,如今负了伤,叶绩的脸色自然难看,转过头问唐羽:“唐副指挥使,飞烟的手腕是你射伤的?”
唐羽半晌不答,而后才道:“叶提督,此人出现在长乐宫,手持利器,意欲行刺燕王殿下。”
叶绩看向叶飞烟。
叶飞烟迎着叶绩的视线,开始辩解:“伯伯,我是奉太子殿下之命,驻守在长乐宫保护皇后娘娘的安危。”
似乎并未觉得,身为叶家的人,却替太子卖命是一件有些荒唐的事。
叶绩大抵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和经过,面色莫测。
片刻后,兵器顿地,转过身向萧瑾行了一礼:“愚侄言行无状,行此鲁莽之举,让殿下受惊了。”
萧瑾知道叶绩代叶飞烟赔罪,是想让自己给个台阶下。考虑到对方和萧霜的关系,便淡淡应道:“本王无碍。”
“殿下无碍便是大好。”
叶绩以为萧瑾打算息事宁人,瞥了唐羽一眼,随后打算带叶飞烟走。
走时,请示萧瑾:“长乐宫既无变故,臣便携愚侄先行退下了。”
唐羽面有不虞,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而叶绩又是叶家掌门人,与萧霜沾亲带故,眼下她自然阻拦不得。
只得不情不愿地抱拳作揖,恭送叶绩一行人离开。
却不想还没抬起手,便听见萧瑾的声音。
“慢。”
此言一出,叶绩回过身,望向坐在轮椅上的萧瑾。
萧瑾抬眼看叶绩:“叶提督,本王虽无碍,但并不代表可以纵容令贤侄的行刺之举。”
叶绩将萧瑾看了半晌,缓缓问:“燕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燕王府有一名医术不错的江湖郎中,可以医治她手腕上的伤。”说的自然是苏檀。
叶绩品出了萧瑾想留人的意味。也知道将叶飞烟收押在燕王府,而不是扣留在天牢,算是较轻的处置。
但打入天牢,他还能想办法救叶飞烟出来。若是关在燕王府,便说不上话了。
叶绩看了叶飞烟一眼:“她既说自己是奉太子殿下之命驻守在此,在收押回燕王府之前,想来应该知会东宫那边一声。”
这算盘打的极好,抬出太子,东宫多少便会插足此事。
岂料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大步流星走来一人。
一袭深青衣衫,素得不行,仅有衣袖边几枝暗ʟᴇxɪ花做点缀,眉眼间却弯起笑意:“叶提督,不必知会东宫那边了,昭阳殿下的意思,是将犯上作乱的刺客全权交由燕王殿下处置。”
萧瑾看着走进大殿的唐翎,微微皱眉。
唐翎不是正在烟雨楼听曲吗?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瞥向另一边,却见叶绩盯着唐翎,眼中似有冷意。
唐翎微笑着立在原地,大大方方地让叶绩给看着,又道:“以及,昭阳殿下要召见燕王殿下,所以押运刺客一事,便暂时交由下官负责了。”
眼见着唐翎要上前,叶绩手持兵器,拦住了她,冷冷地问:“昭阳殿下可还记得,她是飞烟的姑姑?”
唐翎脚步一顿,而后笑着拨开了叶绩的兵器:“提督大人,您说笑了,昭阳殿下可不也是燕王殿下的姑姑。”
叶绩看着唐翎,良久无言。
皇帝病重,如今宫里说话最管用的人就成了萧霜,他违抗不了长公主的命令,只能忍气吞声,冷着脸让开一条道。
叶飞烟瞧见唐翎过来了,本想准备动嘴掀起一场骂战。
谁知唐翎吩咐下人给叶飞烟包扎伤口时,同时也用绷带封住了她的嘴。此时叶飞烟只得偃旗息鼓,试图用如刀的眼神狠狠刺杀唐翎。
见唐翎还愿意遣人来给叶飞烟包扎,叶绩总算是摸清了萧霜的态度。
知晓叶飞烟此番大抵无性命之忧,便用眼神扫过唐翎唐羽两人,冷哼一声,领着精兵拂袖离去。
叶绩带着人走了,殿内依旧热闹得很。
唐翎垂眼看着呆呆跌坐在地的陆宛沉,明白事发突然,行刺燕王这一茬,大概并不是皇后设下的局。
便对唐羽说:“你先将叶飞烟押至燕王府,我先去护送燕王殿下,随后便来。”
萧瑾听见这句话,眉心不免跳了跳。
唐羽刚刚被叶飞烟用言语激过,如今唐翎又把自己的差事交给唐羽,只怕会引起唐羽的逆反心理。
果然,唐羽看着唐翎,静静地问:“长姐,我的武功在你之上,为何不是我去护送燕王殿下,而是你?”
唐翎似乎没有想到唐羽会作此一问,微微怔了怔。
当她回过神时,唐羽已经押着叶飞烟渐行渐远。
唐翎对上萧瑾的视线,作揖道:“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萧瑾知道出了这一茬,二唐心里估计都不太舒服,于是引开话题,“昭阳姑姑既要见我,便走吧。”
直到走出长乐宫,四下无人。
萧瑾才抬眼看向唐翎,问:“唐大人,赵挽清给皇后的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萧瑾这一问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唐翎只是唐翎,而不是陆宛沉。
但听见这句话,唐翎推轮椅的动作却顿了顿,回答:“赵姑娘说,里面装了一幅未能送出去的卷轴,以及……一柄短剑。”
萧瑾看着角落处开败了的牡丹,没有询问唐翎为什么知道赵挽清的存在,只是问:“为什么是一柄短剑?”
“大抵因为诗剑江湖,原是所有人都向往的自在快活。”
萧瑾没有说话。
等到角落里的残花被风卷走了,萧瑾出声问:“姑姑知道吗?”
唐翎微笑:“殿下想问的,是昭阳殿下所知晓的哪件事?”
也是。
萧瑾发现,自己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多余。
仅凭白筝一人的力量,当然不可能胆大包天到搭救罪臣之女。以萧霜当时的威势,将赵氏满门赶尽杀绝,也并非什么难事。
如此,赵挽清之所以还活着,不是因为白筝出手相助,而是因为萧霜默许她活下去。
此番来到长乐宫,是萧霜给她的谕令。那么皇后对她说的那些话,其实是萧霜想告诉自己的。
细细想来,就连那天从太子手里救走萧晴,也是萧霜事先安排,派唐翎前来解围,自己才能找到慎亲王藏密信的地方。
而信中写着当年之事,藏了与皇后通信的罪证。
萧霜既然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并且刻意把线索留给了她,那么其中用意,自然就呼之欲出了。
萧瑾心想,就连皇后都已经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之处,觉得原主已经死了,自己只是个赝品。
原主从小养在萧霜膝下,相处了这么些年,萧霜又怎会对原主毫无了解。
所以,其实萧霜早就有所怀疑,自己并非原主,而是另一人了。
想到这里,萧瑾闭上了眼。
眼前闪过好多画面,萧瑾没有看清,但睁开眼后,却能对唐翎说:“所以,你认识赵挽清,昭阳姑姑也认识。”
“今晚引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证实姑姑的猜想。”
唐翎看着萧瑾,笑而不语。
事已至此,萧瑾没有什么可以讲了,只道:“继续走吧,去问月殿。”
……
紫禁城的天色全然沉了下去。
空中飘起淅淅小雨,宫人们撑着伞,跟在萧瑾和唐翎身后。
虽然已经远离了那座经由黄瓦朱墙堆砌成的宫殿,但萧瑾裹紧身上的薄氅,仍是觉得有些冷。
雨越下越大,石子路严整湿润,恍惚溅开了一地墨渍。
萧瑾盯着脚下的路,将每一颗鹅卵石圆润的弧度都看得清楚,亦如皇后耳畔摇晃的白玉坠子。
“赝品……你这个赝品!”
好吧,萧瑾必须得承认,自己的确是冒牌货。
不过,也不是她想穿进来当冒牌货的。
萧瑾并不在意皇后到底说了什么,她在意的,只有萧霜会想什么。
如果确认原主已经死了,自己只是占了原主的壳子,萧瑾的确不能想象,萧霜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若是换作旁人,定然不会完全相信皇后的话,也能从中找到千百种纰漏。
譬如燕王喝下的是调包过后的酒,譬如燕王早有所料,只是假装喝下了那杯毒酒。
但萧瑾清楚,自己已经做了太多与原主的人设不相符的事,像萧霜这么聪明的人,必定早已察觉到了端倪。
所以才会故意给她一道诏令,让她知晓这一切。
萧瑾的双脚搁置在轮椅上,在雨珠嘀嗒中抬起头,看向茫茫一片水幕,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像搞砸了一场重要的考试,年幼的她捏着卷子站在门外,想敲门,脚下却有千斤重,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又该以怎样的姿态进去。
朋友站在一旁劝慰,让她不要害怕。可朋友不知道,其实她根本不怕惩罚,只是怕让爱她的人失望。
萧瑾心想,现在怕也没用了,原主死得透彻,就算招魂也招不回来。
萧霜注定失望,这已经是能够预见的未来。
怀揣着这种想法,萧瑾甚至没有察觉到唐翎不知何时已经遁走。而当轮椅停住时,抬起头,眼前已经多出了一道朱红的影。
萧瑾穿进这里已有大半年了。
两百多天,许多个匆匆而过的日夜,她从未亲临现场,如此仔细而又真切地观察过齐国的昭阳长公主。
一是因为没有机会,二来,则是因为不敢。
萧霜的眉眼锋利如刃,甚至显得凌厉。她的所作所为,也十分让人琢磨不透。
如今借着烛火,萧瑾终于看清了岁月在萧霜的面容间所留下的痕迹。唯一不变的,大概只有那双微微垂下长睫的眸,依然淡漠不惊,注视着手心里躺着的那只木簪。
听见车轮滚动的声响,烛影曳过,朱色的衣袖动了动。
萧霜倚在榻上,循声望向萧瑾,眉目被灯火映照得清晰。
四目相对,萧瑾没有移开视线。
如同第一次在问月台上相见时那般,萧瑾静静地看着萧霜,不作言语。萧霜看着她,也不说话。
良久,萧霜笑了笑,将手中木簪放在一旁的桌案上:“你来了。”
萧瑾点点头。
萧霜起身,走到萧瑾身边,伸手摸了摸肩头浸开的那片湿润,皱起眉峰:“他们是怎么掌的伞,怎么把雨给放进来了。”
“不碍事。”
从进问月殿到现在,萧瑾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姑姑,是我自己不当心,怪不得他们。”
萧瑾虽然说着无事,但萧霜执意让宫人找来新衣,给她换上。
看布料和款式,应该是原主从前穿过的。另外还找来了一件绣了白梅的墨氅,盖在身上,贴着肩膀和后背,极妥帖。
萧瑾披着厚重的大氅,却并没有感受到暖意。
萧霜却坐回榻上,提及了今夜之事:“听说长乐宫埋伏了一个小刺客,虽然只会耍些三脚猫的功夫,不过你坐在轮椅上,到底行动不便。她可有伤到你?”
“未曾。”萧瑾摇摇头。
“那便好。”
萧霜颔首,吩咐宫女,端来了热茶ʟᴇxɪ和点心。
宫女小心摆放在案上,萧瑾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碗水豆腐,却沉默了。
水豆腐用青瓷杯盏装着,精致小巧的一碗,卖相极佳,应该是宫中御厨费心做出来的,与羊角巷那家随意贩卖的豆腐脑大相径庭。
即便如此,也与问月殿格格不入。
这碗豆腐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过经过了今夜之事,就算出现了,萧瑾也并不意外。
萧霜端起豆腐脑,放在萧瑾面前:“本殿记得,你小时候被人带出去吃过一次这个,之后就常常偷溜出宫去找。”
“那几天,你背着本殿吃得撑了,回了宫用不下膳,便扯故说自己腹痛,不想吃东西。御医熬的苦药都挨着嘴边了,却依然嘴硬。”
听着萧霜讲话,萧瑾舀了一勺水豆腐,送入口中,温热嫩滑的口感。
咽下去之后,才道:“姑姑,孩童总是贪吃贪玩,就算知道自己犯了错,也不会认的。”
萧霜微微笑了笑:“是啊,所以当你后来真正腹痛时,本殿只当你在作怪,未曾理会。结果你疼得满头是汗,抓着本殿的手,还不忘争辩自己没病,死活不让孙太医施针。”
萧瑾能够共情小孩子恐惧打针的心理,所以跟着萧霜笑了笑。
刚牵动嘴角,又意识到这一切终究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她知道这个事实,萧霜也知道,但却无人戳穿。
萧瑾没有心情吃这碗夜宵,用了几口水豆腐,便放下了勺子。
萧霜蹙眉问:“厨子做的不好吃?”
“不是。”萧瑾摇头,“姑姑备下的宵夜很好吃,但我先前用过晚膳,如今已经吃不下了。”
萧霜抬手支着下颔,神态极随意:“你说这碗水豆腐好吃,若要比起你那回与楚韶一起吃的,哪个更好?”
此时萧瑾已经丝毫不惊讶,萧霜居然连这件事情都知道了。
萧瑾如实答:“都好,但还是从前的好。”
“为何?”
萧瑾想起那盏挂在雪灯笼之间的小彩灯,淡淡道:“姑姑,因为东西总是从前的好,而且在小巷里吃,总是比在宫里吃要自在得多。”
“自在。”萧霜看着萧瑾,“从始至终,你对本殿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想随性自在地活。”
“算来你到这里快一年了,可曾感受到自在?”
殿内的铜炉没有升腾起春山空,萧瑾坐在轮椅上,却体会到了一阵如坠云雾的晕眩感。
连带着目光所及之处,萧霜的面容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陆宛沉的嗓音从长乐宫飘到了问月殿。
赝品!你这个赝品!
萧瑾理智尚存,正欲定住心神,说出几句原主能说出口的话。萧霜却伸出手,到了她眼前。
手指落下,抚过萧瑾冰凉的发冠,以及柔软顺滑的墨发。
动作极轻柔,像是在安慰年幼的孩童一样。
萧瑾愣住了。
萧霜摸着萧瑾的头发,说道:“辛苦你了。”
萧瑾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萧霜,本想说出自己听不懂之类的话。眼前所能看见的那个人,却继续说了下去。
“本殿有时候觉得,其实你就是瑾儿,跟她并无不同。但相处下来,还是不太一样,瑾儿总是冲动些,性子也张扬,不及你谨慎隐忍。”
“瑾儿不喜欢戴饰物,你手上的那只白玉扳指,是我昔年送她的生辰礼。赠予她,她执意不戴,不知道扔在库房哪个犄角旮旯里,早已起了一层灰。”
“她不认识临川先生,也作不出那样的诗句,在书房里摆上一架子书,原只是为了装点门面。”
“最重要的是,瑾儿不会爱人,她只想自在,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没人认识的地方去。所以才会在房间里留下一纸书信,说她走了,从此离开大齐,再不会回来了。顺便,让我好自珍重。”
萧霜的声音字句缓慢,钻进萧瑾耳中。
“我发现瑾儿留下的那封书信时,负责执行计划的人已经将冷箭射了出去,瑾儿醒来后,我的人告诉了她一切。”
一个想要自由的人,却被一支冷箭射废了腿。
算计她的,还是最亲近的人。
萧瑾看着萧霜,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因为她似乎明白了,原主为什么会饮下那杯毒酒,决意赴死。
萧霜移开了放在萧瑾发冠上的手:“从前我不信鬼神,也不信报应。那天我得到瑾儿染上恶疾的消息,却觉得这大抵是我咎由自取。”
“我去了一趟白马寺,看见那些被装在龛里的佛像,他们并不仁慈,总是高高在上俯视着世人。我求他们发发慈悲,不要带走唯一留在我身边的人。我纵了这孩子这么多年,她若是死了,我为何还要活?”
“然后,上天真的仁慈了一回,你回来了。我去了白马寺还愿,却突然觉得一切太美太满,有些不真实。”
“我在问月台上看见你,你坐在轮椅上,指间戴着那枚玉扳指。叶绝歌说你失去了记忆,我却觉得你像是变了个人。”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你已经不是你了。”
很久,萧瑾开口问:“哪天?”
萧霜说:“你从百里丹那里得到了真相,知道了我就是那个让你恨之入骨的人,但你眼中并无恨意。你平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任何一个人,可我是陪伴了你二十多年的姑姑。”
“我知道,没有爱,就不会生出恨。你对我没有感情,不觉得我是你的亲人,所以你不恨我。”
于是萧瑾明白了。
原来从第一次见到萧霜开始,她的反应就漏了陷。
如果是原主,不会戴上那枚玉扳指。知道了萧霜的计划后,也不会像自己那样,心平气和地跟萧霜说话。
但她其实不喜欢戴扳指,在质问萧霜那些话的时候,也并不平静。
只不过到底不是相处了这么多年的人,萧瑾演不出来歇斯底里,在那时仅能对萧霜说出一句,你并不了解我。
实际上,萧霜很了解原主,但依然坚持自己。
正如同她现在也了解萧霜了,却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萧瑾再次意识到了,这里并不是她的家乡,这里的所有人在乎的都是那个已经死了的燕王,而不是她。
除了楚韶。
萧瑾看着萧霜的眼睛,微微叹息一声,问:“然后呢,姑姑。”
“你告诉我这些,又想干什么呢?”
从穿进这个世界开始,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在萧霜设计的局里打转。或许就连抓住百里丹,都是萧霜想让她抓到,所以才会故意召他回京。
萧瑾接受了废掉的双腿,接受了刺杀,接受了那场问天仪式。
此时却不能够接受,萧霜说她无情,连恨都没有。她倒是想恨,可惜恨意这种东西毫无用处,只是想想,便止住了念头。
所以萧瑾说不出刻毒的话,说不出那个诛心的事实:就算自己死了,原主也回不来了。
听见这句问话,萧霜却忽地笑了笑。
像是站在问月台上,随意瞥来的那一眼,此时没有雾,也没有满目的冰雪和白霜,她的笑意清晰分明。
萧霜说:“瑾儿,我只是想告诉你,本殿前二十年纵的是三公主瑾,她是本殿费心雕琢的美玉,本殿宠她,把一切都给了她。”
“后一年,本殿也很喜欢另一个不一样的瑾儿,她让本殿很开心,本殿常常在她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
萧瑾怔住了。
“本殿有时候在想,如果本殿当时能跟你一样就好了。因为太害怕说出口的东西会消失,所以干脆不必解释,也不要去得到了,这样就永远不会失去。”
萧霜的话顿在此处,随后摇摇头:“罢了,不提这些了。”
“瑾儿,你起身,到我跟前来。”
萧瑾沉默了很久。
“姑姑,我未必会服下那一剂解药。”直到开口说话,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很艰涩。
萧霜却道:“你有想拥抱的人,又怎会甘心坐在轮椅上?”
问月殿内没有旁人。
萧瑾离开轮椅,站在了萧霜面前。
周围有朦胧的灯火,恍惚间回到了那一天,朱衣女子在灯下染豆蔻,拿出银鎏的簪子,替她挽好发,别在发间。
那时萧霜到底在用怎样的眼神看自己,萧瑾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因为萧霜从榻上起身,伸出手,抱了抱她。
萧霜的衣袍很冷,但昭阳长公主的怀抱很暖。烛油从灯盏边滴落,她一直没有松开。
萧霜讲着:“瑾儿从前爱爬在房檐上玩,我训斥她,让她马上下来。她问我,万一她跳下来,摔死了,该ʟᴇxɪ怎么办?我答应她,我会接住她的,然后她跳了下来。”
“我抱住她,她好轻,也是这样的触感,她对我笑,说她以后还要从房顶上跳下来,还要我接住她。”
“我答应她了,但之后我没有做到。”
“瑾儿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刚学会伸手,就抬起手摸我手腕上的旧伤,那时候,我就决定要一直保护她,直到我死。”
“但我还没死,她就死了。”
萧霜松开手,抬起头看着萧瑾,问:“瑾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萧瑾看着萧霜的眼睛,无言。
望了许久,萧霜转过身,重新坐回榻上:“本殿把一切都给你,唐翎,唐羽,叶绩,还有神机营的半块虎符,那几座城池。这些都是你的。”
“我给你这些,你帮我完成一个未了的心愿。”
萧瑾很想说,自己不需要这些东西。也很想问,姑姑,这真的是你的心愿吗?
但她最后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问,只是点点头。
话说尽了,萧霜道:“本殿乏了。瑾儿,你先退下吧。”
于是萧瑾坐回了轮椅。宫人推开门,走进殿内,恭谨地推着轮椅,送燕王出宫。
离开时,萧瑾依稀听见萧霜问:“瑾儿,你叫什么名字?”
萧瑾第二次被人问这个问题,已经不感到意外。
“我姓萧,萧瑾。”
良久,萧霜的两道声音从大殿另一侧传来。
“好。”
后一声是:“谢谢你,瑾儿。”
萧瑾不知道萧霜究竟有什么可谢自己的,只是觉得头晕目眩。一出宫门,又碰上那场还没下干净的雨,看着这场大雨,她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更剧烈。
宫女们吓得面色惨白,乱成了一锅粥,尖声喊着快去请太医。
萧瑾想让她们别喊了,她心里清楚,估计是因为生命时长又快到了,自己要死了,才会旧疾复发。
可惜她抓着扶手,咳得弯下腰,从轮椅上跌落,倒在了雨幕里。
雨水很冷,好像还是红的,带着腥味,想来应该是她的血。
宫女们手忙脚乱想去抱她,却被萧瑾挥手拂开。她遵守规则,向来把原主的秘密保护得很好。
直到在很多双伸出的手之中,抓住了一截柔软雪白的衣袖,萧瑾终于不再挣扎。
她知道,自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