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石阶爬了些许青苔,柔软的绒绿上承接着日复一日的朝露。
夜色深深,宫人推着一架轮椅,悄无声息地进了内殿。
萧瑾这把竹制轮椅用了很久了。
自从穿进这个世界,她就把原主先前的木制轮椅换成了竹制的,以至于如今竹节的颜色已经有些斑驳脱落。
老张曾委婉问过萧瑾,王爷是否要换一把新的?
萧瑾摸着轮椅扶手,想的却是不必了,与它相处了这么久,自己都快要习惯这样的温度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无需言说。
想着烟雨楼,想着轮椅,想着每次相拥时的温暖怀抱,不知不觉,萧瑾已经到了殿内。
替她推轮椅的宫人早已离去,殿内只余了一盏昏黄黯淡的灯,还有坐在灯下喝酒的美人。
可惜美人容颜不复从前,眼尾已经生出了细纹,只有红如泣血的凤袍还保留着光鲜明亮的色泽,在灯烛下闪烁着凤凰振翼的纹路。
萧瑾看着陆宛沉的侧脸,似乎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姑姑依然没有对此人下杀手了。
不饰珠玉,仅观侧面,在神韵上的确与凤璇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一点,萧瑾越发觉得齐皇的恶趣味令人作呕,为了膈应到萧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谁来了?”
陆宛沉举着酒杯,抬眼便望见了萧瑾:“是燕王啊,本宫招待不周,你随意坐吧。”
萧瑾沉默。
坐?她本来就有一把轮椅了,还需要往哪里坐?
陆宛沉随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抿唇笑了笑:“是本宫的错,本宫喝醉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见了小时候的燕王。”
“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染上腿疾,常常爬到各宫的屋檐上乱蹦乱跳,让昭阳皇姐很是头疼呢。”
萧瑾看着陆宛沉的醉态:“皇后娘娘,儿臣可以命人备一碗醒酒汤。”
“醒酒汤?你居然要给本宫备醒酒汤?”
陆宛沉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得连酒杯都拿不稳,险些掉到了桌子上。
萧瑾淡淡地说:“您清醒一点,或许才能想起以往做过的恶事。”
“恶事……本宫做过的恶事太多了,燕王想让本宫想起的是哪一件?是杀死了你的生母,还是曾将你的昭阳姑姑陷于死地?”
萧瑾知道陆宛沉想激怒自己,所以笑了笑:“都不是。”
“儿臣今日见到了一个人,她说她叫做赵挽清,曾和赵三小姐赵嫣然一样,是您的旧相识。”
砰!
像是一根骨节硬生生从中折断,瓷杯碎裂的声响极为清晰。
陆宛沉喝醉了,发现杯子被自己失手打碎,茫茫然想去地上捡,指节触碰到残片的尖端,割了一手的鲜红。
但她仿佛没有感觉到痛楚,执着地想要用手把碎裂的酒杯拼凑在一起,跪在地上念叨着:“不能打碎,不能打碎,这是最后一个杯子了……若是再打碎了,以后就不能用杯子倒酒喝了。”
萧瑾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生出丝毫同情,继续说了下去。
“赵挽清姑娘说,你为了获取慎王叔的支持,杀害了她的姐姐,所以她恨你,拜托本王杀了你。”
陆宛沉猛地抬起头,用愤怒的眼神盯着萧瑾:“不!你和赵挽清一样,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害嫣然,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杀她!”
萧瑾微微一愣。
皇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宛沉看看萧瑾,再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神情之间显露出一丝迷惘。
“从前,从前我和嫣然挽清约好了的,明明说好了的,长大以后要一起隐居在竹林里。”
“我们吟诗、喝酒,作画……我喜欢喝酒,便是忘忧居士,嫣然喜欢看月亮,便是揽月居士。”
“可就是因为萧烨!萧烨他喜欢你的生母,所以没有娶我那个爱慕他的长姐,反倒向父亲求娶了我。”
“凭什么,就因为我与她有几分相似吗?就因为那几分相似,你们就要毁了我的一生吗?为什么啊,为什么她要长成我的样子,我又为什么要与她相像?”
萧瑾看着愤怒至极的陆宛沉,没有告诉她齐皇并不喜欢凤璇的事实,反倒平静地说:“就算是这样,你也应该恨萧烨,而不是恨本王的生母。”
陆宛沉低低地笑了一声:“当然,我恨的当然是萧烨。我也发现了,萧烨也厌恶我,每次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神也十分不屑。”
“我才不想给这样的人生儿育女,与他拥有相同血脉的孩子,即便出生了,也不会是被我喜爱的,我只会恨他。”
萧瑾真心觉得,皇后还是把路子走窄了。
“既然不喜欢孩子,那为什么还要生下孩子?您明明一开始就可以打掉他。”
陆宛沉:“我为什么要打掉他?如果我没有怀上身孕,如何将怀有身孕的嫣然召进宫,又如何将我的孩子,换成她的孩子?”
“等等。”萧瑾快被绕晕了,“你为何要将你的孩子,换成赵嫣然的孩子?”
陆宛沉冷笑:“我都说了,我不想生下萧烨的孩子,我想报复萧烨,所以它自然该死。”
“我生下的只会是一个死胎,而嫣然的孩子会获得慎亲王的支持。这样一来,只要发动政变,联合慎亲王和淑妃宸妃成功杀死昭阳,仅凭萧烨一人,绝无余力再与陆赵两族抗衡。”
“届时陆赵两族把持朝政,我就杀了萧烨,让嫣然的孩子上位,当上齐国皇帝。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喝酒,与我喜欢的姐妹永远在一起了。”
听完陆宛沉的话,萧瑾不得不承认,皇后的理想很美好,但显然现实出了差错。
“所以是哪一环出了错?”
陆宛沉颤声说:“错了……都错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萧烨早就看穿了我的想法,一定是他让太医给嫣然下了毒,所以嫣然才会难产,才会母子俱亡……”
“当时嫣然流了好多血,我摸着她的头发,骗她我们明天就到竹林里去,一辈子长长久久的,再也不分开了。她看着我,她答应我了,然后就睡着了。”
“我该怎么办?我抱着我刚出生的孩子,好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好希望死的是我,还有我的孩子。”
“可是,不是啊。”
陆宛沉捧着满手的鲜血,轻声说:“我本该去死了,可我还没有给嫣然报仇,我得杀了萧烨,杀了昭阳,杀了凤璇,杀了所有那些该去死的人。”
“就是他们打翻了我的酒壶,就是他们让我再也看不到嫣然了。我一辈子都要活在ʟᴇxɪ痛苦之中,他们又凭什么幸福?”
……
殿内的沉默被烛影无限拉长。
萧瑾垂眸看着陆宛沉:“可是皇帝不喜欢我的生母,他和你一样,只是嫉妒他人能够获得幸福。”
“他仰慕的不是凤凰,而是强大到让他无法逾越的昭阳,他羡慕她什么都有了,所以这辈子不择手段,拼了命地想得到姑姑已经拥有的东西。”
“他娶你,不是因为你和我的生母相似,而是因为你和昭阳姑姑喜欢的人相似。自始至终,你都不该恨我的生母,你应该恨萧烨,毁了你本该顺遂美满的一生。”
“但你恨错了人,你做了和萧烨一样的事。究其根本,你其实和萧烨没有什么两样。”
陆宛沉呆呆地坐在地板上,重复着萧瑾的话:“是啊,我也成了我自己最厌恶的人,我也毁了他人的一生……”
而后她话锋一转,抬起头笑望着萧瑾。
“可是本宫没有杀死昭阳,昭阳还活着,她屠杀了本宫的家人,本宫为什么不能恨她?”
“而你,你又不是燕王,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本宫呢?”
皇后的话犹如一记雷霆,在萧瑾的脑海里炸响。
她的后背冒出冷汗,却仍是强自镇定,以漠然的语气应对:“皇后娘娘,你喝醉了。”
陆宛沉摇摇头:“本宫没有喝醉,燕王归京时饮下的那杯毒酒,是本宫的人亲眼看着他喝下去的,虽然那酒无色无味,但依照燕王的警戒心,本不该那样干脆地一饮而尽。”
“不过只要能让昭阳的愿望落空,便是兵行险招,本宫也会去放手一搏。”
“幸好燕王那孩子也在帮我,他许是觉得自己废了双腿,就成了无用之人,便心甘情愿地将那杯穿肠的毒酒喝了。”
“既然喝下了毒酒,便没有再活下去的道理。所以你不是燕王,你到底是谁?”
萧瑾盯着地板上的陆宛沉,面色仍是平静。
只不过掉在地上的盒子,暴露了她的心绪。
赵挽清托她送给皇后的盒子已经摔在地板上很久了,但萧瑾听着皇后的话,一直没有发现。
萧瑾在这个世界待得久了,都快忘记了,还会有人怀疑自己并非真正的燕王。
如今遇上了,她也丝毫不畏惧。横竖陆宛沉已经趋于疯魔了,说出口的话,也不会有太多人相信。
萧瑾只是担心一件事。
皇后会不会告诉萧霜,真正的燕王已经死了。
不过眼下,萧瑾还是漠然地看着陆宛沉,对她说:“皇后娘娘,你认为疯子说的话,会有人相信吗?”
陆宛沉与萧瑾对视着,仿佛看透了她的内心,轻轻地说:“的确没有人会相信本宫说出的疯话,但在几天前,昭阳来长乐宫找过本宫,于是本宫大发慈悲,把燕王已经死了的事实告诉她了。”
“你说,她会不会相信呢?”
萧瑾难以维持面上的淡漠,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伸出手的。
待到发现时,她已经抬起戴着玉扳指的那只手,掐住了陆宛沉的脖颈:“再说一遍。”
陆宛沉被萧瑾扼住了呼吸,艰难地喘息着,喉咙里却在发笑:“不管,不管再说多少次……本,本宫都已经告诉昭阳了。”
“昭阳已经知道了,你不是燕王,只是一个赝……赝品。”
“你这个……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