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灯笼晕出的烛光渐趋黯淡。
月光照入大殿,白茫茫一片。
此时宾客们都散得差不多了,只余下几道人影,在地砖上拖拽摇曳。
齐皇端坐在高位之上,看看四皇子和跪在地上的侍卫。
再看看那枚放置在桌案上的紫薇玉佩,突然感到无比疲倦。
萧瑾虽然有被原主的迷惑行为震惊到。
但还是转过头,不疾不徐地对齐皇说:“父皇,这枚令牌是儿臣当时从刺客身上搜出的。”
“这令牌可是真的?”齐皇问。
萧瑾的双眼上蒙着白绡,故而笑起来时,显得有些冷:“当然是假的。如果是真的,又怎能祸水东引,栽赃陷害他人?”
齐皇明白萧瑾的意思,也清楚一枚假令牌可以伪造出什么。
于是他点点头:“朕知道了。”
四皇子跪在齐皇的脚边,哀声乞求道:“父皇,父皇……儿臣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儿臣以后一定好好听您的话……”
他仰起头,脸庞被月光映照得越发惨白,手上的鲜血,也越发刺目惹眼。
齐皇不动如山,没说一句话。
四皇子眼见乞求齐皇无用,于是连滚带爬地往萧霜那边挪,却被唐羽拔出的剑给挡住了。
他愣了愣,随后又将目光掠向坐在椅子上微笑的太子,以及一言不发的昭华。
最后,四皇子明白求谁都没用了,竟瘫坐在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一个个都说为我好,到头来结果都是在骗我……假的,全是假的!”
齐皇听着四皇子近乎疯魔的言语,缓缓闭上眼。
动了动嘴唇,轻声说:“四皇子萧逸品行不端,残害兄长,罪大恶极。念及穆贵嫔陪伴朕数十载,赦其死罪,废为庶人。”
“即日起,圈禁宗人府,非死不得出。”
……
四皇子最后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萧瑾没机会看清,只听见嘶哑的笑声回荡在大殿内。
随后齐皇也罚了她一年的俸禄,并降职为正三品辅国将军。
萧瑾没什么异议,毕竟如果不是齐皇降了她的职位,她都快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官衔了。
反正她也是双腿残废的人,平日里没人会逼着她上朝,也不可能指望她真的推着一把轮椅去点兵。
左右都只是空有名号的职位,所以无论是从二品还是正三品,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而且,萧瑾的确犯了大罪。
如果不是还有个四皇子垫背,众目睽睽之下,就算萧霜力保她,估计也讨不到好。
领完罚,齐皇便让众人都散了。
只不过昭华的生辰宴终是被这一出闹剧给搅黄了,她心里也不是滋味,早早地就回了寝殿。
至于太子,则被齐皇叫去了御书房商讨政事。
一行人提着灯笼,渐行渐远,消失在御花园的小径尽头。
此时花盛鸟静,月色正好。
萧霜手持孔雀翎扇,抬头看着皎月,忽地对萧瑾说:“到问月殿坐坐,陪本殿说会儿话吧。”
虽然萧瑾看不见萧霜的表情,但她能够听出来,对方用的是陈述句。
萧瑾知道萧霜的心情应该不太愉快,而且肯定是要单独跟她谈话的。
考虑到宫门马上就要下钥了,便示意楚韶俯下.身,在她耳畔轻语:“我去跟昭阳姑姑说会儿话,你先带着秦雪庭和夏三娘回府。”
楚韶点点头:“妾身知道了。”
得到了答复,萧瑾有些意外。
意外楚韶居然会如此轻易就答应她。
不过,更多的还是担忧。
虽然知道楚韶武功高强,但萧瑾还是对叶绝歌说:“绝歌,你去送一送她们。”
叶绝歌十分上道,抱拳领命:“是,属下这就将王妃娘娘和秦姑娘送出皇宫。”
萧瑾:“不是送出皇宫,是送至王府大门口。”
?
叶绝歌懵了,显然有些为难:“王爷,可属下的第一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
萧瑾纠正她:“你的第一职责,是服从本王的命令。”
萧霜有意站得远了些,不过实际上还是能隐约听见几人的对话。
听到这处,似乎颇觉新奇,转过头看了萧瑾一眼。
而被她看着的萧瑾,恰好也面向她,淡淡一笑:“更何况有昭阳姑姑在,本王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虽然知道萧瑾说的肯定是假话,但萧霜的嘴角仍是微微弯起了弧度。
离宫门下钥已经不远了,也不宜再耽误时间。
然而萧瑾心里却始终有些不是滋味。
她内心是希望楚韶赶快走的。
但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又希望楚韶走得再慢些,多说些话。
奈何今天的楚韶实在有些反常,不仅没有执意要留下,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温柔应是,便准备带着秦雪庭和夏三娘走了。
最后还是萧瑾忍不住,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唤道:“王妃。”
脚步声一顿。
过了半晌,萧瑾始终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嘱咐了一句:“路上多加小心。”
隔着一地的月光,楚韶凝视着远处的那道人影。
看了许久,轻声应道:“您也是。”
楚韶能压抑住微颤的声调,却控制不住胸腔内剧烈的跳动。
若换作是往常,她绝不会让萧瑾独自待在黑暗里。
旁人的死活,终究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只不过萧瑾在意,那她就顺从一分,替萧瑾在意一分。
而且萧瑾说,她最终要去往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说,那才是她真正的家乡。
如果是这样的话。
楚韶笃定,不出意外的话,萧瑾会离开她。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瑾和她是一样的,为了达到目的,同样都可以不择手段。
——那么,萧瑾一定会丢下她。
不过,还好。
为了不被萧瑾抛下,她同样可以不择手段。
无论用什么办法,伪装成何种模样。
楚韶都无所谓。
她自知是内心的丑恶和阴毒在作祟,但那又如何呢。
楚韶的唇角弯起了微笑。
对着萧瑾说出口的话语,皆被呼啸而过的风声所吞没。
“您放心,妾身不会离开您太久的。”
“只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
问月台上,夕颜开得正好。
只可惜月亮隐于云隙之间,未曾ʟᴇxɪ洒下银辉,映亮它们短暂盛放的好颜色。
回到寝宫之后,萧霜对着铜镜取下了发簪。贴身宫女走近,轻轻地用玉梳为她理着头发。
三千青丝披散在肩头,将镜中人的面部轮廓,都衬得柔和了几分。
然而,萧瑾受限于视网膜功能。
注定看不见昭阳长公主难得的温柔之态了。
待到宫女退了出去,萧霜才卧在榻上,对萧瑾说:“从庆州回来后,你的性子倒是变了不少。”
萧瑾淡声道:“姑姑您也变了不少。”
闻言,萧霜笑了一声:“你蒙着白绸,连本殿的面都没有见着,怎知本殿变了不少?”
萧瑾摇摇头:“直觉罢了。”
毕竟她并非原主,若是说得多了,难免露馅。
萧霜揭开香炉,往里面添了一勺龙涎香,漫不经心地说:“今日在宴会上,你故意出手刺伤那名侍卫,是在试探本殿。”
萧瑾未曾回答萧霜的问题,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几月前,瑾儿在芙蕖街遭遇的那场刺杀,恐怕也并非四弟一人的手笔吧。”
熏香袅袅,那只握着银匙的手,也顿了一顿。
片刻后,萧霜继续往炉里添香,微笑着说:“果然是长进了。”
萧霜的说话方式像极了谜语人,故而冒牌货萧瑾也只得故弄玄虚,跟她打哑谜:“都是姑姑教导有方。”
许是觉得添香的过程实在繁琐,萧霜索性放下了银匙,随意说道:“你遇刺时,唐翎的人就潜伏在旁侧的林子里。”
“所以姑姑一直在隔岸观火?”萧瑾的声音冷了下来。
萧霜的语气却极为稀松平常:“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唐翎在,难道那些人还能杀了你不成。”
“更何况,本殿几时想过要杀你?”
萧瑾冷笑道:“姑姑的确没想过要杀我,只是派了刺客将我砍伤,再用淬了剧毒的剑去刺我过门的妻子罢了。”
妻子?
萧霜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微微眯了眯眼:“那时你跟楚韶才见过几面,便将她视为妻子了?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这句话,本殿觉得他多半是被美色所惑,尚且能够理解。”
“而你,萧若瑜,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若不是萧霜总是喜欢喊原主的字,萧瑾都快忘了,原主还有这个字。
毕竟除了面前这位以外,似乎没有人喊过她的字。
当然——
原主的身份摆在那儿,也没有人敢喊。
就冲着萧霜喊原主的字这一点。
萧瑾觉得,其实萧霜跟原主的关系,应该还是比较亲近的。
然而,即便像萧霜这么聪明的人。
宁愿相信她是性情大变,也不会想到原主已经死了,壳子里早就换了个人。
所以,这时候萧瑾觉得自己可以稍稍放肆一点。反正书中世界的人,好像并不具备丰富的想象力。
于是萧瑾勇敢往前冲,试探萧霜的底线。
反唇相讥道:“姑姑,应该觉得可笑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吗?您是我最亲近的人,尚且想加害于我,这难道还不可笑吗?”
萧霜冷冷地说;“你还知道,本殿才是你最该亲近的人。”
“瑾儿一直明白。”萧瑾说起谎话,眼睛都不带眨的。
当然,她的双目如今正蒙着白绡。
就算眨了,萧霜也看不到。
萧霜盯着萧瑾看了很久,从她眼睛上覆着的白绡,一直望向垂落在轮椅上的双腿。
半晌,才收回视线,淡漠地说:“罢了,明日本殿会请最好的名医来给你治眼睛。”
萧瑾本想说大可不必了,然而突然想起那位研制绝愁蛊的百里丹,似乎就是从齐国被派去尧国的神医。
如果来的是他,那还是有必要见一见的。
于是点点头:“多谢姑姑。”
萧霜嗯了一声。
萧瑾察觉到了,萧霜此时的心情似乎还算不错。
便趁此机会,问了个刚才就感到十分疑惑的问题:“姑姑,方才在大殿上,您如何知晓那名侍卫并非神机营士兵?”
她打死也不相信,萧霜如此神通广大,见过神机营每一个人的面孔。
就算真的变态如斯,也不可能全部记得住吧。
果然,萧霜摇了摇头:“本殿不是神仙,自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神机营里的兵。”
萧瑾更不解了,皱眉问:“姑姑只是在诈他?”
如果真是在诈那侍卫,未免也诈得太准,而且太有理有据了吧。
简直跟加了主角光环一样。
然而事实证明,对方并非诈骗,也没有叠主角光环。
萧霜端起杯盏,啜了一口茶。
然后极为淡然地说:“本殿不是在诈他,只是知道他一定不可能认识那批支援你的士兵,也并非其中任何一人的生死之交。”
萧瑾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姑姑何出此言?”
萧霜抿唇一笑,漫不经心地说:“因为那一批支援过你的队伍,包括与他们有所来往的其他士兵,都被本殿流放至边关,然后……”
“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