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众人皆将目光投向了齐皇身旁的那一人。
萧霜却视若无睹,抬眼望向下首处的楚韶,慢条斯理地摇着孔雀翎扇。
片刻后,微启朱唇,随意道:“陛下既如此说了,那便验吧。”
齐皇看着萧霜,摩挲菩提珠串的动作一顿。
而后一挥手,对跪在殿上的四皇子说:“你先起身,去挑几个人吧。”
四皇子起身,应道:“是。”
太子抿了一口茶,温声对四皇子说:“四弟,切记挑些功夫尚浅的,莫要伤着三弟妹了。”
四皇子和太子对视一眼,随手点了几名立在殿门口处的侍卫:“你,还有你,去跟燕王妃ʟᴇxɪ切磋切磋。”
一名侍卫看了看坐在席间的楚韶,觉得对方身量纤纤,于是有些犯难:“殿下,就在此地切磋,会不会有些……”
四皇子拿着鸡毛当令箭:“这是陛下的旨意,莫非你们想抗旨不尊?”
侍卫们面面相觑,只得应是,硬着头皮往楚韶那边走。
其实,不止侍卫一人觉得不妥。
另一侧朝臣所占的席位,也是议论纷纷:“尧国就算是亡了国,但楚韶现在好歹也是燕王殿下的正妃,这样做似乎有些欠妥啊。”
他身边的人摇摇头,低语道:“亡了国的公主,还有什么地位颜面可言?”
“更何况,刺杀皇子是要处以腰斩的重罪,如若燕王妃真是潜入四殿下府上的刺客,燕王殿下就算想护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恐怕也有心无力。”
这番话,被旁侧的沈双双听了去。
她遇事本就急躁,抬起头又瞧见侍卫手持兵器,已经快要走到楚韶的面前。
沈双双顿时如同着了火的兔子,既惊且怒,险些跳起来破口大骂。
如若不是被沈尚书捂住嘴,死命拽住了,只怕要酿成大祸。
坐在白尚书身边的白筝,知晓那几名侍卫都是御前近卫,身手定是不凡。
此时也面露不忍之色,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眼见那几名侍卫越走越近,楚韶含笑望着他们,知道自己可以用什么样的方式,扼断他们的颈骨。
但杀死这几名侍卫,终究于事无补。
因为,目前她并不能斩断四皇子和太子的头颅,她还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当然,其实楚韶还有一个办法。
只是为了萧瑾,她暂时不会考虑去做。
所以楚韶决定了。
既然萧瑾让她静观其变。
那么,她可以不还手。
毕竟——如果痛楚皆由萧瑾赋予,想一想,也是一种令她感到兴奋的愉悦。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楚韶甚至没有听见席间的闲言碎语,耳畔只余了风声呼啸。
她看见烛影被夜风刮得颤动摇晃。
心脏也跟着暖红的火光一起跳跃。
嘀嗒,嘀嗒。
血液的温热,无论来源于他人还是自己,都足以让楚韶获得片刻的宁静。
只有在战斗结束后,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
楚韶才会彻底忘记恐惧。
因为到了那时候,她再不会获得更多,也不会再失去更多了。
“啊啊啊——”
最终把楚韶拉回现实的,是利器捅入皮肉后,响起的一阵惨叫声。
楚韶愣了愣。
抬起头,瞧见蜷缩在地上,捂着插进腹部的那柄短刃,翻滚痛呼的侍卫。
那好像是最快拔出兵器,也是最先向她走来的人。
席间众人皆是震惊不已。
瞠目结舌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侍卫,失手打翻了碗筷也浑然不觉。
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萧霜,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面露不可置信,手中孔雀翎扇险些摔落在地。
萧若瑜……她怎么敢!?
顶着场内众人震撼无比的眼神,萧瑾将刀鞘放在桌案上,缓缓抬起手,极冷漠地揩了揩溅在脸侧的几滴鲜血。
指节被鲜血染红,苍白纤细的一段弧度,竟显露出一股格外病态的美感。
随后将手指放置在轮椅扶手上,轻缓平和地对高位之上的齐皇说:“陛下,王妃身体抱恙,儿臣代为切磋。”
在齐皇发话之前,萧瑾双目覆有白绡,“盯着”那几名脸色惨白的侍卫:“你们如果想切磋,尽管来找本王,本王随时奉陪。”
……
参加筵席的朝臣们,此时无比惊惧,同时也无比激动。
因为百年来,大齐从未出现过当着皇帝的面,却想杀人的皇子。
而且,谁也不知道。
燕王到底是怎么避开入宫前的搜身,私藏了一把短刃的。
他们只知道,燕王这回就算不死,也得被囚.禁终生了。
皇后第一个反应过来,颤抖着抬起手,指着萧瑾骂道:“燕王,你大胆!你私藏匕首带入宫宴,究竟意欲何为!来人,还不快把这贼子给本宫抓起来!”
高座两侧的护卫立刻拔出兵刃,杀气腾腾地往萧瑾那边去。
只不过刚走了几步,就被另一道声音给喝住了。
“本殿看谁敢!”
胆子小些的朝臣,看着高座之上冷声开口的萧霜,早已吓得抖成了筛子。
天地良心,他们现在就是特别后悔。
后悔参加这一场宫宴。
这哪里是宴会啊。
怕不是要变天了。
皇后面色煞白,压下心中的怯意和愤懑,对萧霜说;“皇姐,燕王以下犯上,此番行径罪无可恕,与造反无异!”
萧霜将孔雀翎扇撂在案上,漠然道:“一派胡言!谁说燕王要造反了?在座诸位大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她不过伤了一名侍卫而已,哪有什么忤逆之心。”
大臣们看着溅在地毯上的鲜血,擦了擦汗,一时之间不知该应和,还是选择选择闭嘴。
皇后冷笑道:“不过伤了一名侍卫而已,皇姐说得倒轻巧!燕王躲过入宫前的搜查,当众现出利器,如今还见了血,这难道还不够治大不敬之罪?”
依附皇后的嫔妃,此时也理了理发髻,小声说:“皇后娘娘说得极是,如果这都不算大不敬,那臣妾真不知道什么才算不敬了。”
听见这些话,萧霜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瑾:“燕王,你是不是也该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
萧瑾内心的想法得到了验证,措辞也显得极为从容:“回皇后娘娘的话,自从儿臣几月前遭遇了一次伏杀,此后便谨慎小心了许多,时刻将一把短刃带在身上,以防为歹人所害。”
皇后凤眸微眯,一拍桌案:“便是如此,私藏兵器带入殿中乃是重罪,你明知故犯,该作何解?”
“儿臣当然知晓私藏兵器是重罪,只不过那日过后,便一直将短刃放在长靴里层。一时疏忽,入宫前竟忘了取出。”
“一时疏忽?”这次说话的是齐皇,他把菩提珠串往桌案上猛地一摔,怒道:“燕王,你刻意避开入宫前的搜查,还敢自称一时疏忽?”
萧瑾不惊不惧,淡然答道:“儿臣从未刻意避开搜查。”
齐皇:“如果不是刻意避开,你如何能在重重搜查下,将这利器带入宫中!”
“不是儿臣刻意去躲,而是那些搜查的卫兵并未仔细搜儿臣的身,这才让儿臣忘了这茬事。”
话到此处,萧瑾叹了一声:“筵席开始的时候,儿臣才想起靴中藏有一把短刃,却是为时已晚。”
皇后听着萧瑾的诡辩,质问道:“筵席开始时,你既已知晓,当时为何不取出?”
萧瑾早有对策,对着皇后微笑:“皇后娘娘,儿臣本来是想取出那把短刃的,只不过为了顾及皇家颜面,想了想,还是就此作罢了。”
提及到皇家颜面,皇后一时语塞。
皇家颜面自然是最重要的,若要让堂堂燕王从靴中掏出一把短刃,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给宫人,的确有损皇室威严。
四皇子却发现了盲点,冷哼一声:“三哥说得头头是道,先前顾虑颇多,如今还不是当众掏出短刃,损了皇家颜面。”
萧瑾:“是吗?难道不是四弟先挑起事端,对本王百般挑衅,这才损了皇家颜面。”
四皇子气极,奈何也说不过萧瑾,半晌只得阴阳怪气道:“这些话,三哥还是在父皇面前多说几句吧。”
言下之意便是:你再如何诡辩,终究也改变不了携带利刃入宫,且当众伤人的事实。
萧瑾当然明白四皇子的意思。
只不过巧了,她不想改变,也有办法再狡辩狡辩。
故而只是坐在轮椅上,摸着短刃的鞘,并不作言语。
受伤的侍卫已经被抬下去了。
然而,无论是王爷郡主,还是大臣们,都知道这件事情还没完。
齐皇向来以昏庸无能示人,此时的脸色却也说不上好看:“暂且不提携短刃入宫一事,你在殿内抛出匕首伤人,又该作何解释!”
萧瑾静静地问:“儿臣不愿看见自己的王妃受辱,这算解释么。”
这时候,四皇子看着萧瑾双目上的白绡,倒是很想怼一句:你又看不见。
但还是忍住了,只是嘲道:“三哥果真是痴情之人,只不过为了一个别国的公主,却对父皇不敬,似乎有些不忠不孝呢。”
“不忠不孝?”萧瑾险些笑出声,“四弟,你一于社稷无功,二来从未如孝子那般日日入宫问安,有何资格站在这里说话,还不觉得腰疼?”
四皇子脸都青了:“别在这里咒本殿了,本殿的腰ʟᴇxɪ好得很。”
此言一出,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席间响起了一小串忍也忍不住的笑声。
萧瑾也跟着笑了笑:“四弟,你的腰好不好,终究也跟本王没什么关系。”
“本王只希望你在说出不忠不孝这个词之前,好好揣摩一下‘兄友弟恭’此词的含义,莫要教大家看了笑话。”
眼见席间窃窃的笑声越来越密集,齐皇大抵觉得皇家颜面都要被这两人给丢尽了,于是沉声道:“燕王,你铁了心要护着刺杀你四弟的女人,这就是你给朕的解释吗?”
听见这句话,萧瑾罕见地未曾冷下脸,嘴角甚至还添了一丝笑:“儿臣觉得爱护自己喜欢的人,并非宣之于口的解释,只能算是本能,人皆有之罢了。”
齐皇:“即便是人之常情,但仍然改变不了事实。刺杀皇子乃是重罪,公然在殿内拔出短刃,更是藐视大齐律法,也是在藐视朕!”
“等等。”萧瑾面向齐皇,笑问:“父皇方才说,刺杀皇子乃是重罪?”
齐皇肃然道:“当然。”
“那么,倘若四弟意欲刺杀儿臣,又该当何罪?”
……
萧瑾只说了一句话。
然而,殿内却静得只余了檐边鸟雀的叽喳声。
所有大臣一致认为,再不会有一天,比今日的筵席更为跌宕起伏,且惊心动魄了。
齐皇正襟危坐盯着萧瑾,半晌都说不出什么话。
在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时,被指认的四皇子回过神,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然而于事无补,他的脸色实在白得很明显,就连说出口的话,气势也不太足:“三哥,你为了护一个女人,现在居然不惜编造谎言,拉臣弟下水了吗?”
萧瑾摇了摇头:“四弟,平日里你可以乱吃些饭,但话可不能乱说。”
“你刺杀本王,人证物证俱在,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和你方才扯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来诬陷王妃,可不是同一种性质。”
虽然在场诸位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性质”,但依稀可以理解到其中涵义。
如果说,方才四皇子指认楚韶即为潜入皇子府的刺客时,只有五成的人相信。
那么此时,便有九成的吃瓜大臣,相信四皇子真的刺杀了萧瑾。
因为四皇子那苍白的脸色,慌不择乱的语气,实在让人想不信都难。
然而朝中为数不多的四皇子党,还是想再挣扎挣扎,起身进谏道:“陛下,虽说此事是您的家事,微臣本不该过问。但凡事都要讲求信服二字,人无信则不立,没有拿出实际的证据,又如何能够服众?”
另一人坐不住了,也站起身,对萧瑾说:“燕王殿下在拿出证据之前,还请谨言慎行,莫污了四殿下的名声。”
齐皇看着这一幕,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不料,席间竟然现出了一副生面孔,义正言辞地反驳那二人:“两位大人,燕王殿下方才已经说过,人证物证俱在,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此时未曾立即拿出来,想来定是顾念兄弟情分,给四殿下留了情面。如今您二人说出口,岂不是把四殿下放在火架上烤吗?”
这话说得干脆直接,表面上看着是为四皇子着想,实际上字字诛心,拐弯抹角地在损人。
齐皇皱眉看着席间那人,认出了对方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徐方海,先前在庆州当过郡守的那位。
只是他有一点不解。
徐方海此人,不是太子专程去往庆州,收服过后引荐的人吗?
据太子所说,此人和燕王相见不过数面,交情也不深。
不过吃了几次饭,念了几句诗而已。
如今怎么就死心塌地了?
萧瑾虽然看不见,但听出了徐郡守的声音。
内心颇觉欣慰,却也佩服对方这磨嘴皮子的功夫,也是日益精进了。
不愧是她授以《庆州楼记》的人。
没看错,是位可塑之才。
四皇子党派想到了四皇子曾对他们说过的话,心中顿时有了一些底气。
一拱手,认真地说:“若有证据,还请燕王殿下当着陛下的面拿出来,莫要虚张声势,损了无辜之人的清白。”
“是啊。”随父赴宴的沈双双,终于挣脱了沈尚书的束缚。
她站起身,严肃地对萧瑾说:“诸位大人既然都如此说了,燕王殿下确实也该为您自己的清白,还有燕王妃娘娘的清白着想,把证据拿出来了。”
“……”
萧瑾本来就要拿出证据,但沈双双的英勇之举,属实在她意料之外。
高座之上,齐皇眯了眯眼。
兵部尚书与其长女沈双双。
又多了一个。
此时,沈尚书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本来谁也不站,从不参与党派之争,结果这个倒霉女儿突然跳出来站队,非要淌这趟浑水!
奈何他是沈双双的爹。
女儿的态度,众人会默认为这就是他的态度。
沈尚书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对齐皇一拜:“此事牵扯到两位殿下,关系重大。小女考虑到皇家声誉,故而才口出狂言,还望陛下恕不肖女言行无状之罪!”
齐皇和颜悦色,摆了摆手:“无妨,沈姑娘说得对,有些事情确实也该查清了。”
话到此处,他看向萧瑾:“燕王,你无需顾忌,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有什么证据便呈上来吧,朕会为你主持公道。”
萧瑾呵呵了。
你为我主持公道?
我信你个鬼。
不过,萧瑾察觉到了一点。
听齐皇的语气,怎么感觉这么不相信她有证据呢?
但事已至此,萧瑾也再无退路。
更何况,她在进殿之前就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也无需再退。
于是萧瑾点点头,对身旁的叶绝歌说:“带秦雪庭和夏三娘进来吧。”
……
在秦雪庭和夏三娘进来的那一刻,楚韶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在场诸位的神情。
虽然从萧瑾掷出短刃开始,她就一直再没说过话。
不是不说,而是有太多的话要说。
故而,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更何况,她也明白,此时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所以楚韶只是垂下眸,看着萧瑾放置在桌案上的那柄刀鞘。
精致内敛,只有出鞘时,才会显露一瞬的锋芒。
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很像短刃的主人。
楚韶静静地看着,直到秦雪庭和夏三娘进来,她才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做什么事。
既然萧瑾如今看不见,那她就是萧瑾的眼睛。
实际上,楚韶的观察力并不逊于萧瑾。
她将高座之上那几人的神情,看得十分清楚。
就连齐皇一瞬间的怔愣和怀疑,以及四皇子满眼的不可置信和惊惧,都看在眼里。
秦雪庭和夏三娘跟着叶绝歌进了殿,跪倒在地向齐皇请安,恭祝万岁。
齐皇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神态,颔首道:“平身。”
待到二人起身之后,就轮到萧瑾反客为主,进行一番介绍了:“父皇,这二人本是信阳春潭街的普通百姓。儿臣去往南边游玩时,路过春潭街,无意间听见有人呼救,于是便派遣身边的数名护卫,顺手救下了她们。”
知晓一切的四皇子,很想站出来戳穿萧瑾的谎言。
他派人去杀秦氏母女的时机,明明是在半夜!萧瑾何德何能,还能在半夜路过街头搭救。
然而,四皇子不能出言拆穿。
所以他错过了最后一个能对萧瑾造成威胁的机会。
萧瑾已经介绍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把舞台都留给秦雪庭:“剩下的,你来说说吧。”
还不忘笑了笑,补充道:“陛下在此,自会明察秋毫,你直言不讳即可。”
秦雪庭应声道:“是。”
随后,她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包括父亲的惨死,后院底下埋藏的金银,以及那一晚秦雪衣的死。
自始至终,秦雪庭的声调平缓,条理和逻辑无比清晰,令在座诸位颇为信服。
秦雪庭跪倒在地,对着齐皇磕了一个头:“陛下,有人要买民女一家的命。为了不暴露身份,却委托他人将民女的妹妹残忍杀害,最终自食其果,暴毙家中,这何尝不是天谴!”
听到天谴二字时,太子微微一笑,掀起杯盖抿了一口茶,温声道:“听着秦姑娘描述的种种,孤突然想起了前不久暴毙家中的某位大人,死状似乎和秦姑娘所说极为相仿。”
太子不提还好,这一提,瞬间就唤起了诸位大臣的记忆。
毕竟,前不久以这种方式死去的重臣,仅有穆远一人。
穆远死后,穆相也上疏请辞,告老还乡。
从此,穆氏一族便就此衰落了。
大臣们议论纷纷。
其中一人说道:“难道秦雪庭所说的人就是穆远?不ʟᴇxɪ过倒也有理有据,我之前还在想,陛下为何突然清理了穆家,原来是因为竟有刺杀燕王之心啊。”
另一人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张兄,愚弟倒是觉得,陛下清理穆家,恐怕不是为了燕王殿下,而是因为四殿下先前所说的那句话……”
张氏不解:“愚兄无知,不知贤弟所说究竟是哪一句?”
那人道:“四殿下先前曾说过,他遇刺当日,昭阳殿下和唐副指挥使就在皇子府。四殿下竟如此大胆,身为陛下的儿子,却想拉拢昭阳殿下和唐大人,也难怪陛下要对穆家下手了!”
张氏恍然大悟,而后低声道:“贤弟,只怕这不是四殿下的意思,而是穆家的意思。所以穆家衰落,乃是必然啊。”
能参加筵席的大臣,都是朝廷上混出头的人精儿。
这些道理他们琢磨透了,在场的所有人自然也心知肚明。
不过看破不说破,只有徐方海敢打翻杯盏,惊呼出声:“暴毙家中?难道,秦姑娘所说之人即是驾鹤西去的穆远……穆大人!”
萧瑾坐在席间,憋笑憋得十分艰难。
徐郡守这炉火纯青的演技,不给他加个大鸡腿,实在是委屈了。
群臣也作恍然大悟状:“竟是如此!”
齐皇知晓一切,甚至就连杀死穆远的命令,也是他亲口下达的。
此时他坐在高处,面上却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摸着手中佛珠,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也正好在看齐皇。
对上他的眼神,报以极为恭谦的一个微笑:“父皇以为如何?”
“穆远刺杀燕王,罪大恶极,论罪当诛。”齐皇如此说。
萧瑾叹道:“可惜穆远已经遭了天谴,陛下也不能将他从棺材板里挖出来,再诛一次了。”
听见萧瑾的话,秦雪庭对齐皇说:“民女的父亲本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才会误入歧途,为他人卖命去刺杀燕王殿下。”
而后抬起头,看着四皇子:“民女的父亲固然该死,但刺杀燕王殿下的主谋,如今却仍逍遥法外,活得快活自在!”
四皇子的脸色惨白如纸,他跪在地上,看看高座之上的萧霜,又看看齐皇。
末了,颤声道:“你……你一介无知女子,小小年纪便惯会含血喷人,诬陷本殿!三哥是本殿的手足,本殿怎会派人去刺杀他。”
这时候,楚韶轻轻地笑了一声:“四殿下不信小孩的话,也在情理之中,不如听听夏三娘是如何说的吧?”
夏三娘往地上磕头,啜泣道:“陛下,民妇的女儿从小乖巧懂事,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如有不实之处,便教民妇堕入阿鼻地狱!”
大臣们瞧着夏三娘声泪俱下的模样,心里也是颇为动容。
白筝也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教殿内众人听到:“她既然敢发如此毒誓,便知绝无欺瞒。”
听见白筝的话,与白尚书交好的诸位大臣,也不由得附和道:“是啊是啊,但凡有所欺瞒,她也不敢发此毒誓,可见……四殿下多多少少总是参与了刺杀燕王一事。”
徐方海坐在席间,也是感慨万千:“幸好燕王殿下福泽深厚,这才化险为夷。但明剑易躲、暗箭难防,燕王殿下若是未能避开这一劫,那么大齐的有功之臣,便又折损了一位啊。”
无数言语传进四皇子的耳畔,他茫然无措地跪在殿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是不该听信姥爷的话,和昭阳姑姑结交。
还是不该听信昭阳姑姑的话,暗中对萧瑾下手,并留下那枚伪造过的蔷薇玉佩,从而离间萧瑾和太子。
回忆起过往种种,四皇子发现他哪一步都做错了。
最错的,当然还是父皇告诉他,只要去试探一下萧瑾和昭阳姑姑的态度,之后便帮他解决掉秦氏母女。
父皇说,会把他分封到远离京城的地方。
那是一个富庶之地。
百姓安乐,民风淳朴,是他最后的归宿,也是最好的归宿。
父皇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自己不去做这件事,也会为他想好后路。
那是父皇表情最温和的时候。
他信了,也去做了。
迎接他的,却是众叛亲离。
此时四皇子恐惧又无措,不知道他还能相信谁,又能依靠谁。
是啊,没人会帮他说话了。
也就在四皇子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时,穆贵嫔从席间缓缓走了出来。
穆烟向来是个精明识进退的女子。
从贵妃被降为贵嫔时,她保持沉默。穆氏一族连遭贬谪,她也未曾求情。
此时,穆烟却站了出来,对齐皇说:“陛下,念在臣妾陪伴您数十载的份儿上,饶逸儿一命吧。”
齐皇看着她,没说话。
他倒是想饶恕自己的儿子,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饶?
刺杀燕王,残害手足。
就算他饶逸儿不死,也逃不过终生监.禁的命运。
穆烟定定地看着齐皇,那张雍容贵气的容颜,显露出了一丝释然。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众人都将视线聚焦在齐皇身上时,穆烟轻轻伸出手,拔下插在发髻上的金簪。
猛地一划,割破了那条白皙修长的脖颈。
随后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倒下,鲜血从华美的衣袍间溢出,流淌了一地。
萧瑾看不见场内的情况,只能听见一阵嘈杂的喧闹声:“来人啊,快去请太医!穆贵嫔娘娘割喉自尽了……”
“这怎么救得回来啊!娘娘已经没气了。”
四皇子呆呆地抱着穆烟,看着鲜血不断从她的脖颈间流出,恍惚做了一场梦。
直到触碰到血液的温热,他才醒悟过来,原来不是梦啊。
母妃死了。
四皇子抱着穆贵嫔的尸体,无知觉的,眼泪掉在地上,却被众人的喊叫声淹没。
片刻后,他看着掉在地上的泪,却忽地止住了哭泣。
他在一瞬间长大了。
并且意识到,只有不被废黜,只有活下去,才能为母妃报仇。
于是四皇子放下穆贵嫔的尸体,踉跄着向齐皇跑去,跪在他的脚边颤抖着说;“父皇,我是被冤枉的,那两个女人是被萧瑾买通了,萧瑾他想置我于死地,你知道,父皇你知道的……”
到了这时候,四皇子总算清醒了一回。
即便是跪地求饶,也知道不能供出萧霜,单单只是说着萧瑾。
萧瑾听见四皇子状若疯癫的魇语,觉得好笑的同时,也生出了一丝怜悯。
紫薇玉佩攥在手中,此时她却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拿出来了。
楚韶坐在旁侧,看出了萧瑾的犹豫,于是含笑轻声说:“殿下,斩草除根的道理,您不会不懂。”
萧瑾摸着手中的玉佩,半晌无言。
高座旁侧,四皇子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尖声对齐皇说:“父皇,萧瑾的证人是假的,不能作数。他没有物证,他就是想陷害儿臣!”
四皇子想着一定不能被赶出京城,一定要为母妃报仇。
他看着齐皇,激动得几乎想用沾满鲜血的手,去碰那双绣满金龙图腾的长靴:“父皇如果想处置儿臣,那也要处置楚韶!她想刺杀儿臣,儿臣有证人,她刺杀皇子,她该死……”
齐皇没有看四皇子,只是望向了坐在下首处的太子。
向来擅长隐藏伪装的君王,眼中难得显露出了阴沉和愤怒。
另一边,萧瑾听见四皇子那几句针对楚韶的言语,心头的怜悯已经消减了大半。
正准备交出紫薇玉佩,不想萧霜却先她一步说话。
萧霜终于喝完了杯盏里的茶,合上茶盖,微笑着对齐皇说:“陛下,现下您恐怕真的无法宽恕逸儿了。”
齐皇收回眼神,问道:“皇姐何出此言?”
萧霜看也没看跪在地上呆愣的四皇子,慢条斯理地说:“因为逸儿不仅刺杀过瑾儿,而且还犯了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听见萧霜的话,萧瑾一愣。
在场诸位也纷纷停下动作,望向身着朱衣的昭阳殿下。
萧霜抬起手,习惯性摸了摸发髻上的木头簪子,语气十分平淡:“因为那名侍卫从前未曾在神机营里待过,也跟那一批支援燕王的士兵毫无关系。”
四皇子呆呆地望着萧霜:“姑姑……”
萧霜却不为所动,眉眼淡漠,继续说了下去:“陛下只需一查便知,此人并无待在神机营里的记录,就算有一份记录,那也是经过精心伪造的。”
那名侍卫蓦地白了脸色,跪地对齐皇喊道:“陛下!卑职冤枉啊,卑职……卑职真的在神机营里待过……”
萧霜看着侍卫,漫不经心地问:“你既然在神机营待过,可否告诉ʟᴇxɪ本殿,你是哪个队的?”
侍卫犹豫片刻,咬咬牙回答:“卑职是第二十三队的。”
“第二十三队,很好。”
萧霜听见对方的回答,嘴角弯起了弧度:“那么你再告诉本殿,神机营第二十三队第七任统领,究竟是谁?”
一片死寂。
别说侍卫答不上来了,就连萧瑾这种看过书的,也不可能想得起来。
萧霜看着侍卫面色灰败的模样,摇摇头说:“神机营里的兵,向来都知晓每一任统领的名字,你连这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在神机营里待过?”
许是顾及到四皇子。
齐皇虽觉疲惫,但最终还是开口道:“皇姐,他已经离开神机营这么些时日了,记不清每一任统领的名字,也是正常的。”
萧霜微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若是其它队也就罢了,偏偏这侍卫说自己是二十三队的。”
“二十三队,有何特别之处吗?”齐皇不解。
萧霜淡淡地说:“二十三队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只不过第七任统领的事迹,向来会被各统领在新兵入队时,大肆宣扬。”
齐皇始终也想不起这名臣子到底是何人,不由得问:“是因为此人严厉御下,练兵有方吗?”
“不。”萧霜笑了笑,“是因为此人上任第一日,便端来几十坛酒,让队里的将士们喝了个痛快。”
这时候,萧瑾就不太理解了。
军营里还能喝酒?就算是古早狗血网文,也不带这么扯淡吧。
果然,齐皇皱眉道:“按照大齐律法,军中禁酒。”
萧霜点点头:“军中禁酒,所以那些汉子许久没喝过酒了,拿到酒坛便彻夜狂饮,醉后还砸烂了训练场的器物。”
齐皇还是想救一救四皇子,于是开始骂那名统领:“此人无视军纪、任意妄为,怎能统领我大齐精锐!”
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侍卫,语重心长地说:“你记不住这样的统领,也是情有可原。”
侍卫见状,连忙顺着齐皇的话说:“是啊,昭阳殿下……卑职向来安分守己,为何要去记住一位违反军纪的统领呢,卑职……卑职记不住也是寻常啊。”
萧霜笑道:“也是,毕竟那人只当了一天的统领。”
侍卫大喜过望,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听见萧霜轻飘飘地说:“可第二十三队第七任统领姓萧名瑾,是齐国的三皇子,也是陛下亲封的燕王。”
“若说燕王萧瑾记不住你,本殿尚且能够理解,但你却口口声声说,你不记得燕王。”
“你觉得这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