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晴日下的芦苇丛>第13章 风扬起,拂开你的鬓发,它的枝芽

  照旧坐在固定位置,听着一日胜似一日的喊叫,知了没完没了地鸣唱,鸟儿的啾嘤反倒一声未闻。

  夏季,她默念这两个字,钢笔洇透了书页,留下发黑的蓝色。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随后是小孩子兴奋的大叫。

  “风筝——”他们蹦跳起来,简直像一头头的小熊在地上打滚撒泼,她感到楼层都晃动起来了,上下两行字挤在一起让人分不清。“飞起来!让它飞起来!”

  吵闹扰人,她干脆撇下笔起身去看,一只燕子式样的风筝从空中直直坠落,任凭那群小孩怎么跑都没有飞起来一点,花色的身子在拖拽中染上了院里的泥沙。

  没有风,怎么能飞得起来?她坐回去,想找草纸演算下第二道题,找了一圈没有,她急得一头净是汗珠,好在拿开笔袋和练习册后发现了它的侧影。被放在了日记本里。

  都写满了,她也不想理,收回视线开始算题,可是心就专门和她做对似的,越要努力完成一件事情,她偏从头到脚都不舒服,一种烦躁的情绪挤满内腑。

  她转移注意力,窗外还在喊风筝,她洗完一把脸回来,浑身还是不舒服,她缩起脚趾,紧咬着牙,不对!不对!像是身体里的骨头全都装反了一样,就是不舒服。

  扔开断了笔尖的笔,她猛地站起来直视窗外的小孩,愤怒不断在高升要把理智崩断,她深呼吸告诉自己这样不正常。她来回好几遍在做着无用功,风筝……他们还在喊叫,她真想对着窗户朝他们大喊滚蛋,但这不能。

  她忍着不适,抱住头、咬胳膊、撞头、浇水,该做的都做了,还不消失。她干脆把一摞练习册全扔向床上,大喊一声来泄愤。

  “疯子!”

  她拖长了调子,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喊完之后理智回笼,放下手又觉得后悔了。那就不写了,她靠着床边坐下,手随便抓来一个本翻开,管它写得是什么!她瞪圆了眼睛一字一句看过。

  上面是多日前的她,她看着看着在脑子里搜寻与文字对应的记忆,她一共送了白芦六回伤药,这六回她只记得对方手臂、手指和脸上的伤。

  有时她穿裙子,更多时间穿着长衣长裤,有时她绑起头发,更多时间闭门不出。下面有行字:她的手掌全是仙人球或仙人掌上的刺,每次都不好挑出来,血脏了一张白纸,下次可不可以告诉她不要再那样了?

  她家是有这类植物的。她快速翻过这些,跳到了一页空白处,这天和后面几天她都没写什么。直到一篇四不像的文字出现,她停下翻页的手,慢慢看去:我们不常说话。大家都不常说话。

  白芦抚摸她侧脸的手指,温度似乎还留在那处,她颤悠悠伸出手覆上,封了多日的感情隐隐有松动的迹象。真想见她,哪怕不说什么也好,看一眼就行,多少次梦里出现她微笑的侧颜,睁开眼只剩孤月群星。

  这是怎样的状态,好像回到幼时,回到那个扰人的家庭里,门外是大人的吵闹,门内她捂住耳朵低头喃喃自语。

  只有和她坐在一起,自己才会彻底放松,不去想人间的烦恼,不去管琐碎杂事,只静静坐在那儿,聊各自的烦恼,聊山川海域,聊1977的舒婷与北岛。

  挣脱开心里的枷锁,她好像一步冲出了家,天地揉杂在一起,各种颜色混合,她摇晃着上了街道,像一个醉酒的人。

  来到两人常待的那棵梧桐树下,没有白芦的身影,她环顾四周只有蝉鸣、鸟叫,一片清幽。

  金色的光束渗进繁茂的枝叶,倾洒在地上后七零八碎,她盯着那处碎屑,大脑空白,眼睛发直。没人告诉她接下来该做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只是坐着,注视流云变换,炎日西移,乌云压顶时她回神,仰脸望上方的梧桐叶,一只黄鹂落在树干梳理羽毛,小脑袋不停抖动,露出头顶至眼睛的那一圈黑羽,看着像戴了顶黑纱帽。

  她眨眨眼,好像听到了雨落的声音,坠在树叶上发出一连串的滴答滴答。她猛地站起来,两只手抓住树干开始爬树,头顶的淅沥声渐大,黄鹂被她惊得振翅离去。

  翠绿宽大的梧桐叶抚过她的脸,挥开重重叶片,她伸手胡乱摸索起来,在摸到某片异类时转过来看,那上面贴了张便条纸,蓝色的字迹撞上雨珠后晕染成一朵残花的形状,模糊不清。

  她再去翻那一片地,有几片叶子上都粘着一张便条纸,她将它们撕扯下来一个个读完。

  “妈妈今天下班很早,送了我一个布娃娃,是凯蒂猫,穿着粉裙子。可我不……”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了。

  “养£仙人球,小小一团握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我以前养得那盆都开花了,可惜搬家的时候£₩₩……”

  “他说爱我,我知道什么是爱。爱就是性,性就是爱,互相赤裸拥抱是性爱。我不跟妈妈说,她也不想听。”

  “好害怕,上面显示了两道杠,可怕的颜色,我一整天都在呕吐,望着楼下我在想跳下去会不会死,四楼会死人吗?”

  “我回想上个月,好期待有车子疾驰过来撞££……可是想想司机恐怕会被拘捕吧,我不想死后还要连累人。应该到江敦大桥试试,那里晚上人少。”

  “虚惊一场,没有。我还以为会发生什么,这大概是玛利亚唯一保佑我的一次,我不知道如果有的话……(后面的字被笔划掉)面对妈妈,家会顷刻覆灭。”

  “我好喜欢她,可是我不配做她的朋友,他经常说我脏,那这么脏的我怎么可能和她做朋友?她喜欢舒婷,我也是。聊着聊着就脱口而出那三个字了。”

  风刮了起来,雨忽地变大,从树叶之间降下,模糊了字迹。还有好多张,看起来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可她知道白芦每天要做什么,所以这些简短的记录联系在一起后像一张大网,网住她后慢慢收紧,直到她无法呼吸。

  头发被雨水浇湿紧贴在脸颊,她的睫毛沾着雨珠,随着眨眼的动作,雨珠再从鼻尖、下颌坠下,仿若一块块大石砸在人身上,把求救的讯号淹没。

  她的心情很平静,她自己明白,奇怪的是双手,正在不听使唤地乱晃,自己也没得帕金森怎么会这样呢?想不明白,她把一沓纸塞进衣服口袋,踩着下面的树干小心下来。

  “还有好多被风吹走了呢。”不等她转身,白芦出现在身后,正是雨势大的时候,她还穿身白裙子撑着一把阳伞。“有人捡到的话,我要说对不起啦,让他们看到我的牢骚。不过,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她转脸瞧她,头顶的雨水被阳伞隔绝在外,她一身干爽和自己落汤鸡的窘态形成对比。

  “你……下雨了,还出来吗。”

  她想找些话题好让自己不再尴尬,但回头看伞外的雨幕,林里泥泞一片,静谧被大雨冲破,只剩下满目萧然。

  “你也来了,还看我悄悄藏起来的碎碎念。雨真大。”她的脸上始终带笑,语气那么轻柔,是不想让两人难堪?

  “那个……我,”她顿住,手攥紧衣角,小声道:“那天的事,对不起!我不应该吼你,你当我发疯吧!我也不应该看你的这些东西,对不起。”她脸上升起红云,不敢抬头去看白芦。自己是想和她继续做朋友。所以你怎么骂我都好。

  没有回应,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是跑进雨里赶快溜走,还是继续无言相处?胸口闷闷的,她抓着衣襟缓缓转身,一抬脸对上白芦打量的目光。

  “你的额头怎么了?”她慌张伸手去捂,却被那阵刺痛激得龇牙咧嘴。

  “磕到了吧……嗯,对。”她拉过脖后的帽子戴上,暗想这雨怎么下得这样拖沓。像春雨那样一阵来一阵走不好吗?

  突然,白芦的手摸上她垂在身侧的手,她来不及想别的赶忙看去,对方从她手心里拿走了纸团。捏得太久了,连自己都忘了它的存在。

  白芦把伞柄交给她,自己轻轻捋开纸团,扫了两眼说:“今天她也回来的早,不然我也出不来。”至于为什么,她不说,田晴也不问。

  她们躲在树下,雨水打在伞上,汇成一小股一小股的细流扑向地面。蝉不叫鸟也不叫了,有飞虫绕着梧桐转了一圈往树上飞去,清凉很快消失,闷热又回了来。

  雨要停了,她重新听见了那阵知了叫,她默默想着,这雨要慢些就好了,同秋季里整晚整晚的雨,一下便没完没了。只是站着,她见满地灰霭倏忽散去,日阳冲破乌云,东南角一弯彩虹横挂。伞收了去。

  “不跟妈妈说说吗?”

  她心知这是多余,但要她不说,就这样忍过一辈子?她不敢想,随后掏出口袋里的一沓纸还给白芦。

  白芦一张张翻过,撑着伞走到另一棵树下,那棵树的叶上积了一捧雨水,稍一碰触便哗地浇下,砸在她的阳伞上,制造出声响。她将那些便条纸一撕再撕,手一扬全落在地上,沾了泥汤。

  “妈妈不喜欢我,她对我好,但是不喜欢我。”

  白芦踩着一片叶子,轻轻旋转伞柄,阳伞上的雨珠在阳光下发出晶莹的光,她的白衣裙像张开翅膀的蝴蝶,飞溅出去的雨滴,是振翅飞翔前的鳞粉。

  她停下后收起雨伞,面对田晴低声说:“我爸爸是强奸犯。她不喜欢我很正常。”她失语了,原本的疑问是:你判断一个人对你好不好,是看他给不给你买衣服和供不供你吃喝吗?现在,她失语了。

  好久之后,她找回声音:“你不是自愿的。白芦。”

  “你要问我是不是自愿?那不是的话就意味着我挣扎抵抗……不,我是自愿的,我爱他,他爱我。”她走向她,停在她面前,“这是父爱,他对我讲。片子里的男人也对小女孩儿这么讲。”

  她话里有太多隐藏的讯息,田晴一时找不到源头理清,她靠着大树,任由上面的雨水打湿她的帽衫,干脆一把摘掉帽子。

  “白芦,我们不要说谎好吗?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你就不会对我提起《洛丽塔》了,你清楚知道这是罪孽,可你总想把一半的罪揽在自己身上。你是受害者。”

  “受害者是什么?你告诉我。”白芦摸上她的脸,眼睛里氤氲一层薄雾,“受害者是有罪的,同学和老师都这样告诉我,他们没说出来,却是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他们多无辜,在我身上损失了时间,我多恶毒,仅仅失去一盆仙人球。”

  不再说话,她们都闭上嘴。太阳被云罩住,彩虹渐渐消失了,蝉鸣回来,黄鹂飞过,梧桐叶随风摇摆,唱着前日的歌。

  “抱抱我。”她说,身子抖动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儿,“抱抱我,田晴,我好冷。”

  她伸出双手拥住她,她的头枕着她的肩,她的鼻息喷在她的颈子上,她们拥在一起,都感到好冷。黄鹂唱起歌谣,燕子低空掠过,风带走不堪,是夏日,但她们都感到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