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车流的涌动中暗了下来，华灯初起，亮如晨星，城市的喧嚣在夜晚显得更为密集，犹如夏日里的蝉鸣，总是充斥在人们的耳里。
车子穿过街角，顺利往小区停车场里驶去。闻惜找到空置的停车位，动作小心地倒车入库，而后熄灭引擎，拔出钥匙。
回家的路程不算太远，只因遇上下班高峰期，中途有点塞车，所以多花点了时间。方嘉禾早已在这个过程里睡了过去，车顶的小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她笼罩在其中，像是落了满身的萤火，旖旎又柔和。
闻惜压低声音叫醒了她，给了方嘉禾一点缓神的时间，然后两人等来电梯上了楼。回家后，方嘉禾第一反应就是要进厨房，打算做顿晚饭，闻惜看她睡眼惺忪的样子，累得连话也不想说，便推着方嘉禾进了卧室，摁着她躺了下去。
“什么也别管，你就安心睡上一觉。”闻惜替她盖了被子，把助眠香氛从抽屉里拿出来，“但也不能睡太久，你还需要吃顿饱饭，待会儿我会叫你，知道么？”
方嘉禾似乎想点头，但她已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闻惜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拿来卸妆水和洗脸巾，给方嘉禾卸了妆，等方嘉禾的气息沉稳下去，她才又走进卫生间给自己也卸了妆，随后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
卧室的门，闻惜特意没关，从前在学校时，方嘉禾每每心情不好，都容易睡得不踏实，会做噩梦。闻惜担心她被梦魇缠住，只能将门开着，好随时注意着方嘉禾。
一晃都两个月了，从和方嘉禾重逢以后，闻惜便没再下过厨房。这段日子里，除了工作期间和同事在外面吃，回到家后的每一顿饭都是方嘉禾做给她的，今日总算也轮到她给方嘉禾做饭了。
隔着一段不算太远的距离，能够看见方嘉禾正在熟睡之中，只是睡颜并不安稳，眉头皱着，也不知是不是这么快就做起了梦。
闻惜遥遥看了她一眼，没忍住叹了口气。
这些年，方嘉禾在国外过得好吗？
没有自己跟在身边，可有别的人进行陪伴？
生病的时候，疲累的时候，谁去照顾她？关心她？
这么久了，闻惜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方嘉禾。
漫长的四年里，方嘉禾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她经历了什么，又体会了什么，那对闻惜来说仍然是一个暂时无法触及的谜。
闻惜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几年，方嘉禾的身边没有过别人。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独来独往，就像大学时候那样，冷冷清清，远离人群，虽然不是故意要把自己藏起来，但在别人眼里，她依旧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总是站在没有人的角落里，脸上看不出情绪。
而在那些被闻惜缺席的时光里，方嘉禾却并没有将她忘记，她带着那份不告而别的内疚，寻求了心理医生的治疗，未曾选择那条与这个世界无声诀别的道路。并且她还学了闻惜所会的语言，每当她说起西语的时候，就如同在隔着空间与闻惜对话似的。
那是她思念闻惜的方式，那样隐秘，不为人知，即便再次见面，她也没有一开始就提及。
而能够意识到这些东西，则全靠闻惜自己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慢慢摸索得知。
方嘉禾还是爱着她的。
闻惜对这件事，始终深信不疑。
只是不知道，距离她们真正和好的那一天，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
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半时，闻惜终于将饭菜端上桌，洗了手，弄了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餐。
许久没有做饭，厨房里的一切现在又都归方嘉禾管，闻惜难免有些生疏，又怕动静太大会将方嘉禾吵醒，所以这个下厨的过程也就小心翼翼，施展不开，多耗费了些时间和精力。
考虑到方嘉禾肠胃不舒服，闻惜倒没弄什么丰盛的菜式，一桌子都是清淡不油腻的，汤里的蔬菜也都煮得软烂，吃进肚子里不会有什么负担。
她开了落地窗，让客厅和饭厅的空气能够更好地流通，随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在床边轻轻坐了下来。
方嘉禾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紧皱的双眉一直不曾舒展，假如是陷在梦中，那她的梦境一定是晦暗又混乱。闻惜静坐片刻，正想叫醒方嘉禾，却听方嘉禾忽然很小声地梦呓着：“不走……我不想走……”
走？
闻惜竖起耳尖，俯身朝方嘉禾靠近些许。
可方嘉禾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低吟。
闻惜只得伸出手拍了拍她，正要开口喊上一句，方嘉禾却就此惊醒过来，额上一瞬肉眼可见地冒出一层冷汗，不断移动的目光像是在辨别着此处是什么地方。
“做噩梦了？”闻惜赶紧在她胸前抚了抚，替方嘉禾顺起了气，“没事没事，醒过来就好了，我在这里……方嘉禾，我在这里。”
方嘉禾怔愣须臾，呆呆地看着闻惜，好半天过去，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凝神问道：“几点了？”
闻惜抽出纸巾擦了擦她的汗，说：“已经八点半了，我刚把饭煮好，起来吃一点再睡吧。”
方嘉禾茫然四顾，显然还有些不能平静。她沉默许久，倏然一把将闻惜拉到怀里紧紧抱住，箍的闻惜呼吸一滞，差点断气。
“……你别这么大力。”闻惜扑在她胸口，很是费劲地说，“先松开，松开我再说。”
方嘉禾却没有照做，反而将闻惜抱得更紧了。
她白着一张脸，脖间也很快渗出了汗，抱着闻惜的手无意识地紧扣着，像是在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方嘉禾？”闻惜只觉被她指尖扣住的地方疼痛难忍，只能条件反射般地挣扎起来。
挣扎的举动，自然就意味着想要逃离，方嘉禾感觉到了闻惜的抗拒，忽然间流露出浓浓的惊惧。她一下翻身坐起，把闻惜朝身下按去，低垂的眼眸含着诸多复杂的情绪，像极了一片沉甸甸的乌云，强势而又密不可分地罩住了闻惜。
闻惜仰首躺着，略显惊诧地望着方嘉禾。方嘉禾扣着她的手，在沉默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知道她肯定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全抽离，闻惜便将语调放得轻柔，一字一顿地说：“方嘉禾，冷静一点，你已经醒过来了，这不是在梦里。”
窗户大开着，裹满了凉意的秋风输送进来，把方嘉禾漆黑的发吹得晃动不停。她垂着眼睫，借着屋子里的灯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闻惜，尔后抬高一只手，先是摸了摸闻惜的脸，再向下移去，轻抚着闻惜的脖颈。
她的手冰冰凉，不带一丝暖人的温度，指腹划过肌肤时，像贴了一片将要消融的薄冰。
“你是真实的吗？”方嘉禾抚摸着她，突然这样问道。
闻惜动了动身子，将垂落在方嘉禾颊边的发丝别去她耳后，说：“我当然是真实的，你不是正在看着我吗？”
“我经常都能看见你。”方嘉禾说，“可很多时候，那都只是在梦里，或是我的想象里。”
闻惜想说我又何尝不是？但她没把这话说给她听，而是直视着方嘉禾的眼睛：“你梦到了什么？”
方嘉禾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神，她回想了一下，哑声说：“好像梦了很多，但有些画面很快就不记得了。”
闻惜说：“那你还记得什么？”
“记得……记得我们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有过一次争吵。”方嘉禾说，“那天你很生气，哭着叫我走，不想看见我待在宿舍里。”
闻惜眼中的光华微微一动。
方嘉禾这话，一瞬就令她回想起了某件迟迟未能想起的往事。
那也是促使她和方嘉禾更加靠近彼此的，起到关键性作用的往事。
可是就有那么奇怪，方嘉禾刚才若是不提，她竟然根本想不起那件事。这阵子她回忆过很多个与方嘉禾共处的时刻，却唯独没能将那一天从记忆里的长河里拾起来过。
那是她和方嘉禾认识这么多年以来，为数不多的，甚至可以说是仅有过的一次争吵。
只是她早就忘了，但没想到方嘉禾还记得，并且就在今天又一次梦见了。
所以她先前无意间说出的梦话，就是因为这个？
“别的呢？”闻惜观察着方嘉禾的神色，“别的还有么？”
方嘉禾细想须臾，摇头：“没有了，我只记得这一个。”
她深深地呼吸着，像是承受不了身体上的虚脱，一下子失去了支撑自己的气力，朝闻惜颈侧沉沉栽去。
闻惜托着她压下来的重量，喉间发出一声闷哼，方嘉禾仍旧紊乱的呼吸就附在她耳边，混合着萦绕在室内的风声，是那么的粗重。
而闻惜的眼前，自然而然地就浮现起了那一天的画面。
·
自从经历了小电影事件以后，闻惜与方嘉禾虽然表面仍然相处得十分正常，但实际上，她们之间的氛围已经开始有了相当明显的转变。
那转变当然是暧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时也是不言而喻却又心照不宣的。
那段日子，两个人还是和过去一样，除开不同的课程以外，其余时间依旧是形影不离，总是与对方待在一起，怎么也不会腻。
何况成为室友以来，闻惜和方嘉禾已经摸清了彼此的生活习性，同住一间寝室，她们基本没有任何分歧，也不存在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空调想开就开，能用的电器该用就用，无所顾忌，在住宿期间所产生的费用上，两个人都从不斤斤计较，非常合得来。
包括各自在学习用功的时候，她们也从不互相干扰，宿舍里多数时候都不会吵闹。知道方嘉禾对个人空间有一定的界限，不喜外人突然造访，闻惜也不会轻易带什么人来，十分自觉地保证着寝室里的完整性。
加上她们又都没有要谈恋爱的打算，也就杜绝了会有谁和对象时时刻刻煲电话粥的景象。
总而言之，和方嘉禾一起生活，对闻惜而言无疑是极其舒坦又自在的一件事。她们在很多方面都显现出了难得的默契，且互相关心，彼此尊重。
但这样和谐的住宿生活，却在小电影事件的发生以后，不得不有了一些本不会有的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呢？那大概是闻惜开始变得束手束脚，总也忍不住因为方嘉禾的某些话语和举动而脸红心跳。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同样的事，以前的方嘉禾与她一起做，不会令她产生任何想法，而后来的方嘉禾，却总能带给她异于往常的感受。
方嘉禾对她的嘘寒问暖，会让闻惜不好意思回答；方嘉禾对她的肢体触碰，也会让闻惜拘束闪躲；而熄灯后睡在一起这件事，也在赵晓楠的提醒下未再发生过了。
一切看上去还是原样，但暗地里却有些什么东西又不一样了。
而闻惜的变化自然也逃不过方嘉禾的眼睛，她毕竟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闻惜几次三番的躲避与渐渐多出来的客套，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方嘉禾：闻惜是在有意地拉开她们之间的距离。
是闻惜开始厌烦她了，不喜欢她了吗？
方嘉禾这样想过，但在她的观察之下，答案显然不是的。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方嘉禾不好问，也猜不着。
而一旦闻惜的退缩表现得越来越明显，那么随之而来的后果，便是连方嘉禾也不自觉地离她远了一些。
五月的淮州结束了春天，早在月初的时候就已立了夏，但天气却还带着点春日里残留下来的凉气。闻惜的生日在当月中旬，方嘉禾还在清明节的时候就在思考该送什么礼物给她好。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性，但都迟迟没能敲定，最终决定试探一下闻惜在当时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好背着她买给她，制造一份惊喜。
但那天闻惜所在的电竞社开展了比赛活动，赵晓楠很早就拉着她离开了教学楼，方嘉禾在楼下等了闻惜很久，还以为自己是搞错了闻惜的下课时间，直到路过活动现场时，她才知道闻惜早就走了，两个人不知为什么都没看见对方，就那么错过了。
于是一向不爱凑热闹的方嘉禾也站在人堆里看起了比赛，闻惜和赵晓楠是队友，一个玩AD，一个玩辅助，配合得默契十足，大杀四方，把把游戏都将对手摁在地上摩擦，贡献了不少高光操作，引得围观的校友们频频发出惊叹。
方嘉禾不懂游戏，她对电子竞技完全不感兴趣，所以压根就看不明白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她只是隔着攒动的人头，远远地看着闻惜神采奕奕的笑脸，听着她夺取胜利后发出的每一道欢呼。
闻惜坐在那里，是那样的亮眼，吸引了好多人的视线。
方嘉禾在那一刻才骤然间意识到——原来那个有些傻乎乎地追着她交朋友的姑娘，竟然在别人的眼光里，是那么闪闪发光的存在。
她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
因为闻惜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心安理得，她没有想过不在她跟前晃悠的闻惜在其他时刻会是什么样子，也没有想过闻惜和别的朋友在一起时会是何等的惹人注意。
她霸占着闻惜，忽视了闻惜也是个单独的个体，有很多人喜欢她，亲近她，在不与自己相处的时候，她有大把的朋友，从不会孤独，拥有很高的来自外界的关注度。
方嘉禾站在人群中，忽然就觉得周围暗淡下来，连她自己也一并隐匿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
很快，活动圆满结束，闻惜和赵晓楠所在的队伍赢得了比赛，收获了社长提前准备好的礼物。
几个人抱在一起，高声欢呼，气氛相当热络，感染了不少驻足观看的人。
而这些人里，并没有方嘉禾。
取得最终胜利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高兴得跳了起来，方嘉禾的视线被一个个身影所遮挡，她还没看清这场比赛的结果是什么，闻惜的笑脸就被迫离开了她的视线。
等到闻惜再一次出现时，方嘉禾突然看见她的手里多了一朵鲜艳似火的玫瑰花。
紧跟着是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
“你们这些人也太过分了吧，只送闻惜不送我！”赵晓楠挡在闻惜前面，咋咋呼呼地大喊，“我可是淮大第一辅助，全程都把闻惜保护得好好的，奶孩子都没有我这么尽心尽职奶的，多少也得给我一朵花奖励奖励吧？”
社员们都大笑起来，几个立在边上观望的男同学们开始起哄：“闻惜！我有个朋友问你缺不缺对象！那个朋友可不是我！”
人群笑得更响亮了，掺杂着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和嘘声。闻惜听到这话并未回应，只手忙脚乱地接住从各处送来的花，脸上噙着欢喜又无奈的笑意。
方嘉禾看着看着，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有点不爽，几乎是顷刻间就感到厌恶起来。
这个地方太过吵闹，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叫得出名字，而唯一熟悉的那个人又离她那么远，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她也站在人堆里面。
一份难以形容的失落与孤独感即刻在心间开始蔓延，方嘉禾收回视线，在闻惜注意不到的角落里转了身——
“请问，是方嘉禾，方同学吗？”
不知是谁的手从侧旁伸来，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力度轻巧地搭上了她的肩。
方嘉禾眉头一皱，蓦然回首，脸上带着点不加修饰的反感与抵触。
眼前站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女生，是张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友善，晃眼看过去，竟依稀有点闻惜的影子。
“有事？”方嘉禾口吻异常冷淡，且非常不耐烦。
那女生表情微愣，似是没料到方嘉禾会这么冷漠，但也很快就恢复笑容，对方嘉禾说：“嗯……也没什么事，你可能不太记得我，我们有一起在多功能教室上课，只是平时没怎么说过话。”
方嘉禾看着她：“然后呢？你找我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那女生把手机举到半空，屏幕上是她的微信二维码，“陈老师说你请假次数太多，又一直联系不上你，所以让我跟你说一声，下个月就要考试了，你尽量在考试前别再缺课，也别再缺了小组作业，不然会有挂科的风险。咱俩加个好友吧，这次作业你跟我分在了一组，我是组长，有什么事方便联系。”
“作业我会自己做，上课的时候用U盘拷给你。”方嘉禾没有要加她好友的意思，“谢谢你的提醒。”
她说完，侧脸朝闻惜那里看了一眼，见闻惜正被花团簇拥般地围着，脸色就更沉了几分，当即就要离去。
那女生见她这就走了，赶紧喊道：“哎——你还没扫我的二维码呢！”
但是方嘉禾没有回头，她像是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