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还在继续，主角握着刀，看着眼前抽搐不止的继父，吓得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
那演员脸上的茫然，和此刻的闻惜如出一辙。
方嘉禾一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就只剩了闻惜一个。她揉了揉仍在发痛的手腕，回想着方嘉禾刚才的表情和反应，心里顿时觉得有些奇怪，便也紧跟着站起来，朝方嘉禾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外面正是人多的时候，1号影厅刚刚结束放映，走廊上挤满了还在讨论电影内容的人，移动得十分缓慢。
闻惜在人堆里踮起脚尖，四处张望，没看见方嘉禾的身影。借着指路标识，发现影院内部也是有洗手间的，闻惜赶紧跑过去看了看，又在门口等了很久，却始终不见方嘉禾出来。
等最后一个人离开洗手间，闻惜才走进去把隔间的门挨个儿推开，但方嘉禾根本不在这里。
闻惜只好又从检票口出去，把外面的洗手间也找了一遍，可还是没发现方嘉禾的踪迹。
而给方嘉禾打去的电话，她也没有接，只有嘟声一直在响个不停。
无法，闻惜只能又去了商场楼层里的洗手间，好在这一次还不用她里里外外地找，甫一从过道转角经过，闻惜便看见了方嘉禾。
她两手撑在洗手台上，低低地埋着头，正在发出几道干呕。
闻惜脸色微变，连忙大步跑过去将方嘉禾一扶，还没来得及说话，方嘉禾便受惊般地抖了一下，下意识就要将闻惜推开。
但当她看清闻惜的脸，扬起的手便又收了回去，随后立马打开水龙头，捧着水漱了漱口，低哑地问：“你怎么出来了？”
闻惜见那洗手池里还残留着些许没冲掉的呕吐物，便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方嘉禾，拍着她的后背说：“你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就不舒服了？”
方嘉禾将洗手池冲干净，再接过纸巾擦了擦嘴，唇色显然有些发白，面色也不太好。她点点头：“嗯……突然有点反胃，可能是这两天没好好吃饭，饮食不规律，之前又喝了冰水，刺激到了肠胃。”
“你跑得够远的，我找了你半天。”闻惜目露担忧，“现在呢，还想吐吗？”
方嘉禾先是摇头：“还好，吐出来就舒服了。”尔后又说，“先前影院里人很多，两个洗手间都在排队。”
陆续有人出来洗手或是对着镜子补妆，闻惜不欲在这里久留，免得妨碍他人，便带着方嘉禾走到外面的长椅上坐下。两人休息了一会儿，方嘉禾便开口说：“走吧，接着看电影去。”
闻惜却没动，而是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电影？”
方嘉禾额角出了层薄汗，濡湿了那里的发丝。她用纸巾简单擦了一下，低垂的视线落在反着光的地面：“还行，才看了一半不到，目前也谈不上喜不喜欢。”
闻惜不露声色地瞧着她：“你之前反应挺大的，差点把我手给掰断了。是电影情节让你心里不舒服了吗？”
方嘉禾对她后半句话未作回应，只将闻惜的手握在手里，举到眼前看了看：“还疼吗？”
闻惜注意着她的表情，倒是没从方嘉禾脸上看出什么异样，回答说：“还有一点，你真不愧是练过散打的，手劲儿还挺大。”
“我当时……胃里有点痉挛。”方嘉禾搓热了手，替闻惜轻轻揉了揉，“不是故意要弄疼你。”
闻惜说：“没事，我也没怪你。”她朝影院那处看了一眼，又见方嘉禾脸还白着，没什么精神，便拉着她走到电梯口等电梯，打算离开这里。
“去哪儿？”方嘉禾强打着精神，像是还有些不舒服，“电影不看了？”
“不看了，回家吧。”闻惜说，“反正我都看过原著，也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再说你状态不好，影院里又不透气，干脆回家休息好了。”
方嘉禾犹豫不决：“可这是我们第一次出来看电影……”
“谁说这是第一次？”闻惜截了她的话，唇边露出笑来，“在淮州的时候，我们不是看过好多次吗？”
方嘉禾说：“那是以前，而且难得出来看场电影，你在路上的时候就很开心，我不想扫了你的兴。”
“我现在也开心。”闻惜说，“可你要是再啰里吧嗦下去，我才真的要不开心。”
她说完，电梯门正好开了，闻惜率先走进去，给了方嘉禾一个“快进来”的眼神。
方嘉禾见状也就不再纠结，跟随着闻惜步入电梯，下了楼后便直接去了停车场，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你还能开车吗？”闻惜看了下时间，现在才六点一刻，外面的天色还是灰白的。
方嘉禾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但闻惜见她神色低迷，反应也有点迟钝，于是提议道：“你坐副驾驶吧，我来开车好了。”
她先一步下了车，帮方嘉禾开了门，方嘉禾没有拒绝，绕过车头坐进了副驾驶室，在靠上椅背的那一刹那，长长地吐了口气。
闻惜没急着发动引擎，只因方嘉禾的状态实在有点不对劲，无法令她视若无睹。闻惜便将车窗打开，想让方嘉禾透透气，然后问她：“还在难受？”
方嘉禾偏过头，还是没说话，她静静地看着闻惜，因为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里透露着浓浓的疲惫，好半晌才说：“小游，你能不能吻我一下？”
闻惜听了这话，顿时有点意外。
重逢以来，这是方嘉禾第一次主动要求闻惜吻她。
隔绝了外面的喧嚷，停车场里显得十分静谧，但由于地处商业区，进进出出的车辆和过路人就还是有点多。闻惜先将四周顾盼一番，确认她们附近没什么人影以后，便把目光落到方嘉禾脸上：“可以，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行。”
方嘉禾似是没料到闻惜会跟她讨价还价，停顿片刻才说：“什么问题？”
闻惜微微侧身，朝方嘉禾凑近了一点：“之前在电影院，你到底是因为胃不舒服，还是因为电影不舒服？”
方嘉禾嘴唇一动，却没给出回答。
“还在工厂那边的时候，我说要看这个电影，你就明显有点不对劲。”闻惜说，“当时我以为你是想看别的，但你又没说不想看，结果看到一半你就跑了出去，是不是电影里的某些情节引起了你的不适？”
不等方嘉禾开口，她又强调道：“这个问题你必须正面回答，不准闪烁其词，也不准撒谎，听见没？”
方嘉禾沉默须臾，反问道：“那要是我不想回答呢？”
闻惜顿了顿，当下未置可否。方嘉禾本以为她会不同意，却见闻惜忽而笑了一下：“不想回答也行啊，那就当你是默认，这也算个答案。”
方嘉禾说：“我……”
“实在不想说就算了，我心里已经有数了。”闻惜伸出手，用掌心贴着方嘉禾的下颌，“没有要逼你承认的意思，我只是想多了解你而已。你是因为电影里的画面受到了刺激，影响了情绪，并且有了生理反应，所以才会反胃想吐。方嘉禾，我说过我不是小孩子，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瞒，就一定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方嘉禾注视着她，在短暂的愣神后问道：“那你认为……我是被什么影响了情绪？”
闻惜猜测道：“是不是因为你和主角有过相同的经历？”
《庄园回忆》这部小说是闻惜在大一下学期看的，文中主人公是名学生，由于亲生父亲经常使用家庭暴力，母亲隐忍多年不得不和丈夫离了婚，却没想到再嫁后又碰上一个极爱酗酒的男人，每每喝醉了酒便会六亲不认，对母女俩大打出手。
很大程度上，方嘉禾的成长环境是和这位主人公极其相像的。
她们都有一个忙于工作的母亲，以及一个容易对家人实施暴力的父亲，而小说里的主人公也和方嘉禾一样，是个沉默内敛又寡言少语的人，且总是习惯独来独往，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唯一的区别是，方嘉禾在大学期间认识了闻惜，而故事里的主角却是直到最后也未能结交兴味相投的朋友。
闻惜在看完这本书后，曾经同方嘉禾叙述过这个故事，但当她讲到主角失手杀死了继父这个高潮情节时，方嘉禾却听得眉头紧皱，打断了闻惜，表示自己不想再听下去。
就和今天一样，改编后的电影演到了这一部分，方嘉禾仍旧没能坚持看完，选择在中途离了场。
闻惜能够理解方嘉禾的心情，虽然她没有看过原著，但仅凭闻惜口述，也能让方嘉禾产生身临其境的效果。更不提电影比起语言乃是更为直观的表达，就更是会让她感同身受，从而勾起许多她不愿再回想起的回忆。
对此，闻惜自然是有些自责的。
选电影的时候她没能顾虑到这个，即便看出了方嘉禾的异常，却也没有过多考量，只单方面以为方嘉禾是不想看这个电影。如果她早一点考虑到，肯定会选择其他电影，而方嘉禾又那么迁就她，闻惜说想看，方嘉禾便不会拒绝。可心里的阴霾难以消除，强行观览的后果便是引发了方嘉禾的不适，让她无可避免地难受了一场。
学生时代所经历过的种种，并不会在进入社会以后得到消磨，印刻在心里的伤痕，纵使表面已经痊愈，但实际仍是鲜血淋漓，难以痊愈。
身体上的疤痕或许可以愈合，但留在心中的伤害却难抚平，哪怕方嘉禾出来后什么也没说，但闻惜知道，有些事，她没办法真正忘掉。
光影变换，停车场里的灯盏有些微的闪烁，一辆辆汽车自前方经过，留下灰尘在灯光里飞舞的痕迹，粘在时间流逝的缝隙里。
对于闻惜的猜测，方嘉禾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握住贴在颊边的那只手，静默良久才说：“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闻惜回忆了一下，说：“主角回过神以后，继父已经死了，她和回到家的母亲非常害怕，然后努力镇定下来，把继父埋在了庄园后面的花园里，向警局报了失踪。那是上个世纪的英国，侦查技术还不算先进，警察没查到什么线索。但这个继父因为欠了一笔高利贷，所以债主就请了私家侦探去找他，后来这个私家侦探经过一系列的勘测和推理，发现了继父失踪的真相，却并没有说出去，而是为主角保了密。”
方嘉禾眼珠微动，看着闻惜：“他为什么没有说出去？”
“因为在查案的过程中，他发现这个继父做了很多坏事，认为他该死。”闻惜说，“同时，他也不希望主角因此获罪，被执行绞刑。至于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就得看读者是从法律还是情感的方面来看待了，不过背景要是放在现代，尤其是国内，那就多半不让写了，电影就更是没得拍，要大改特改才行。”
“如果是现实生活，过失杀人要负法律责任。”方嘉禾垂下眼眸，声音低沉地说，“会坐牢，会被判很多年的刑。”
“我们可以不去设想这个问题。”闻惜说，“至少在故事里，主角和母亲最终过得很好，不用再担惊受怕，战战兢兢，也没有人再去欺负她们。在小说设定的时代背景下，那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闻言，方嘉禾出了会儿神，有些疲累地说：“可再好的结局，也只会存在于故事里。”
“既然只是一个故事，就不要总是想得那么消极。”闻惜说，“就像现在的你，又已经长大了许多，有了自己的工作，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我想……叔叔现在应该也不像过去那样严格地对待你了，是么？”
方嘉禾怔了怔，低声说：“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那阿姨呢？”闻惜不自觉地将语气放得很轻，“你和阿姨又有多久没见了？”
方嘉禾想了一下，说：“和你在大学城重逢以后，我的重心都在你身上，到目前为止还没抽空去看过她。”
“那等周末的时候，你尽量跟她说一下，我很想和她见一面。”闻惜说，“不管她愿不愿意见我，我都挺想看看阿姨现在在做什么。”
方嘉禾说：“她肯定也想见你，不会不愿意。”说罢停了停，“不过我也说不准，只能到时候再看。”
闻惜“嗯”了一声，反握住方嘉禾的手，关切道：“所以聊了会儿天以后，心情有没有好上一点？”
方嘉禾点头：“有的，好多了。”她深呼吸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你还和以前一样，还是这么温柔。”
“不，我和以前不一样了。”闻惜说，“以前的我，温柔不只是给你一个人的，我还会分给其他的人，比如朋友，家人。”
“那现在呢？”方嘉禾深深地凝视着她。
“现在啊……”闻惜笑了笑，缓缓凑近方嘉禾的唇角，“你想知道？”
方嘉禾说：“我想知道。”
闻惜轻轻吻上她，用指尖拨乱了方嘉禾的发。
“但我偏不告诉你。”她笑着说，“你猜啊。”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