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数天里，闻惜每每从公司大门走出去时，方嘉禾的车都会在街边的临时停车位上等着她。
——即便闻惜已经不用再去医院输液，感冒也开始逐渐好转。
而两人见面之后的相处，其实也稀松平常，没什么特别之处。杨天晴特批的三天假期一过，方嘉禾在工作上该忙还得忙，甚至比闻惜更忙，时常深夜才能得到休息，并无太大的特权。
她顶多保证在闻惜下班时抽个空，专程去当她的司机。若是当天不忙，方嘉禾会给闻惜做顿饭再走，若是当天时间不多，方嘉禾便只能将闻惜送到小区门外，随后独自驱车离去。
这样一来，方嘉禾接闻惜下班的次数多了，难免被同事们察觉，也就激发了不少八卦之心。
旁人只知每天都有专车在门口等候闻惜，却并不知里面的人是何来头，又是男是女。连成韵也忍不住感到好奇，直问闻惜最近是不是谈起了恋爱。
对此，闻惜的回答是：“您见过哪个恋爱中的人，成天像我这么愁眉苦脸的？”
“怎么没有呢？多了去了。”成韵说，“恋爱嘛，酸酸甜甜，又不都是幸福的，偶尔也有烦恼的时候。愁眉苦脸乃是恋爱中的常态，这说明你的恋爱谈得并不顺利，出现了问题，人类的恋爱不都是这么回事？”
闻惜有点想笑，揶揄道：“看不出成老师在恋爱方面这么有见解，我见您也单身好多年了，不考虑愁眉苦脸一下？”
“我是独身主义，不考虑恋爱，更不考虑结婚。”成韵端着咖啡杯，一脸高深莫测，“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一个人的好，独处才是王道。”
“可独处久了，不会觉得寂寞吗？”闻惜问。
“你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寂寞了？”成韵说，“两个人的寂寞，比一个人的寂寞更难熬。”
这话还挺有深度，也很有道理，闻惜听得一愣，思索道：“我目前为止，只感受过一个人的寂寞，那已经够难熬的了。”
“所以我劝你大胆恋爱，谨慎结婚。”成韵说，“再过上几年，我就是四十岁的人了，身边的亲戚也好，朋友也罢，基本个个都已经成了家，有了小孩。但就我观察来看，这些步入婚姻中的人，尤其是女人，没几个真正过得快乐的。”
闻惜明白她话中之意，回道：“结婚就算了吧，我也从没想过这个。”
“那恋爱呢？”成韵笑吟吟的，“这几天来接你下班的是谁？那么贵的车，看样子条件不错，挺有钱吧？”
方嘉禾家庭条件一直很好，方父是有名的散打教练，他开设的搏击俱乐部在好些城市都有分部，一向不愁经济来源，多的是人想拜他为师。
至于方母就更不用提，早些年结束柔道运动生涯后，便接手了家中的广告公司，是位事业有成的女强人，并不赖以方父的收入生活。
加上方嘉禾在散打这条道路上有了成绩，开始参加各项比赛之后，她每年挣来的奖金也都不是小数目，并且在大一下学期就自己买了辆车，一家人确实很富有。
重逢以来，方嘉禾每次与闻惜见面，开的都是平川贸易的商务用车，自己的私人车不过在昨天才开过那么一次，就被成韵眼尖给瞧见了，闻惜很有些啼笑皆非，解释道：“真不是，一个朋友而已。”
“什么样的朋友天天接你下班？我没见过这么好的朋友。”成韵说着，冲落地窗外抬了抬下巴，笑道，“这不，今天又准点来了，还跟老师遮遮掩掩呢？”
闻惜眉头微挑，侧身朝窗外看去，只见一辆白色轿车正从街口驶来，缓缓停在了她们公司门外。
从高处望去，并不能看清车里的人是何面貌，只大概看清驾驶室里有半截得体的西装，还有搭在方向盘上的那只手，戴着一支玫瑰金的腕表。
“您真误会了。”闻惜面色不改，掏出手机给方嘉禾打了个电话，“我叫她出来给您看看。”
成韵兴致勃勃，拭目以待。
很快，电话接通了，不等方嘉禾发出声音，闻惜便抢先指挥道：“开门，下车。”
方嘉禾将手机贴在耳边，听到这话一句疑问也无，立即打开车门下了车，站去车头前方，仰头朝上空看了过来。
闻惜视线低垂，与她隔着几层楼的高度，来了场无声的对视。
室外热风连绵，吹动满街棕榈树叶，方嘉禾站在树下的阴影里，黑发起伏，衣角翻飞，专注的目光里没有蓝天白云，只有闻惜望向她的身影。
“怎么了？”她轻轻地问。
距离虽远，冷静低沉的声线却近在耳畔，仿佛楼下的女人正贴在闻惜身侧轻声耳语一般。
闻惜听着那熟悉的嗓音，无端后颈一麻，第一反应便是要挂断电话。
但碍于成韵还在旁边站着，且一脸看热闹的表情，闻惜只能强装从容，平静道：“没什么，你回车上坐着吧，我还有一会儿才下班。”
方嘉禾还在看着她，点头应道：“嗯，我等你。”
于是闻惜这才将电话挂断，看向成韵道：“瞧见了？女性朋友，都说您误会了。”
岂料成韵却是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那可不一定，我不见得就误会了。”
闻惜开始收拾办公桌，问道：“您还有什么高见？”
“就算是女性朋友，你们也显得很暧昧。”成韵一脸笃定，打趣道，“难怪没想过结婚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闻惜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您从哪里看出我们暧昧？我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成韵道：“这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了，老师也是年轻过的人，你别把我看成什么都不懂的老古董。”
闻惜佩服她敏锐的感知力，但也不想当面承认，搪塞道：“是是是，您说什么都对。”
成韵只把这话当做她心虚的表现，笑得随和：“放心吧，我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往外传的。社会虽然在进步，但同性之间的感情依旧不被大众所接受，我不会给你带去麻烦，可你自己也要多加注意，最好别表现得太明显，毕竟咱们也不知道公司里有没有人抵触这个，你说对不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
闻惜看了她一眼，支吾道：“嗯……是这个理。”
“放轻松，别有负担。”见闻惜神态拘束，成韵又安抚道，“我尊重每种性向，不会因此对你产生负面看法。老实说，我早就对男人这种东西厌烦透顶，有时也在想，干脆找个姑娘家搭伙过日子算了。”
闻惜被她逗笑，调侃道：“那也不是不行，您这种类型的大姐姐，可是很受欢迎的。”
成韵说：“是么？你可别骗我，我最近正好有那么点寂寞了，心里还是想愁眉苦脸一把的。”
闻惜彻底笑出声来：“刚还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独身主义呢，这就开始寂寞了？”
成韵也笑，佯装叹息道：“嗐，世上哪有真不寂寞的人呢？”
“谢谢您。”闻惜收敛了些许笑意，转而正色道，“我运气真好，能遇到您这么一位通情达理的老师。”
成韵眨眨眼，点着头说：“别拍马屁了，打卡去吧，外面这么热，人家还等着你呢。”
·
十分钟后，闻惜走出电梯，两扇感应门自动打开，为她放了行。
方嘉禾没回车上等她，而是一直立在棕榈树下发呆，闻惜在她身边站了小半分钟，方嘉禾才目光一转，发现了她。
“想什么呢？”闻惜自己开了车门，坐进副驾驶。
“没什么。”方嘉禾跟着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刚才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
闻惜抬手朝上方指了指，方嘉禾凑近挡风玻璃一看，成韵还端着咖啡杯站在窗边，见两人朝她投来视线，便露了个笑脸，同时招手示意。
“她就是成韵，我们翻译部的部长。”闻惜说，“也是你那位师姐的老同学。”
方嘉禾“哦”了一声，隔空冲成韵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朝闻惜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是还有点咳嗽。”闻惜摇上车窗，开了空调，说，“你以后别来接我下班了，我自己能回去。”
方嘉禾露出询问的眼神。
“这几天是因为我病了，成老师照顾我，基本没让我加班。”闻惜说，“大大小小的会议，她也都交给了别人，没让我去做。现在我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从明天起就得步入正轨，下班时间通常会很晚，就不麻烦你了。”
方嘉禾说：“你什么时候下班都行，不耽误我过来接你。”
闻惜说：“这不是主要原因，重点在于，你每天都来接我，公司里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八卦我了。”
“八卦什么？”方嘉禾说，“八卦你有了男朋友？”
“……差不多吧。”闻惜说，“而且你这车太显眼了，刚才成老师还跟我问起你来着。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找了个有钱人处对象，怪别扭的，你以后别来了。”
“那我换辆车。”方嘉禾平淡道，“问题不大，换辆不显眼的来。”
闻惜说：“你没明白我什么意思。”她松了两颗衬衫纽扣，调低了座椅高度，接着道，“现在已经不是学校那会儿了，该避嫌还是得避嫌，我们公司年轻人不算多，领导们又都是上了年纪的，要是有人谈起同性恋的话题，总有那么几个说话不好听的，懂了吗？”
方嘉禾懂了，回道：“明白了，是我没考虑到这方面，以后会注意。”
闻惜以为她是真的明白了，毕竟方嘉禾一向有些我行我素，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两人在淮大确定恋爱关系后，她也从不遮掩，面对旁人的好奇发问，她更是坦然承认，从不觉得她与闻惜之间的感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只是学校终究不能与外面的世界相提并论，学生时代的同龄人大多接受度高，即便有对同性恋持反对看法者，多数人也不会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来，最多只在心里或私底下看不惯。
但毕业后出身社会，所要面对的人群便不再那么纯粹，出柜这种事往往要能避则避，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流言与麻烦。
闻惜也是知道方嘉禾的脾气，又因成韵那么快就将她们之间的不寻常给看了出来，所以才要提醒方嘉禾，省得她的无心之举让闻惜间接出柜，在公司里引来风言风语。
可没想到第二天方嘉禾还是来了，且如她所说换了辆十分普通的代步车，还特地停在地铁站附近，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将闻惜等来。
毕竟是下班时间，公司里也有不少要乘地铁回家的人，闻惜与两位翻译部的同事并排而行，晃眼看见站在街边的方嘉禾，顿时一阵无言，只得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公司一趟。
等两位同事进了地铁站，闻惜一番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没有熟人之后，才做贼似的冲到方嘉禾身边，迅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之后还不忘将车窗严丝合缝地关上，生怕被人看见。
“你可以自然一点。”方嘉禾在驾驶室坐下后，对闻惜说道，“不要搞得像偷情一样，反而惹人怀疑。”
“我就算是要偷情，也不跟你偷。”闻惜说，“不是叫你别来了吗？”
方嘉禾直接忽略了她后半句话，反问道：“不跟我偷情，又为什么上我车？”
闻惜说：“照你这意思，上了你的车，就得跟你偷情？”
方嘉禾说：“我很乐意和你偷情。”
“……我不乐意。”闻惜没好气，想岔开这个话题，生硬道，“免费的车不坐白不坐，好歹比挤地铁舒服。”
方嘉禾“嗯”了一下，问道：“晚餐想吃什么？”
闻惜看了看她：“车哪儿来的？”
方嘉禾说：“周婧的。”
周婧？
闻惜想了一想：“是我上次见过的那个业务部职员吗？”
“是。”方嘉禾说，“我缺个助理，她现在跟着我了。”
“你用她的车，那她用什么？”
“她用我的。”方嘉禾说，“我们换着用。”
闻惜：“……”
“师姐想请你吃饭。”方嘉禾说，“她让我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闻惜第一反应便是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又心念一动，想起还有些事情要与杨天晴交谈，是以答道：“你们定吧，我吃什么都行。”
方嘉禾应了声“好”，却没急着开车，而是摸出手机点开了某个软件，说：“等我一下，有点事。”
很快，嘈杂的音乐声和游戏音效骤然响起，在安静的车内显得十分突兀，且异常吵闹。
闻惜眉头一皱，侧眸朝方嘉禾的手机屏幕瞟了一眼，发现她居然在这时候看起了网络直播。
“啊呀，欢迎我们家小芳姐姐进入直播间，今天又这么早下班啦？”
“哇！谢谢小芳姐姐送出的宇宙飞船，大气大气！”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闻惜神情一变，如同见了鬼一般，立马将方嘉禾的手机夺了过来。
屏幕上笑得花枝招展的女主播不是别人，正是她十分熟悉的赵晓楠。
“她今天打流水PK战，要在八点以前收到三个宇宙飞船。”方嘉禾看着闻惜，自行解释道，“差点误时，还好没忘。”
“你……”闻惜表情意外，不可置信道，“你是小芳啊？”
方嘉禾点点头：“系统给的昵称。”
闻惜静了两秒钟，忽然间爆笑起来。
“你笑什么？”方嘉禾面无表情地问。
“没……没什么。”闻惜捧腹道，“只是觉得你这名字取得挺好，很适合你。”
方嘉禾说：“是么？”
她说完这句，瞧着闻惜久违的笑脸，倏而沉默下来。
“小游。”过了片刻，方嘉禾轻声唤道。
“嗯？”闻惜还在看着手机笑，弯弯的眉眼映着天光，忽闪忽闪，“干什么？”
方嘉禾目光专注地凝望着她，不动声色地朝闻惜靠近些许，神色间透着少见的温柔。
“不干什么。”她垂下双眸，有点落寞地说，“我只是……很久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