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念记得自己晕了过去, 晕倒在医院走廊光洁的地板上,她的羊水和血污染了干净的地板。
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从最开始就做错了事,所以才会被惩罚, 才会这么孤独地倒在无人问津的境地里。
当她开始忏悔时, 灿白刺眼的手术射灯猛然照进她眼里, 她躺在手术床上, 似乎被这光烫了一个大洞。
而医生们在她身下忙活, 他们用刀将她皮肤表面的遮挡一一褪去,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医生皱了皱眉,说时间还没到。
手术刀被放回托盘里, 金属与金属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因为此时的寂静而显得有些刺耳。
“醒了?”医生笑着和她打招呼。
“我们马上把你送回去。”他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道, “不用害怕,和家人说说话, 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
慕念眨眨眼睛,灯光依旧刺眼, 并不是她的问题,是这灯太亮太过夺目, 就好像忽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水浅。
她被推进了病房,门口的门牌写的是待产室,一间叫做待产室的病房。
她好像缓了精神,躺在担架车上问推她的护士现在怎么样。
护士说, 还能怎么样,时间还没到, 先回去等等再说。
她晕倒在医院走廊里,大家慌慌张张地将她送到医生手里, 医生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说时间还没到。
护士将她送到病床边上就离开了,离开前说是让她的家属来护士台一趟。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问,如果没有家属应该怎么办。
嘈杂的人声里有哭声有笑声,这些声音交错纠集在一起,让她所在的待产室看起来没那么像待产室。
十人间的病房,蓝白色的帘子将床与床之间隔开,很有医院的特色,消毒水和上一个病人的血液或是别的□□交融相斥,散发着似有似无且无法挥散的腥臭味。
她扭头看了一下,找到表明自己数字的号码牌,一个圆圆的塑料片,上面工工整整印着一个四。
她是四号床病人,左边的五号床是个beta,丈夫也是个beta。
两人坐在一起小声地聊天说笑,笑声一阵一阵的,裹着兴奋和忐忑,并没有什么值得大笑出声的开心事,但在现在这种时候,他们觉得笑一笑总比哭要好。
beta笑得老旧的病床嘎吱直响,如同饱受折磨的老人嘶哑的哀嚎。
慕念总担心她的床或许会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很快就不忍直视地挪开目光。
右边的三号床围着一大圈人,老的小的,还有看起来三四岁大小的小男孩,安安静静地站在床边,拉着父亲的衣角,眼里是抹不开的忧伤,一种小孩才有的天真的忧伤。
这是她的第二胎,虽然已经有了经验,但大家还是很激动,既激动又紧张,单纯因为即将降临的新生命。
慕念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喧闹,那个安静的小男孩发现了她的注视,依旧不哭不闹,沉默地与她对视。
那双干净的浅褐色眼睛里装着恐惧与悲恸,与慕念此时的感受相似,他们在医院里满怀与众不同的消极情绪,对新生命虽然有期待,但更多的是无法排解的难过。
慕念牵着嘴角朝他笑了笑,小男孩木着脸挪开目光,手指紧紧揪住父亲的衣角,就像无助的人在绝境死死抓紧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们所在的世界格外寂寥,慕念收回目光,平静地躺在床上,洁白的天花板,由一米的方形瓷砖砌成,冰冷的线条暴露在光洁的表面。
耳边是各种欢声笑语,恭喜祝贺的喜悦洋溢房间,她沉默地望着天花板,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
她躺了一会儿,阵痛起起伏伏,习惯了以后竟然也没什么大不了,凉森森的冷汗贴在后背前胸,身体的温度比平常要低许多。
没过多久,刚才的护士站在门口远远地喊“四号床”,慕念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号码牌,确认自己是四号床以后才应答。
护士走过来不耐烦地说:“叫家属出来一趟。”
隔壁床的beta凑过来拉着她问关于自己妻子的一些问题,慕念被暂时晾在一边。
她无所事事地等了一会儿,心里有点忐忑,因为她没有算得上家属的人,连个陪护也没有。
她的朋友全在国外,并且大部分都不知道她怀孕即将分娩的消息。
她自己也觉得这大概是一件不够光彩的事情,所以瞒着所有人独自承担这样的羞耻。
护士解决了五号床的问题以后重新把注意转到慕念这边。
她用公事公办的冰冷口吻问道:“你的家属呢?”
慕念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动作有些艰难,没人帮忙,她的后背抵着墙,勉强支撑起上半身。
“他们都还,还没到。”她撒了个谎。
因为护士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让她觉得如果说是没有家人帮忙,就会显得自己很可悲。
她清楚自己的可悲,但她不愿意让别人也认为自己是可悲的。
“什么时候到?”护士皱眉道,“老婆都要生了,还没到?”
慕念抱歉地笑笑,“他们都很忙。”
护士没再说什么,又强调了两遍六点半下班之前来一趟,要签字确认很多东西,然后就离开了病房。
慕念坐在床上,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无奈地拿出手机。
周围有人渐渐投来好奇又羡慕的目光,赤|裸|裸的羡慕。
那时候有手机的人都不太多,普通人甚至很少见过手机,这部手机是她在国外买的,用了两年多。
她先试着再给水浅打电话,现在才三点多快到四点的样子,不是午睡的时间,也还没有下班休息。
还是没有接。可能是在开会。忽然多出很多工作,开会一开就是一整天。
这种情况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慕念自顾自地给对方找好了理由,像是安慰自己一般。
她挂断电话,发现病房里很多人都看着自己。
因为什么。
因为她现在狼狈的模样,因为她临近分娩却只能一人承担,还是因为她给自己的伴侣打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她也觉得可笑,就像一个不现实的笑话。
她又拨给自己的父母,拨的是家里的座机,最小的弟弟接了电话。
她的弟弟今年刚满九岁,很可爱的一个小男孩,以前他还更小一点的时候喜欢追着自己叫姐姐,叫得甜甜的。
弟弟在那边脆生生地“喂”了一声。
慕念那边没发出声音,他疑惑地等了一会儿,好奇地问道:“是姐姐吗?”
很乖很乖的声音,听起来就是一个很乖很可爱的小朋友。
慕念听到他的声音心里软了软,柔声道:“宝贝,爸爸妈妈在家吗?”
弟弟想了想说:“爸爸在家,妈妈不在家。”
他甜甜地撒娇道:“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家呀。”
慕念笑了笑,轻声安慰道:“还有一段时间,姐姐也要工作的呀,宝贝想姐姐了吗?”
弟弟软软地哼唧了两声,“嗯,好想姐姐,姐姐快一点回家。”
“好。”慕念顺从地哄道,“等姐姐忙完就回家,好吗?”
“宝贝,去把爸爸叫过来好吗?”
弟弟乖巧地“嗯”了一声,“姐姐等一下。”
听筒里传来小朋友哒哒哒跑远的脚步声,慕念有点紧张,手心微微出汗,就连疼痛的感受也被此时的紧张压了下去。
脑袋麻麻的,心脏不规则地跳动。
她的父亲接到电话,弟弟在边上很开心地说是姐姐打来的。
在他的认知里,他很喜欢姐姐,所以很喜欢姐姐打来的电话,所以很开心。
“爸爸。”
“什么事?”她的父亲开门见山问道。
他一向是一个严格的父亲,对待孩子就像对待员工下属一样。
因此她的父亲不太喜欢她,因为她是一个不太优秀、甚至说得上差劲的女儿。
而且她是个omega,是一个很让他失望的omega。
慕念踌躇道:“我现在在医院。”
父亲没说什么,只沉沉地“嗯”了一声,听起来很冷淡,没有太多情绪。
就像等待下属报告情况一样,他的态度很无所谓。
而他越是这样,慕念心里就越是没底。
她快要哭了似的小声道:“您能来一下医院吗?”
她的情况或许不太好,所以需要家属签字告知情况。
她的父亲冷漠地问她:“你有什么事。”
命令的口吻,高高在上地否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慕念羞愧地默了默,“我有点事情.......”
她的父亲冷漠地等着她往下继续说。
“我好像,我的羊水破了,现在在医院,好像要——”
“不用和我说这些事情。”她的父亲忽然出声打断她。
他不喜欢听身边的人讲这种事情,他的生活充满商务谈判、国家形势这一类高端的东西,像女人分娩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有些不堪。
“你有什么需要,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他说。
慕念听到这句话,猜出他想说的下一句。
“不用回来了,别和外面的人说我们认识。”
他大概会给她一大笔钱,用来买断他们之间的关系。
慕念听到他果然这么说,沉默了很久,她的父亲也跟着她一起沉默,耐心地等在电话另一边。
“我其实只是......”她哽咽了一下,“医院让家里面来人,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小声道:“我不是来要钱的。”
她的父亲并未因此动容,一如既往地冷漠道:“钱我会打到你账上,银行卡你最好自己去换一张。”
“晚上你妈会来医院。”
慕念听说母亲会来,急忙哀求道:“别让妈妈过来,爸爸,您过来行吗?”
“我晚上有事。”
慕念抬手擦了擦眼泪,小声地抽噎着,“那让别人来,让管家来,或者,或者慕松也好。”
“可以,可以别叫妈妈过来吗?”
电话另一边没有应答,没人说话,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话,已经完全放下了尊严,就这么苦苦地哀求。
十人的病房,那么多人看着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给家里人打电话,低声下气的哭腔落进所有人耳里,仿佛一个可笑的异类。
她的父亲冷冷地说:“她说晚上九点以后有时间,她有经验,你可以请教她。”
他好像听不到慕念的恳求,也无法理解慕念的心情。
“可是医生六点半就下班。”慕念忽然想起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医生六点半就下班了,来不及的。”
“我让她早点来。”
她的父亲在挂断电话之前说:“以后不用再联系了。”
慕念轻轻地“嗯”了一声。
弟弟在一旁蹦跶,闹着说还要和姐姐说话,还有好多事情想和姐姐说。
可是电话照旧被挂断,慕念捧着手机,怔怔地低下脑袋,小小的屏幕回到了拨号的页面,手机里的联系人剩下的很少。
水浅依旧没接电话,拨号记录长长一串,每一条的结果都是相同的无人接听。
慕念的母亲殷蓝有很多让人闻风丧胆的英勇事迹,尤其在抓小三这件事上。
早年她的父亲也有过一段放浪形骸的时期,那时候他们刚结婚不到三年,小三一个接一个如雨后春笋一般。
殷蓝的出生还算不错,虽没有慕家这般显赫,不过同样是一方豪富,她又是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着,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殷蓝算不上一个好母亲,当初把慕念送到国外也是她的主意。
慕念对她的感情完全就是恐惧,小时候她见过殷蓝带人殴打小三的样子,披头散发的,像只凶神恶煞的恶鬼。
后来她就被送出国,不久前才回国,她的母亲还是那样,一张冷冷的脸,整日都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难得露出笑容,看起来也不像是真实的开心。
慕念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殷蓝就在她身边。
那时候慕念和水浅闪婚,大家都还不知道她们结了婚。
于是她以为自己的女儿是未婚先孕,极有可能是个她所深恶痛绝的小三。
慕念现在都还记得她像个疯子一样咒骂的样子,疯了一样地扑过来打她。
她担心肚子里的小孩,不敢反抗,只能蜷缩着身体用后背去抵挡她的打骂。
然后当天晚上她就被赶出了家门,甚至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能说出来。
再后来,殷蓝也来找过她,每次见面都很不愉快,甚至有一次她差点因为对方流产,虽然最后结果有惊无险,但总归让人心生畏惧。
她现在正在最脆弱的时候,而她的母亲并不是一个值得依赖值得托付的人。
得知母亲要来,慕念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过得格外忐忑,阵痛十多分钟来一次,她沉溺在这样的疼痛折磨里,还要分神担心她的母亲。
正如她所料,殷蓝怒气冲冲地找到她的病房,一见面迎头就是一巴掌。
慕念当时正缩在被子里忍耐疼痛,殷蓝走过来将她拉起来。
“贱种没掉?”她咒骂道,“你怎么不跟着去死啊?”
污秽不堪的言语,慕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脸颊的疼痛和生产的阵痛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她看到对方脸上嫌恶的神色,忽然感觉很难过很难过。
她轻声唤了声:“妈妈。”
殷蓝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嫌弃地皱起鼻子。
“别这么叫我。”她当着整个病房的人大声呵斥道,“你不配当我女儿。”
“去当你的小三。偷情还要给贱人生小孩,你怎么这么贱啊?”
她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女儿推开,慕念身上没什么力气,顺势便倒在了床边,后背狠狠地砸在墙上,特别特别疼。
“我来也不是照顾你。”她宣布道,“照顾你我嫌脏。”
慕念抱着肚子瑟缩在角落,试着解释道:“我没有当——”
殷蓝打断她,“别和我说话,我不想听。”
她来这里的根本原因并不是为了慕念,她早就不认慕念这个女儿了,她对小三的态度有目共睹,而她的女儿却成为了小三。
这种事情殷蓝怎么也接受不了,她试着去改变慕念的态度,但对方看起来似乎很坚定,所以就只能从另一边解决。
她今天来这家医院是因为她最近发现自己儿子似乎也有了不好的倾向。
她发现了端倪,但还没找到真正的证据。
她眼里容不得一点对爱情不忠的沙子,甚至到了一种极端的程度。
以前谁还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她这是心理创伤后遗症,或许以前发生了一些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或许就连殷蓝她本人也不清楚。
不过她虽这么表现,离开的时候却把家属该签的字全都签了,还缴了五万的住院费,把病房从十人间升级到了单人间。
护士通知她换病房的时候,周围目睹了全过程的人们全都向她投来一种怪异的了然目光。
一个被保养的漂亮omega,她在他们眼里好像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
不过后来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慕念搬到单人的房间等待生产,冷清的病房,关上灯拉上窗帘以后就完全黑了下来。
天也黑得差不多了,期间医生来了一趟检查她的状况,据说可能还要再等十来个小时。
这十来个小时会一直很疼,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因人而异的情况,有的很快有的很慢,这种事情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慕念忍耐着疼痛,脑袋里只有医生离开前说的那句慢慢来。
他马上下班回家,和家人们欢聚一堂共同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对于他来说,慕念只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家庭境况婚姻情况如何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在他这里,所有病人都是相同的,他所需要做的也只有竭心尽力地为对方提供治疗。
所以慕念一个人在病房慢慢等待,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问题。
水萦鱼出生的时候大概是在凌晨十二点,整个医院静悄悄的,慕念晕晕乎乎的在打瞌睡,忽然察觉到几分异样。
她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缓慢地找到值班室,值班医生见到她的时候都快被吓傻了。
病房里其实是有呼叫铃的,但是她不知道。
之后她被送上了手术台,与几个年轻医生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水萦鱼刚生下的时候没有哭,慕念奔溃地问医生是不是孩子活不了。
医生说是肺还没发育好。
他一边用类似于毛巾的绒布将小小的红红的小婴儿包好送进保温箱,连上呼吸机,然后又打了很多针。
慕念感觉像是刚死过一次那样,浑身轻飘飘的,眼里的世界色彩变得不那么分明,黯淡的色彩,黯淡的世界,年轻的医生刚开始她的实习生涯,这是她迎接的第一个小孩。
鲜血和糜肉混合在消毒用的酒精气味里,蒸腾着往上升,被迫笼罩在明亮的白炽灯光中。
“是个很可爱的小妹妹。”医生告诉慕念,“眼睛很大。”
慕念刚才看到了她的女儿,在被抱进保温箱之前,红红的一小团,像只粉色的小老鼠。
挺可爱的,她在这个时候充满了期待。
她在心中默默许下承诺,要永远永远疼爱保护她的女儿,因为这样的一个小孩,生下来就担着不受亲人长辈喜爱的风险,唯一能够得到保证的只有母爱。
慕念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她在这个时候想,她的孩子不需要太优秀,不需要太多约束,健康快乐、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就好。
这好像是所有父母在孩子降生最初共同的想法。
可真正能够实现的并没有多少。
刚生产完的慕念身体很虚弱,还好是顺产,不像剖腹产那样大动干戈。
不过医生说她可能会有感染的风险,大概因为意外早产,所以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大概要住多久。慕念这么问道。
“不清楚。”年轻的医生为她整理床单,“可能要两三个星期,我也不太清楚,要等每天老师上班再问问他。”
“嗯。”慕念看着她整理被子的动作,“没关系。谢谢。”
“这,这有什么好谢的。”医生害羞得红了脸,“为人民服务嘛。”
她离开病房前还很贴心地帮慕念把灯给关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用了三个多小时,结束以后一切照旧,就好像什么都还没发生过一样。
慕念躺在床上,点滴一点一滴滴落,她从窗帘缝隙往外眺望月光,月光皎皎地洁白,又依稀能出其中的白里看出点忧伤的淡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