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萦鱼出生那天的天气并不好, 一个炎炎的夏日,她的母亲独自走在天桥上,行人在天桥上,流水一般的汽车在天桥下, 无情地呼啸而过。
阵痛开始时, 她慢慢地蹲坐在地上, 摸出当时款式老旧的手机试着给水浅打电话, 家里的人都与她完全断绝了关系。
她刚大学毕业回国, 对国内的情景不太熟悉,也没什么经济来源,银行卡被冻结以后, 身上就只剩下三千块钱现金。
那时候的三千块钱现金勉强算得上一大笔钱,是普通人家要放在保险箱里小心存放的数额。
生活倒不至于太困难, 可她这么怀着孕,一个人待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
她九岁出国读书, 二十三岁回国,她的祖国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 而留学的那个国家也终究不是她所能依靠的故土。
她好像被完全排斥在了国与国之间,留给她的只有淡漠的家人、淡漠的同胞。
回国后, 她在接近春节的某个冬天遇到水浅。
她们在一场舞会上相扶起舞,各自沦陷在各自的想象中。
然后一夜荒唐,接着许多错乱的杂事。
她还记得两人相遇时,淡灰色的灯光流淌在古典乐曲轻快的节拍里, 水浅扶着她的手,她们在万众瞩目中翩翩而舞。
她也记得两人第一次出现争执时, 水浅冷漠得伤人的眸光。
于是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意识到想象与现实存在许多宛如鸿沟的差距。
之后她失去了很多东西, 因为她那意外到来的小孩。
医生忽然告诉她,说她怀孕了,恭喜哦,肚子里有一个健康的宝宝,已经三个月了。
已经三个月了,她与水浅产生了分歧,正在冷战的时候。
她想到孩子出生后两人重归于好的画面,这就是水萦鱼出生的理由。
她的母亲走在天桥上,独自一人孤单的背影。
慕念逆着日光,影子落在穿梭的车流之上,混沌的意识在疼痛中旋转。她的手扶着金属栏杆,不锈钢材质的空心圆柱,炎热的夏日将它们烤得滚烫。
手心被灼热的金属烫得生疼,腹部以及腹部周围的疼痛也逐渐锋利。
她开始感到害怕,开始思考疼痛的缘由,天桥上的路人纷纷驻足,她顶着他们审视的目光,被困在一种羞耻和恶心的痛苦里。
伴随一声哗哗的水声,人群里跑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扶着她,感觉到她浑身的颤抖。
她听到女孩大声向周围的人宣布,说她的羊水破了。
所以她需要接受帮助,需要更专业的帮助。
可她听到女孩向周围的人大声宣布她的羊水破了,就像是在一个宣布一个有趣的笑话。
虽然女孩后面还指挥着其他人叫救护车,做一些别的事情,但她只听到了那一句话。
“她的羊水破了!”
随着话音落下,寂静的天桥哄然响起笑声,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丑陋的纹路藏在长裙之下。
女孩大概是个医学生,伸手按在她的肚子上,认真地皱着眉。
她这样严肃的表情在慕念看来却是完完全全的嘲弄,不容置喙、不容怀疑的恶意。
慕念不知道从哪挤出力气,一把挥开对方,然后扶着扶手慢吞吞地站起来,另一只手抱着肚子,一言不发地背对着人群走开。
疼痛与粘腻的感觉充斥在她的脑海里,阳光依旧那么亮那么刺眼,她远远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川流不息的车流依旧无情地呼啸而过。
天桥上的人们静静地站在原地,只有她闷头往前走,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觉得羞耻,也觉得可悲。
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将要成为母亲的年轻女人,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国家的人。
她没有能够依靠的背景,也没有能够依靠的家人朋友。
是谁将她抛弃到了如此境地。
她在阵痛的短暂停歇中想到了答案。
水浅始终没接电话,她固执地一直拨打,水浅固执地不予回答。
她站在天桥的楼梯上,她已经走到了天桥的楼梯边上,高高的台阶,密密麻麻地铺成往上的道路,可她现在要往下走,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只能静静地站在楼梯上。
救护车到达时,第一个冲下车的护工抬着担架,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美丽的omega,静静地站在粼粼的白色暖阳里。
她在发呆,在阵痛的间隙茫然地发呆。
夏日热烈的阳光温顺地落在她的身上,她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算得上迷茫的委屈。
为什么会感到委屈。
因为没有愿意陪伴她,水浅坐在办公室里,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他们都有需要解决的正事,而她是一个丢人现眼的人,是一个没有头脑没有理智的傻子。
可她长得很漂亮,她也很年轻,一个年轻漂亮的omega,书上明明说,一个年轻漂亮的omega,不管做了什么错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她做了错事,没人愿意原谅她,所以她这么孤独地站在这里,站在违背常理的寥寥境地里。
医生从救护车里钻出来,推了推站在车门口仰着脑袋看愣神的护工。
护工被推得踉跄着奔向那样漂亮的omega,就像虔诚的信徒忐忑而又激动地奔向他的神。
慕念居高而上地看到了他们,看到他们穿着白色长褂,护工穿着浅绿色工作服,担架被抬到了跟前,护工伸出手想把她抱上去躺着。
她轻飘飘地推开对方的手,扯着干燥的嘴唇笑了笑,温和却很有尊严地拒绝道:“我自己来。”
她拖着笨重而臃肿的身体,像一只发福的年迈老虎,她曾经也称得上野兽,老了牙掉光了爪子钝了,就变成了病猫。
医生与护士站在一边,护工站在另一边,警惕着她的动作,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她笨拙地爬上刷白色油漆的铁担架。
他们顺从地依照她的想法,安静地守在边上,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好像没人说得出具体的原因。
或许因为对方言语中磅礴而不容拒绝的力量,他们感到震撼,仿佛猎物面对猛兽的那般恐惧,不自觉如寒蝉般缄默不言。
慕念躺在担架下,阵痛又一次发作,她紧紧攥住手边的消毒被单,在恍惚的平稳上升中闭上双眼。
护工抬着她的担架从楼梯上走下来,散乱的发丝被风扬起,又跟随着担架的起伏上下摇晃,最后落在她的皮肤上,被汗水黏在脸颊边。
许许多多的目光追随她往前,她被送进救护车车厢,接应的医生动作迅速地为她打上点滴,然后拿起放在一边的记录册询问她的相关信息。
相关信息,她闭上眼,仔细地从脑海里搜索出与自己相关的信息。
“姓名。”
“慕念。”
“性别。”
慕念听到这个问题抬眼看了他一眼,不过没说什么,平静地回答:“女,omega。”
医生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女人,但看不出来确切的类别。
现在的omega数量不多,地位也普遍较高,要么是养在家里的千金大小姐,要么就是富人家里娇滴滴的妻子。
很少有像她这么狼狈的omega,脸色苍白地躺在一堆陌生人中间,临近分娩,看样子还是早产,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
医生好奇地看向她,看到她躺在担架上,侧着脑袋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缓慢地开了起来,鸣笛也跟着一起剧烈地发出声响,她躺在这里,也加入到了车水马龙之中,成为冷漠地呼啸而过的其中之一。
窗外并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她侧着脑袋也不是为了看窗外的风景。
那么多人围着她,那么多人都用这种好奇而又讽刺的目光偷偷打量她。
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这并不是她的本愿。
她只是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地再任性了一次,在所有人都让她打掉孩子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将她的孩子保护到了现在。
这其实不算什么错,可是大家都叫她不要这么做,而她偏这么做了,就变成了一件错事。
可这分明是她的小孩,能够决定小孩生死的人只有她自己,就算水浅也不可以。
她留下水萦鱼的原因其实不只有一个,还有一个原因,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孤独落寞,所以不愿意承认另一个原因。
医生看了她一眼,潦草地写了两笔。
“联系人?”
联系人。
她想到了水浅,以前的水浅,在一曲舞毕后绅士地向她微微欠身。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很多事情都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慕念沉默了一会儿,医生见她没反应,以为她没听到,又重复问了一遍,“联系人的联系方式,你的alpha或者父母。”
“没有联系人。”她说,“没有联系人,怎么办啊?”
她好像在笑,轻快的笑声里又有点无法忍耐的崩溃。
救护车车厢里静静的,谁都没有说话,所有人都默契地屏住呼吸,看着她抬手掩面,断断续续地哭起来。
她觉得自己可笑,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怀孕后独自生活,她一直在努力维持自己的体面,她手上还有一笔钱,她去看医生,去孕检,每天买菜给自己做好吃的,每天傍晚出去走走散散步。
她努力证明自己也是能够独自生存下去的,她甚至提前半年约定好了产房和月子服务,可是明明预产期在秋天,忽然提前了两个多月。
这样的小孩能不能活下来都还是个问题,她孤零零地躺在被羊水浸湿的担架上,还有更多值得她去担心的事情。
比如她现在的钱可能不太够孩子接下来的费用,比如她未来应该做什么,该用什么来养活她和她的小孩。
她自己都还是个大学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早早出国成长在国外,对国内的形势毫无头绪。
她在国外学的是服装设计,不是什么挣钱的专业,大多都是些富家公子小姐学的东西。
医生眼里终于有了一些怜悯,俯身从另一边拿出另一份表格。
“自己签个字,还有力气吗?”
阵痛依旧持续着,从上车开始一直都在疼,腹部仿佛有一把刀在不停搅动,胎动更频繁了点,每一次翻动都牵扯着腹部每一寸肌肉每一寸皮肤历历地疼。
她伸手接住医生递来的笔,医生拿着文件夹将签字处递到她面前。
“签在这里。”医生点了点“监护人”三个字后面的横线。
她颤抖着手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慕念”。
她小时候练过字,以前她的字其实写得挺好的,她什么事都做不好,只会写那么一手好字,后来出了国,写字的机会变得很少,她的字也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医生翻了一页,又将“联系人”那一行递到她面前,“这里也要签。”
白纸黑字的三个字,慕念盯着这三个字愣了好一会儿。
医生看着她的样子,同情地小声提醒道:“在这里签一下。”
她抬眼看向医生,一个黑色短发的年轻人,脸方方的,长相并不出众,小心翼翼的表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奇怪。
“签不动了。”她抱歉地笑笑,“能不签吗?”
“有什么事联系我就好,可以不签这个吗?”
医生理解不到她的意思,赶紧说:“没关系,没力气也没关系,我们,我们这里有印泥。”
慕念呆呆地看着他俯身在医疗箱里翻出一盒印泥,一盒落满灰的印泥,红色的铁盒生了锈,由鲜红的红色变成黯淡的红色。
很久没有用过这盒印泥了。
医生一边拂去灰沉一边想要这么说,但他在说出口之前及时反应了过来。
这样一句话对于孤独躺在担架上等待分娩的产妇来说并不是一句安慰的话,更不可能活跃气氛放松心情。
他悻悻地闭了嘴,慕念配合他按上指纹,然后闭上眼睛,沉默地感受内心翻涌的苦楚。
这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选择,怪罪不了任何人。
她很快被送到了医院,这天医院的人不少,听说城中心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救护车全都派了出去,又很快风风火火一辆接一辆地载着病人冲了回来。
车祸很严重,鲜血淋漓的伤者□□着哀叫着被抬下车。
他们刚回到医院,就有急诊科的医生跑过来叫走了所有医生,只剩下一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实习护士,叮嘱了一句记得挂号,也跟着跑了出去。
记得挂号。
慕念扶着车厢内壁从担架上站起身,她穿的裙子湿了一大片,每有动作就跟着涌出不受控制的淡黄色液体。
去哪里挂号,她不太清楚,这不是她常来的那家医院,这家医院要大一点,看起来也更复杂难懂。
挂号大多在一楼,她走到一楼大厅里,十多个窗口,急救的医生推着病人跑来跑去,就像不久前天桥下飞速穿梭的车辆,冷漠无情地从她跟前呼啸而过。
她走到空着的挂号窗口,护士看了她一眼,“什么问题?”
护士的语速偏快,正好阵痛又一次剧烈起来,慕念捂着肚子缓了一下,没能听清她说的话。
护士有点不耐烦,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问题,挂哪个科,看什么毛病。”
慕念顿了一下,犹豫道:“我好像,我好像要生了。”
她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感到羞耻,一年前她还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年轻女孩,一年以后,竟然就站到了这样的位置上。
护士对这样的情况见怪不怪,伸手道:“身份证。”
“没带身份证。”慕念说。
“没带身份证怎么挂号?叫你的伴侣来。”
“没有伴侣。”慕念还是说。
护士头疼地瞥她一眼,“身份证号,念给我听。”
肚子疼得厉害,慕念的声音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含含糊糊的,不容易分辨。
大厅里的白炽灯光和室外强烈的阳光一样刺眼,刺得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安静地滴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轻响。
她用哭腔一遍又一遍重复她的身份证号,喧闹的大厅,好像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的丑样,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她的后背上,肆意地嘲笑她如今肮脏不堪的模样。
护士收了她两块钱,开出一张挂号单,让她拿着挂号单上到五楼妇产科。
那时候这样规模的大医院已经有了电梯,慕念原本想坐电梯,但电梯正一趟又一趟地运送重伤病人,那些医生身上全是血,暗红色的血一股一股从病人的伤口里涌出来。
她只好爬楼梯,五楼的高度并不轻松,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有疼痛在此刻依旧清晰无比。
她试着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安慰自己,比如她那即将降临的小孩,还有她与水浅将要修复的关系,还有更多幸福的未来。
她借着这样的憧憬这样的幻想,一步一步抬脚,一步一步往上挪。
时间很漫长,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又亮,亮了又再灭,一些人从她的身边走过,一些人走过时扭头奇怪地看着她。
一个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的女人,满脸都是汗,湿淋淋的,像一个女鬼。
闪烁的昏黄灯光,冒犯的打量目光,她抵着头往前走,努力忽视其他的感受。
一个年轻的母亲牵着她的女儿走过,好奇的小朋友指着慕念天真地问:“妈妈,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她低着头一昧往前走,一边哭一边往前走。
她在这个时候哭不单单因为疼痛或是委屈,她心里存在很多复杂的心情,她低头看到腿间的鲜血。
她正站在四楼的楼道口,还有一层高度,她开始流血了,好像没有胎动了,她开始感到害怕,于是复杂的哭泣又多了一个鲜明的原因。
她害怕失去她坚持留下来的孩子,更害怕永远失去她曾经所爱的水浅。
于是她咬着牙继续往前走,艰难地走到五楼,护士将她拦住,让她填一张表。
她哭着说,她流血了,羊水破了,她要生了。
她需要帮助,而不是无休无止的签字,无休无止的填表、确认身份信息。
护士静静地看着她哭闹,没有出言阻止,也没有反驳,只在她因为疼痛被迫停下哭诉调整呼吸时,伸出手冷淡地提醒道:“挂号单。”
挂号单,一张普普通通的纸。
慕念颤抖着手从衣兜里摸出那张被汗水打湿了的挂号单。
护士看了一眼说:“你排在第二十一号,现在是——”
她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屏幕,“——现在是第十六号,还有——”
她低头算了算,“——还有五个人。”
“你可以去那边坐着等。”
她指向一旁的等候区,那边坐了不少人,见状都看了过来,目光里隐约有些谴责,好像是在谴责慕念如此无理取闹,像医院这种地方,当然是遵守规矩大过一切。
慕念试图辩解:“可是我真的,我流血了,还有,还有孩子已经没有动了。”
她说:“就让医生来看一看,好不好?”
护士被她说得有点不耐烦,从电脑里调出她在救护车上的信息。
“阵痛刚开始不到一小时,没有任何异常,离生还远,你别急行吗。”
慕念想说点什么,但肚子忽然抽痛了一下,疼得她脸上的肌肉都拧在了一起,连呼吸都乏力了许多,更别谈与对方争论。
她只能无奈地往等待区走,一边走一边想,如果她现在不是只有一个人,如果有谁能够陪着她,是不是情况就会好很多。
如果水浅能在这里就好了,如果她的父母能够在这里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脚步愈发虚浮,就连浑身的疼痛也跟着意识的消沉而模糊迟钝起来。
眼前的视野一寸一寸黑了下来,她忽然觉得好累,虽然一直都觉得很累,但在这一刻的疲惫猛然盖过了曾经所有的疲惫,她听到夏天蛐蛐的叫声,不合时宜地在白天响起,然后就完全晕了过去。
血顺着她的大腿流到地上,她的孩子只在她的肚子里待了七个月,她的羊水已经破了,到底能不能活下来。
或许下一次醒来,所有的悬浮未定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即使这答案并不百分百圆满,但这终究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一个可悲的、无可奈何的残酷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