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勇利的身影消失在一大堆花团锦簇的裙摆和羽毛间,维克托才收回了注视的目光。胜生勇利在他的同龄人中从来也不是靠体格强壮引起注意的那个,当他被一大群人围绕时,他的肩膀会紧张的缩起,身体也会因为局促而变得僵硬,这样的他往往给人一种风雨中的小树苗般的印象——人们时常会觉得他害羞且单纯,容易受伤,需要保护。

  然而那是一种错觉。而维克托——作为理论上最了解勇利的人,却是为这一错觉迷惑最久的人之一。维克托曾把勇利当作需要自己精心呵护的一个花骨朵,他敏感且善良,多情而正直,而这世界太纷扰、太复杂,如果失去了保护直接暴露在它面前,他的灵魂很轻易的就会遭到伤害和侵蚀。维克托把自己看作一个保护者,一个引路人,如果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是个堡垒——但他从未考虑过:也许他和这个世界都看错了胜生勇利。

  “所以——”克里斯拖长了声调,“这次是什么故事?”

  “什么'什么故事'?”维克托反问。

  克里斯耸了耸肩,他开始用一把小刀切他从柜台后找到的柠檬,橙黄色的水果被他用刀面推的满桌乱滚,“你知道的嘛,”他漫不经心的说,维克托看着他一把抓住柠檬,把刀尖戳进了果皮,酸涩的气味和果汁一起迸溅了出来,“'伟大的维克托以及他是怎么为情所困'的故事嘛,怎么了,你觉得我这里,”他用刀子指了指自己的眼角,“这里这对闪光的东西难道是荧光手表吗?他是谁,你怎么会看上他?”

  维克托扬起了一条眉毛,他平静地看着克里斯,等待着进一步的解释,克里斯将柠檬切成小块,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因为他是个,”他顿了顿,“他有点……你知道吧,他走路有问题啊,左腿迈步比右腿短。没错,我观察力很强的。”注意到维克托的惊讶,他补充了一句。

  “很少有人能看出来,”维克托说,心里有点诧异——但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克里斯毕竟每天都要和上百个舞蹈演员打交道,姿态和步伐占据着他注意力的很大一部分,“但,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克里斯学他的口气,“这什么态度!我难道是你怀孕的前女友吗维克托教授?给。”他把一杯烈酒重重地放在维克托面前的吧台上。

  维克托把酒杯稍稍地推远了一些。“如果你没意见的话,”他说,“我还是希望自己保持点儿清醒。”

  克里斯看上去有点失望。“我不喜欢这个假正经的版本的你。”他声明,“现在来讲讲你和小朋友的故事吧,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你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维克托半是挖苦半是赞叹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我为什么——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克里斯谴责道,“我是你的死党,你的头号僚机,你的BFF啊!如果我发现你被一个完全不是你的菜的人迷倒了,我当然有义务问个清楚。”他又把酒杯推回了维克托面前,“说吧,你知道你想说的——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是说,”他压低了身子,“除了他是个二十多的处男以外——天我都不知道这种生物存在,现在,二十一世纪了!”

  “信不信由你,”维克托说,感到心里有点被冒犯了,尽管知道克里斯完全是无心的——勇利是那种乍看一下确实平凡无奇,但却在进一步的相处时才能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的人,“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你确实应该这么想,”克里斯回答道,“我是百里、不,万里挑一的,亲爱的。”他说着咬了一口柠檬,仰起头将自己杯子里的烈酒猛地灌下,然后放下酒杯发出了一声痛快的大喊。

  维克托看着他,觉得有点无奈又好笑——不能否认克里斯有些时候会无所顾忌的胡乱说话,但在当与他交谈时,维克托感到自己紧绷的神经轻轻的松动了一点。他的食指在自己的酒杯杯沿上画了个圈。

  “哦别藏着了!”克里斯说,“你今天必须给我个故事——当我看到两个颇有渊源的人站在一起假装朋友的时候,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你们俩身上的奸情味儿隔着两个热狗摊都能闻到,怎么回事,他肯定不会是第一个想跟你上床的学生,他有什么特别?”

  “肯定不是第一个……”维克托嘟囔道,“你眼里我就是个用A+引诱学生的流氓?”

  “你要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是我的教授,”克里斯说,“跟我睡觉给我E-都行。”

  “我要是你的教授,不跟你睡觉也给你E-。”

  克里斯笑了,“混球,”他嘟囔道,“别想岔开话题。”

  “我都不知道我们居然有话题。”维克托干巴巴地说,克里斯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你越是玩这一套我就越想知道,”他说,“你知道怎样才能让我停下追问吗?——告诉我真相,全部的。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他的转过头,勇利正坐在长桌旁,笨手笨脚的拿着一把对他来说太多了的扑克牌,脸上被画上了作为输家才有的红条,而且它们还有增多的趋势——他这一把显然也快要输了。克里斯回过头来,神情仿佛在说“就他?”,维克托注视着勇利,他正因为一个舞女环着他的胳膊而坐立不安,连嘴角都在抽搐,他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哎哟哎哟我看不下去了,你这表情真恶心。”克里斯说,“你着魔啦?你认真的呀?你——你中什么邪啦?”

  “你说得就好像我不该爱上任何人一样,”维克托说,“有这么令你惊讶吗?”

  “你可以爱上任何人,朋友,”克里斯说,“但我只是经常假设俘虏你的应该是那种性感超模,或者王室公主,或者游泳运动员身材的律师,你知道吧?”

  “听上去好像你有一个很具体的目标啊,你是认识什么人想要介绍给我吗?”

  “有也不告诉你了。”克里斯说,“而且,你现在就已经到了说'爱'的地步了?你还记得那个女记者吗,伊丽莎还是什么的,她费了多大劲也没从你嘴里撬出半个爱字来,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得绝症啦?”

  维克托对他假笑了一下。“不是,”他说道,“但是如果你可以不在勇利面前提起我的任何一位前任的话……算我欠你个人情。”

  “我现在就要预支这个人情,”克里斯马上说,递给他一片柠檬,“喝。”

  他的神情是不容置疑的,维克托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酒杯和柠檬——他深吸了口气,接过了水果片。

  “祝你健康。”他说着,将烈酒喝了,克里斯兴奋地拍桌大叫了一声。

  “这才是我认识的维克托嘛!”他说道,自己也喝了一杯,眼睛在柠檬汁和烈酒的双重刺激下涌出了泪水,他擤了擤鼻子,又把两个空酒杯满上了。

  “所以怎么着,”他说道,“你不愿意让他知道你的情史?你是真的很认真?你认真了,他却在玩hard to get?”他的猜测越来越离谱了,维克托用手撑住了有点作痛的额头。

  “不是,没有人在玩任何东西,”他说道,他看着克里斯,意识到如果不开口说点儿什么是绝无可能安然脱身了,“好吧,我承认,好吗?我对他有感觉——比‘有感觉’还要更多,但我并不想跟他在一起,所以不要对他乱说话——拜托了。”

  “哇哦。”克里斯安静地说,“我是说——哇哦。”他举起酒杯碰了碰桌上维克托的酒杯,两人默不作声的喝了一杯,辛辣的液体沿着舌头一路下滑,所到之处尽是愁闷的火焰。维克托又看了一眼勇利,后者正在喝橘子饮料,脸上画满了红条——他正在开心的傻乐。

  维克托看了他一会儿,克里斯第不知道多少次倒满了两个酒杯。

  “有件事我不明白,”克里斯说,听起来已经有点醉醺醺的,“你为什么不打算跟他在一起?”

  “说来话长。”维克托说,从勇利身上收回了目光,“你不会想听的。”

  “我实际上非常想听,”克里斯说,“求你娱乐我一下。”

  “这很简单,”维克托说,“两个人要在一起,一个人说了不算。”

  克里斯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你是说,他,呃,他……他不喜欢你吗?”他瞪大了眼睛,像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你是说,你喜欢了他,他不喜欢你吗?他不喜欢你吗?他不……”

  “我必须打断你了,”维克托冷静地说,“不是说听你复读机一样的重复没意义的句子不好玩——你再大声点,整个嘉年华可能还有几个摩天轮上的人听不见。”

  克里斯环视了一圈,离他们最近的一桌客人正在享受一个穿着五彩羽毛裙摆的姑娘的大腿舞,显然无暇关注他们,他放心的转了回来,同时,他的头脑也转过弯了。

  “那不可能,”他很坚定地说,“那是绝对的、一锤定音的、完完全全的不可能。喝酒——喝干净。”

  维克托忽略了他的要求,如果是在平常的一个周五,他和克里斯可以一直不断的灌下这种小酒杯里的烈酒,连数都数不清多少轮,直到其中一人倒在把台下——通常是克里斯——但今天他并没有这样的心情。“是真的。”他说道,“我——我们的关系很复杂。”

  “让我帮你把它变得简单点。”克里斯说,“你们在哪里认识的?”

  维克托思索了一下,“学校。”

  “很经典,怎么发生的,他的论文需要延期,于是在办公室门口等你?他苦苦的哀求,你觉得他非常可爱?——等一下,这是我昨天看的黄片的内容。”

  “你该处个对象了,”维克托说,“我们不是在大学认识的。”

  “哇哦——高中?有意思有意思,你帮他补课?”

  “不是。”维克托说,“确切的说我们不是在学校见的第一面,而是在他家里,但直到他上了小学我们才开始真的熟起来,他姐姐不愿意送他,所以……怎么?”他微笑起来,“你看起来好像很吃惊。”

  克里斯就像咬了自己的舌头一样,他呆滞地看着维克托。“小学?我没听错吧小学?你比他大几岁?”

  “四岁,从我十岁开始。”维克托回答道,想起开学前一天被胜生太太牵着手敲响了自己家的门的勇利,一切都清楚地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我们勇利明天第一天上学,”胜生太太是这样解释的,她是个非常和气的女人,总是笑眯眯的,身上有香喷喷的味道——闻起来像苹果派,就和她经常送给雅科夫和维克托吃的一样,“跟小维是同一所学校,明天我和孩子他爸都要工作,所以拜托雅科夫你顺路送他去学校好不好?拜托拜托,就这一天。”但事实证明绝不止这一天而已,维克托至今都记得那个穿着黄色上衣、胸口还有小熊图案的小男孩,他妈妈闻起来像苹果派,而他闻起来就像牛奶糖。他的小手胖乎乎的,手指软得像轻轻一捏就会断掉。雅科夫断定这是缺钙,经常炖俄罗斯传统的大骨汤逼着勇利喝,勇利每次都喝得一滴不剩,但他的小手依然软绵绵的,一直到小学毕业都没有像雅科夫所坚信的那样变得硬起来。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胜生勇利就变成了一个需要维克托保护的小东西。因为牵在维克托手里的那只小手是多么的小和软呀!是要万万小心、多加看管的东西。

  他沉浸在回忆中,没有注意到酒杯又被克里斯斟满了。

  “太可怕了,”克里斯嘟囔道,“太可怕了,你是要告诉我,你们认识了将近十八年?十八年?我的天哪——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我是说……”

  “我十八岁的时候。”维克托说,“那是一个什么主题派对……他学不会打领带,当我替他打的时候,他靠的那么近,那让我……迷惑了,在此之前我对他的感觉是非常复杂的,就像羽毛一样满天飞,我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他,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学跳舞,一天有十多个小时在一起,我在乎他的感受,他的心情,我眷恋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可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我也很孤独,我没有比他更亲密的朋友,而且我相信以后也不会有了——我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八年,所以我在乎他是一件我习以为常的事情。但是那天……那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还能想起那天,那是个凉爽的春季的末尾,而他心里充满了浮躁——也是在那天,他参加了那所著名的舞蹈学校的面试,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极了,如无意外他秋季就可以入学,和所有未来的舞蹈家一样开始他注定不平凡的艺术之路,然而他第一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事情是:如果离开家乡,他和勇利就要提前分别了,而他还没做好准备。这想法很任性、而且很不理智,但这让他一整天都非常郁闷——他不明白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他走上这条路是注定的,即使不是那时候,一年之后也会的,而勇利,勇利和他是注定分别的,他们会分开,会各自认识新的人、新的朋友,但就像小说里所描绘的那样,他们总会重逢。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到那样难过,而这样的感情在得知勇利要陪一个女孩去派对之后又翻了两倍。他总笑话勇利迟钝,但现在想想,维克托·尼基福罗夫也非常的迟钝,一个十八岁才意识到自己情窦初开的人,哪里不迟钝呢?

  他还记得自己取笑勇利的穿着和领带,勇利打领带的样子笨拙地像头小熊,他还记得自己走过去,从勇利手里把领带拽出来的时候粗糙的丝面在手心划过的感受,那是一条非常没品、而且材质粗糙的领带,表面上甚至起了一层小绒毛;但他唯独不记得那双被他拍开的手——它们到底是不是像小时候那样柔软呢?还是说,从那时起,或者更早,它们就已经褪去了幼儿的娇嫩,长出了今日这个男人的坚硬的雏形?谁又说得清呢?他只知道自己那时候心乱得像一场急雨,却还要强装镇定。

  他替勇利打领带,他的手机械地翻动着领带的两端,目光却注视着少年的鼻尖和嘴唇,他心如擂鼓,只想轻轻地、轻轻地在他肉嘟嘟的鼻尖儿上亲一下——他被自己吓坏了。

  “我十八岁,”维克托说,“而他是个十四岁的孩子——那真可怕,我以为……我以为我有毛病,你知道?得是多邪恶的人,才会对自己的弟弟产生那种感觉?我以为我病了。对象偏偏是他,偏偏是他!”

  “在此之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或者兄弟,那种感觉就像是……像是当你还是个幼儿的时候,你的感情的最高的表达方式就是家人,所以那时候他就是我的弟弟;但是等到再长大一点,你又会发现在‘兄弟’已经无法承载那种感情,对青少年来说友谊是最高的,所以他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但如果继续长大,那么‘朋友’依旧是让人无法满足的。于是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他。”他现在确实需要一杯酒了,这是埋藏在心底从没有跟任何人分享过的秘密,他压抑的太久了,它们是他最沉重的秘密,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带着镣铐和枷锁,没有自由过一天。克里斯看上去完全懵了,像是没有听明白一样,维克托解释道:“就好比有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考试的满分是五分,那么他只能考五分,但等他上了中学,满分是十分,那么他就考十分,等到他上了高中,满分一下子是一百分了,于是他就考一百分,五分也好、十分也好,甚至一百分,都只是人为界定的上限而已,而实际上……”

  “实际上他也许可以考一万分。”他轻声说,轻轻晃动着酒杯,金棕色的液体摇晃着,“一万分能填满五分、十分、一百分,但永远不止于此。”

  “你想知道我在他身上看到什么,是吗?”他顿了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做梦般的温柔和死一般的寂静。

  “他是我灵魂的一部分。”他轻声说,“有一部分的我——完整的我,只有他能看得到。这就是我看到的。”

  两个朋友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克里斯举起了酒杯。

  “为爱情。”他说道。

  “为爱情。”维克托低声重复道,“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