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人,两鬓剃得能看清头皮,他戴了一副金丝边的小圆眼睛,蓄着胡茬,在用力转过头的一瞬间,他已经扑了上来,给了维克托一个猝不及防的热情拥抱。

  “是什么大风把你吹到这么个小地方来了?”他说道,露出的两排牙在黑暗中白得发亮,

  “啊……”维克托说道,露出了少有的迟滞的反应,“克里斯……”他拍了拍金发男人的后背,男人松开了他,“啊哈!”他又调转了枪口,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勇利身上,“这是谁啊?你的新男友?”他抓起勇利的手又是一阵摇晃。

  “你别瞎说,”维克托赶紧说,“他是我……学生。”

  克里斯的眼睛瞪大了,“你跟你的学生约会?”他脸上带着一种玩味和钦佩的表情,“可以嘛,维克托教授。”

  “……不,他只是我的学生。”维克托说,“没有在约会……是真的。”他的声调提高了一点,克里斯狐疑地看看他,又和勇利彼此面面相觑地互相打量了半天,直到维克托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这是我的朋友,你见过的,克里斯·贾科梅蒂。”维克托介绍道,勇利呆立在一旁,看上上去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好,维克托推了推克里斯的胳膊,后者朝勇利伸出一只手来,勇利机械地握住了它。

  “不好意思啊,我搞错了。”克里斯诚恳地说,“都是因为维克托的约会对象太多了……你叫什么名字?”

  “胜生……勇利。”勇利回答道,“我……”

  “啊,所以你就是那个著名的‘烂醉舞王’,是吧?”克里斯热情洋溢地和他握手,“你可有名了,连我都知道!听我说,我有个……!”

  “好了可以了,”维克托说,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他插进两人中间,挡住了勇利,“你为什么在这儿?”

  “喔哦,维克托教授,你的教养呢……你的学生还在看着呢,”克里斯笑嘻嘻地说,伸手拉了拉维克托的长袍领口,“这衣服不错,哪儿租的?强尼那儿,是不是?你扮的是什么,基佬甘道夫?普通甘道夫的衣服都被租光了吗?”

  “某种意义上你还真说对了。”维克托说,“你为什么在这儿?”

  “你是了解我的,有派对的地方就有我贾科梅蒂的登场!”克里斯充满戏剧性地说,“从我来的地方到这儿只有一天不到的车程,如果你觉得我会错过这么个狂欢的机会,你就未免太不了解我了!反倒是你们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猜‘有派对的地方就有我尼基福罗夫的登场’对你是无效的了。”维克托干巴巴地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勇利觉得他似乎并不是很乐意在这个地方见到克里斯——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无疑是很亲密的。

  勇利好奇地从维克托肩膀上方打量着他,他觉得克里斯贾科梅蒂长得很古怪——他身材很高大,肌肉也非常发达,但在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长着一双非常浪漫多情的眼睛,除此之外,他的修身牛仔裤和紧得连胸肌的轮廓都能看清的T恤也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如果在平时,他一定会尽可能的回避直视,但是在今天——这个夜晚有着神奇的魔力,在和几千个打扮怪异的陌生人一起狂欢了几个小时之后,他什么都敢干。

  克里斯察觉到他的目光,冲他吐了吐舌头,“被我迷住了,是吧?可以理解——嘿听着,你们俩还有别的安排吗?”他问道,不等两人摇头就说道:“那太好了!来吧,一起喝一杯。”他说完,不由分说的勾住两人的肩膀,推着他们朝一个大得不像样的帐篷走去。

  勇利纳闷他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个帐篷,它实在是不能更显眼了,从外观上看,它至少有一个马戏团帐篷那么大,而且牢牢占据着嘉年华场地最中央的位置。帐篷的门口还摆着一个霓虹灯牌,一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腿在灯牌上闪烁着。克里斯熟门熟路地掀起入口的门帘,招呼他们俩走进去。

  帐篷里又是另一个世界了,勇利跟在维克托身后钻进帐篷,一阵带着酒精和松香味儿的暖意扑面而来,他还以为自己穿越了:毫无疑问这肯定是营地里最大的帐篷,穹顶差不多有两层楼那么高,飘荡着从不知道在哪里的音响里传出吉他弹奏的小夜曲;帐篷里有吧台,也有木制的小圆桌和长凳,零星的几桌客人散散落落地坐着,从神态到语气都烂醉如泥,在帐篷的最中心的位置,摆着一张长长的木头桌子,一大群画着浓妆、穿着古装长裙的姑娘围坐在那儿,正在喝酒取乐;在角落里,还摆着一个假壁炉,模仿火焰的灯在熊熊的燃烧着,所有的家具都像是从《权力的游戏》拍摄现场直接运过来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每张桌子正中央都插着一根长长的铁杆。

  “那是什么?”他忍不住伸出手指着一根铁杆问道,听见他的问题,坐在长桌边的姑娘们中忽然爆发了一阵放肆的大笑。

  克里斯也在其列。“‘那是什么?’哦亲爱的,”他充满谴责地看了维克托一眼,“你没告诉我你现在也开始教高中了啊?”

  维克托没答话,反倒是勇利自己开口了。

  “我是大学生,”他很勇敢地说道,“我成年了——我只想知道那是——哦,不用告诉我了。”他的脸忽然涨红了,因为这时有一桌客人打了个手势,长桌旁的一个姑娘朝他们走去,动作款款地踩着椅子站到了桌子上,她抓住那根铁杆,下半身贴了上去,酒馆里的音乐也从小夜曲变成了某种暧昧的电子乐,整间酒吧的客人都叫起好来。

  勇利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维克托在他身旁轻笑了一声。

  “这是间脱衣舞俱乐部。”勇利说,“维克托,这是脱衣舞俱乐部!”

  “我知道,”维克托说,声音里有一股安抚的味道,“很显然,这是克里斯的另一个独特的个人爱好。”

  “中世纪脱衣舞。”克里斯声明道,“一个和历史亲密接触的机会,千金不换呐!”

  “你和历史之间已经亲密到内裤里面了,亲爱的克里斯,”维克托回答道,“至少开个房吧。”

  克里斯咧开嘴笑了。“别这么假正经嘛,”他说道,“少一些遮盖、多一些坦诚,这有什么不好呢?话说这该死的酒保到底哪儿去了,彼得,喂彼得!”他把老旧的吧台拍的砰砰作响,假壁炉旁的一个烂醉的胖男人举起手冲他挥了挥,“好吧,”他无所谓地说,将上半身探到吧台后方摸索起来,“看来咱们得自力更生了。”他开始熟稔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搜索吧台,“你还没告诉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说来话长,”维克托板着脸说,“简单点的版本就是我们开车路过。”勇利忍不住笑了一声,克里斯趴着吧台上,扭头看了他一眼。

  “你至少在学生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吧,”他抱怨道,“所以你们俩是从学校开车过来的,从学校?”

  “没错,”维克托说,“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特别惊讶?”

  “你们俩胆子真大,”克里斯说,“你难道不知道这条公路上有杀人犯在流窜?”

  “你可能不相信,我这一路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个,”维克托回答道,“还有这个问题‘你是杀人犯吗?’”

  克里斯拍掌大笑,“你别说,”他说道,“斯拉夫裔、高大、青年男子……你还真可疑。不过我相信这种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他说道,“刚才的晚间新闻里说,在几百公里以外的斯图尔特,当地警察差一点就逮住他了,还带着一个同伙。”

  “……”勇利扯了扯维克托的衣摆,维克托目光保持着平直,朝勇利的方向弯了弯腰。“他说的是我们吗?”勇利说,声音很小。

  “我猜是的。”维克托回答道,嘴唇几乎没有移动,克里斯什么都没有察觉,还在认真地翻找着,嘴里哼着歌。

  勇利想起了那位放他们过路的警察——他是个好人,如果就因为自己和维克托想省点麻烦就让他变成了那个“放走通缉犯”的人,那将是非常不公平的。维克托察觉到他沉默里的情绪,轻轻地看了他一眼。

  “总是这样,”他轻声说道,“你没有一秒会不为别人考虑,是不是?”

  勇利有点紧张,“不是的啊,”他赶紧说,似乎在为自己辩解,维克托说得就好像他做了什么特别的事一样,但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的想法吗?“我只是觉得……”

  “好,我答应你,”维克托轻声说,“我们回去的路上路过镇上,我会去警察局向他们澄清误会,不让那位好心警官蒙受不白之冤,好吗?”

  一缕长发掉到了他俊俏的笔尖上,勇利轻手轻脚的将它拂开了。

  “谢谢。”他小声说,脸涨红了,维克托冲他笑了笑,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就在这时趴在柜台上的克里斯忽然发出一声大叫,从柜台后抽出一个透明的大瓶子,里面盛着半瓶金棕色的液体,他把这酒瓶和两个酒杯,一个盐罐和一个柠檬丢到桌面上,兴致勃勃地看着维克托。

  维克托看了看他翻出来的杯子,又看了一眼坐在他身后的勇利。“我不想喝酒。”他说道,

  “哇哦,这个皮囊里装的假正经灵魂到底是谁?”克里斯不满地嚷嚷道,不等维克托回答,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勇利身上:“嘿勇利,想不想去跟女孩们玩一会儿?她们现在个个都醉得人鬼不分,正是上垒的好时机。”他对着长桌的方向招了招手,几个女孩立刻围了上来。

  在面对这么明显的逐客令时,如果再不能接收暗示,勇利觉得自己就迟钝得太过分了。他跳下了高脚凳,却被维克托一把抓住了。

  “不,你不用去,”他轻声说道,“我和克里斯没什么要聊的,很快……”

  勇利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手里解放出来。

  “没事,”他含糊地说,“没事……你们聊……我去……我去转转。”他说话时,已经有个大胆的舞女挽住了他的胳膊,另一边则被人勾住了肩膀,“你慢慢聊。”他嘟囔了一句,不等维克托再说什么,就在舞女的簇拥下离开了吧台,绕到了酒吧的另一头去了。

  克里斯和维克托明显有老大一段过去。当他被女孩们围着坐下,玩起了扑克牌时他昏昏沉沉地想着,有没有可能,他就是那个维克托无法忘怀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