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因为维克托说了“祝你好梦”,勇利就错误的以为自己会真的香甜地一觉睡到早上,那他就不能错的更错了。

  胜生勇利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维克托背对着他侧躺着,模模糊糊能看清一个被子底下隆起的细长一条——那让勇利想起一些绵延的山脉,也是这样安静、沉寂、一动不动。

  房间里充满了静谧的味道。即使侧耳努力的听,也很难听到两人的呼吸,勇利自己是极力控制着呼吸声的,但维克托又是怎么回事呢?

  “维克托,”他在黑暗中小声叫道,“你睡着了吗?”

  不知道等了多久,维克托的方向传来一声悉悉簌簌的翻身声,木头床板发出微小的嘎吱声,维克托翻了个身。

  “还没有。”他听起来非常的清醒,“……就快了。我吵到你了吗?”

  实际上是你太安静了,勇利在心里说,有多少次啊,他在维克托的怀里安然睡去又醒来,脸贴在他的胸口……他当然知道维克托睡着时是什么样的,他的呼吸节拍会拉长,变得比清醒时沉重,也变得更加缓慢,他有时候会不经意的吸鼻子,显得出人意料的孩子气……他很轻易的就能分辨维克托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如果排除了疑神疑鬼的成分的话,他觉得自己甚至能说出维克托的情绪——当他开心时,空气里闻起来都是甜甜的味道。

  ……好吧这听上去太像变态了。勇利清了清嗓子。

  “你睡不着吗?”他问道,维克托又翻了个身,这一次他是正冲着勇利的方向了,但他的五官在黑暗中依旧是模糊的一团。

  “没有,”维克托说,手枕在头底下,“睡吧。我没事。”

  于是他们又安静了几分钟。勇利的心在胸膛里翻着两面儿的煎熬,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安眠药找出来还给维克托——他用药物安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勇利又不是专业医生,也许真的不该让他一下子戒掉……也许他应该押着维克托去看医生……一回到校园就去……那么至少现在可以让维克托睡个安稳觉吧?没理由这么折磨他,但是,他又忽然想起,等回到校园,他们就没什么干系了。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白天维克托曾经这么说,勇利回忆着他说这话时的样子,他看上去很平静,但勇利能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有那么一部分的维克托依然在试图暗示他放弃计划:让我呆在你生活里吧,他几乎能听见维克托的话自动改变了内容,说出了真正的弦外之音,让我留下吧,我会变得更好,我已经变得更好了……

  他确实变得更好了,维克托的努力瞎子都能看得见,很难相信他和几天前把勇利偷偷带出公寓的是同一个男人,他几乎对勇利的所有决定都无条件赞成——勇利认识维克托尼基弗洛夫整整一辈子了,但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多主,他知道维克托总是有着绝对的自信,相信自己能掌握勇利的所有喜好,他总是他们两人中做主的那个,而勇利总是顺从的那个,即使在维克托认为自己对勇利有所亏欠的这几年里也是如此,他很少询问勇利的意见,总是自己做主,这在勇利看来其实是没多少所谓的,因为维克托通常是非常了解他的,但偶尔,只是偶尔,他也会想,如果维克托能哪怕稍稍听一听我的话,那么……而现在维克托真的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了,甚至把他的话当成了行动指南,如果他不能从中感受到什么,那他就是完全的没心没肝了。

  维克托没有再试着劝说他放弃驱逐自己,可却一直在用行动去影响他,想动摇勇利的决定——如果说勇利完全没被他打动,甚至产生了强烈的留恋的话,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但他同时提醒自己:维克托其实没有义务迁就勇利,就像他自己说的,照顾勇利曾经是他的一个“责任”,而现在责任已经开始变成“负担”了。就好像一个气球绑着一块石头,他的决定就是那把剪刀,它们硬要捆绑在一起对谁都没好处,在这之后,气球终于能自由,石头也可以踏踏实实的落回地上了。

  他就这样昏昏沉沉的想了一会儿,维克托的床上又一次传来翻身的声音——他依然没有睡着。勇利掀开被子,下了床。

  “怎么——?”维克托疑惑的问了一句,勇利已经飞快的拉起他的被子钻了进去,他的体温比维克托低,忽然凑近一个高温的热源让他浑身都舒服得起了鸡皮疙瘩,他从背后笨手笨脚的搂住了维克托,维克托低声问道:“勇利,你在干什么?”

  “呃,”勇利的脸在黑暗中红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红的发亮,“哄你睡觉?”在他们小的时候,维克托经常把他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因为恐怖电影而躁动颤栗的内心,温柔的哄他入睡——每当他回忆起童年时代的温柔岁月,维克托的拥抱和他身上好闻的香味儿总是第一个进入他脑海的,他还记得维克托用轻柔的声音对他说不管床底下和衣柜里钻出怎样的怪物,他都会保护勇利,他会永远保护他……他在被窝里摸索到维克托的大腿,开始笨拙的拍打。维克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在做什么?勇利?”他在黑暗中听起来有点慌张,勇利挣开了他的手,坚持的继续拍他。

  “嘘,睡觉。”勇利说,“你没有安眠药助眠,那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会……我会负责让你好好睡觉的。”他开始回忆那些儿歌,这真是难为情,因为他有点五音不全——他试着哼出《摇篮曲》但直到维克托在被窝里笑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他才疑惑的停下,感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他问道。维克托看起来不仅没有睡意上涌,反而笑得更精神了。他翻了个身。

  “亲爱的勇利,”他轻声说,“你在唱加勒比海盗的主题曲呀。”

  “……”好吧,这真是尴尬,勇利脸红了红,他庆幸此刻屋子里非常黑暗,但就在这时,一道车灯光从窗外射了进来,将屋子照得金光闪闪——维克托靠在枕头上,他的五官和神情一下子变得清楚无比,他柔软的头发散落在脸上,眼睛完成了月牙儿。勇利仿佛受了蛊惑一般伸出手,将他脸上的散发拨到了耳后。光移动着,几秒内就消失了,车子开进了旅馆的停车场,车门打开和醉醺醺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勇利的手颤抖起来,因为——有那么极为短暂的一秒,他发现自己竟然想要……吻维克托一下。

  他们恢复了在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的状态。就这么安静的躺着,勇利甚至能感觉维克托的呼吸,一下,两下……喷在他的脖子上,蒸汽似的烫,他发现自己的手还就着刚才的动作搭在维克托的肩膀上。他忽然被针扎了一样,就在他想要把手收起来时(收到哪儿去呢,这是个问题,他为什么会长两只手?这是另一个问题),维克托忽然动作起来,捕猎一般的捉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温热的脸颊上。

  “你手好凉。”他轻声说,按着勇利不让他收走手,勇利手心儿划过他的嘴唇,产生了一种被亲吻般的错觉,一股电流从指尖汇聚,沿着血管瞬间导入了心脏,勇利的五脏六腑攥成了一团。“冷吗?”

  勇利在黑暗中摇头,紧接着他意识到维克托是看不到的,“不……不冷。”他说,维克托捉着他的手测了测脸,这一次他确定自己的手心儿被柔软的嘴唇亲了一下,勇利头皮发麻,几乎要尖叫起来,但维克托的力道毋庸置疑的强硬。他拉着勇利的手向下滑去,贴到了他的脖子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动脉的跳动,血液在血管里一刻不停的输送着,这是维克托活着的证明……他喜欢的人活着的证明,他活着,对勇利来说,就是最值得幸福和骄傲的事……

  “还冷吗?”维克托轻声问道,勇利的手已经感染了他的体温,“那只手呢?”

  “我不冷……“勇利徒劳地说,维克托笑了。

  “你说你是来哄我睡觉的?”他问道,“是这样吗?”

  勇利点了点头,但他自己现在也糊涂了,因为维克托不仅没睡着,反而更精神了。维克托又说:“你担心我了,是吗?”勇利只能继续点头,维克托的神情就像是他早就知道勇利的答案了,但他还是被感动了。

  “因为你把我的安眠药扔了,是吗?”

  “……”

  “我不是在责怪你。”维克托轻声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答应了你,可是又想偷偷违约……”

  他是在说安眠药的事,还是在说别的?勇利也糊涂了。“这不是你的错……”他说道,“我知道这很难……我也知道你一定有你的……你的理由。”他停了一会儿,试着组织自己的语言,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混乱不清,“可是不管什么事都会……都会过去的,吃药能带来的安慰都不是……不是真的。”

  维克托静静的听着,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是吗?”

  “是。”勇利说,“我有一阵子也离不开止痛药……太痛了……真的好痛……”他忽然停下了,意识到自己就好像在撒娇一样,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渴望这么做太久了,我好痛啊,他一直想这么对维克托说,他很想冲他哭闹,他很想把全部的委屈和伤痛都尽数说出来,然后被维克托抱在怀里安慰——就像小时候受了伤害时那样,可他不能,因为这会让维克托的心痛如刀绞。于是他一直忍耐着,但从他心底,他一直是想要告诉维克托的,他想告诉他自己有多害怕……求你保护我,求你安慰我……刚受伤的那几个星期,他每天脑子里都转着这样的念头。

  可那有什么好处呢,除了把维克托也拽进深渊以外?他清醒了。“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他说道,没有让维克托有机会说任何的话,维克托躺在那儿,一言不发。又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钻进了勇利怀里,头枕在勇利的手臂上——这下就真的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了,只不过两人的地位完全掉了个个儿。

  “哄我睡觉吧。”他轻声说。勇利感觉到他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腰上,他已经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抱着谁。维克托的鼻尖顶在他的锁骨上,凉凉的。

  “好。”勇利轻声说,他又一次开始轻拍维克托的后背,这一次他做的好多了,因为维克托的呼吸和心跳都渐渐变得平稳起来,勇利自己也开始有点意识模糊了。他感觉到维克托又凑近了些,将他紧紧的搂住了,他们的体温和心跳都逐渐变的一致起来,仿佛不再是两个人,而是成为了一个人的两个部分,现在终于合到一起了。他感到无比的安心和舒服,就像他天生就是属于这个位置的一样。

  他就这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