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谁都没有再提起牛肉干和字母饼干以外的话题,维克托曾有一次提议他们玩“二十个问题”游戏,但勇利想到维克托的心事的难以猜测程度,拒绝了他。

  他们就这么安静的一路开了几十公里,在一个叫做“公路体检”的休息站餐厅吃了午饭,勇利点的菜,他给两个人一人要了一大份意大利面,还有一份大的不像样的蒸蔬菜,维克托吃得脸都绿了,最后老板娘又热情的推荐他们一人来了一杯鲜榨胡萝卜汁。

  “不是说我不欣赏健康饮食,”他们回到车上,维克托坐到了驾驶座上,他揉着自己的胃,“也不是说你做主不好,但我觉得以后吃什么这种事还是交给我这老头子来吧,儿子。”

  勇利冲他假笑了一下——最后那杯胡萝卜汁也让他非常反胃,他纯粹是为了看维克托出糗才点的——但他没有说出这一点,实际上,在习惯了维克托把所有旅途上的决定都交给他做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挺享受的——勇利来决定他们吃什么,听什么歌,走什么路,拨开“男人的自尊”这种特别虚浮的东西,他感觉到——这还挺让人不好意思的——好像被维克托给宠了。

  别太享受这感觉了。他严厉的对自己说,你知道这条路的终点是什么的。但当维克托打开音响,自然而然的找到一首邦乔维的歌播放时,他又想,算了……至少每一秒不用听斯威夫特和迪士尼女歌手的时光都是宝贵的。

  又是一个无聊的下午从他们身边飞快的消逝,勇利发现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呼呼大睡,这让他感觉非常的愧疚,他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坐直了身体,维克托的外套落到了腿上。他偷偷看了看外套,又看了看维克托,发现后者正在聚精会神的开车,血红的夕阳在他靠窗的一侧的脸颊和手臂上流连,夜幕已经从勇利这一侧的天空降临了,他觉得有点冷-——这绝不是找借口——他悄悄的拿起外套,把它再次盖在了自己身上。

  维克托目不斜视的盯着路面,但他关上了自己的车窗。勇利把脸埋在外套领子里,鼻腔里涌进了维克托的清淡的海盐须后水味道,他的脸在黑暗中红了。

  谢谢。他小声嘟囔了一句,不确定维克托有没有听到,然后他的意识再次迷蒙起来。

  这一次他直接睡到了晚饭时间。维克托把三明治带了出来,送到了他的面前。这让勇利觉得又不好意思,又有点暖乎乎的,就在这个时候,维克托从外带袋子里掏出了胡萝卜奶昔。

  于是他的感激瞬间烟消云散。

  晚上九点,开始下一场瓢泼大雨,路面的能见度不足五米,于是他们决定在离得最近的汽车旅馆过夜。下车的时候维克托让勇利把行李袋抱在怀里,他自己则把那件忠实的麋皮外套擎在头顶替两人挡雨,雨下的很大,最后的五米勇利感觉自己几乎是被维克托按在怀里走过的,高大的男人按着他的后脑勺,他的鼻子顶在了维克托的锁骨上,撞的发酸,维克托身上好闻的味道直往他脑袋里钻。等他们来到旅馆柜台前,就着灯光他发现维克托整个人都湿透了,连头发丝都滴着水,他注意到勇利的目光,冲他露出一个笑容,睫毛上的水珠落了下来。

  “好冷哦。”他笑着说,“冷不冷?”他用冰凉的手指擦了擦勇利脸上的雨水。勇利打了个寒战,他歉意的笑了笑,想要收走手,但勇利抓住了它。他握着维克托的手,试着想让它们热乎起来,而没有注意到维克托的神情变了。当他再次抬起头,注意到维克托颜色变深的眼睛时,他愣了一愣。

  “怎么了?”他问道,脑子里还因为大雨而乱糟糟的。维克托摇了摇头,抽走了自己的手。这让勇利停在半空中的双手忽然显得有点尴尬,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轻咳了一声。就在这时,旅馆的老板从小门里走了出来。

  “晚上好。”他和善的说,口音很重,“大雨真要命,啊?”维克托笑了笑。

  “一间标准房,谢谢。”

  “一间双人房?”

  “一间标准房。”维克托强调。

  “你确定不是一间双人房?”店主问道,眼睛不断的在勇利和维克托身上来回打转,维克托看起来有点尴尬。

  “标准房不也是双人房吗?”勇利在一旁插嘴,寒意开始顺着他的每个骨缝往里钻,维克托是他周边唯一的热源,他忍不住靠近了些,两人的肩膀挨到了一起。维克托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搓了搓他的后背。他低声说道:“勇利,双人房是……双人床。”

  “……哦!”勇利叫了一声,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抱着行李,躲到一边去了。维克托好笑的摇了摇头,转回了柜台。

  “所以……”老板说道,“一间双人房?”

  “……”

  最终维克托还是拿到了他想要的标准房,但当他离开柜台的时候,衬衫口袋里塞了好几个免费的避孕套。他走出来,发现勇利蜷缩在走廊上的小长椅上,冻得瑟瑟发抖,但是一见他,就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维克托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脸,粗声粗气问:“笑什么?”

  勇利摇头,实际上他也很难做出别的动作——他的牙齿打着冷战,一开口就要露馅儿。维克托从他怀里拽走了行李拎在手里,两人上了楼。

  “217.”维克托眯起眼睛就着走廊昏暗的灯光读出了钥匙上的数字,“……这里。”他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第一件事是打开了空调,然后他回过头,发现勇利还站在门边。

  “傻站着干嘛?”他问道。

  勇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作为一间汽车旅馆的房间,这标准间也太棒了吧!墙纸和地板都非常干净,床单被罩都白簇簇的,散发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消毒水味道,电视上罩着防尘套,窗前的茶几也是一尘不染。对于一个又累又冷,半边身子湿透的人来说,这屋子看起来简直像天堂一样。

  “哇哦。”勇利说,打开厕所门看了一眼,“哇哦!我住这儿了。”

  “别把自己弄的太惬意了。”维克托提醒道,“咱们明天得起个……”他本想说大早,但是勇利把一个大毛巾丢到他头上,成功制止了他继续念下去。“怎么了?”他把毛巾从头上拉下来,笑了起来。

  “你先洗。”勇利说,“我是老大,我说了算。”维克托整个人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游泳池里捞出来,如果不让他马上洗个热水澡,勇利觉得他可能今晚就会感染肺炎。维克托小时候曾经得过一次肺炎,那给勇利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维克托出神的看了他一会儿。“乐意之至。”他嘟囔道,开始边往浴室走边脱自己的上衣,湿衣物被他丢了一路,勇利跟在他身后弯着腰一路捡,嘴里嘀咕着“地板”和“细菌”之类的单词。浴室的门在他面前关上,很快,哗啦啦的水声就响了起来,还有维克托的惊呼:“哎哟哎哟,好凉!”他是故意的——雨水比洗澡水可凉多了,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勇利侧耳倾听着浴室里的动静,当他确定维克托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开浴室的门之后,他把湿衣物团成一堆放到写字台上,然后快步走到行李边,拉开了拉链翻找起来。

  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物:小小的黄色药瓶,盛着白色的椭圆形药片,肉眼可见的比上次相见时少了几粒,勇利把它拿在手里掂了掂,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把它放到了窄窄的窗沿上。随后他关上窗户,又拉上了窗帘。

  做完这一切,他蹑手蹑脚的回到了屋子正中央,心跳快得像要过速。

  五分钟之后,浴室的门打开了,维克托带着一股热烘烘的潮气,腰上围着一条毛巾,赤条条大咧咧的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笑意。

  “勇利!”他开心地说,“我洗好啦——咦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什么汗?”勇利说道,竭力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他躲避着维克托的视线,逃进了浴室。留下维克托一脸的莫名其妙:“诶?????你没拿换洗衣服哦……”

  糟了。胜生勇利洗到一半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忘记拿换洗衣服了。这就意味着,他要么把湿透的衣服和内裤再套上,要么就像维克托一样赤条条坦荡荡的穿着毛巾出去。就这样的,他的脑海里自动播放起了维克托的样子:腰间只搭着一条毛巾,结实的上身和修长的双腿上不断的有细小的水珠滚落……天啊,他赶紧在脑海里叫停自己,同时感觉有点反胃。他强迫自己换一个方向去打发自己的思绪,但却发现它总是围着维克托在打转,这让他心里只剩下了自暴自弃。

  但是,等一下……他关上了花洒,侧耳倾听房间里的动静,似乎是悉悉簌簌的布料摩擦声——这会是维克托在寻找安眠药吗?他答应了勇利的,勇利似乎不应该怀疑维克托的诺言,但他知道那种被噩梦和失眠所折磨的滋味,白天是一回事,夜间又是另一回事。很多时候,失眠的人会恨不得在自己脑袋上来一枪,只要能摆脱纷繁的心事的困扰。

  勇利曾经很熟悉这种味道,车祸之后有大约一年里,他非常依赖安眠药和止痛药,他一面深深的迷恋于药物能带来的片刻的解脱,一面又在清醒时唾弃自己,直到他的医生郑重的告诉他再继续下去,他将和瘾君子没什么两样——这给他敲了一记警钟,接下来他花了不少力气才彻底摆脱药物的控制,直到他上大学之前,他才正式把这些小黄瓶都扔进了垃圾桶:它们给了他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失去舞蹈和维克托的陪伴在他生命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裂谷,药物带来的失重感短暂的填补了它,它们使他变得软弱无能。说是一个“过来人”不忍心看人重蹈他的覆辙好了,他不希望那样的事发生在维克托身上:行走复健和药物戒断是他做过最艰难的两件事它们耗尽了他全部的毅力才勉强做成。

  浴室的门被敲响了。“勇利?”维克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听上去欲言又止,勇利耐心的等待着。

  但维克托只是沉默不语。

  “什么事?”勇利问道,他等不下去了,对维克托的怀疑快要把他折磨疯了。但维克托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又过了一会儿,勇利身上的水珠开始蒸发,他开始觉得冷,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将死之人吐出最后一口气、彻底放手一般的叹息。

  “换洗衣服,”维克托说道,声音里极力掩饰着什么,“我给你放门口了。”

  “……好。”勇利回答道,这对他来说也同样不容易,“让维克托开心”对他来说是一种本能般的反应,他过去从不忤逆维克托。

  他从架子上取过毛巾擦干身上的水,推开了浴室的门——门边放着一张椅子,他的换洗衣服叠的整整齐齐的,就放在那儿,安静又从容。他换上清爽干净的衣物,走出了浴室。

  维克托正半倚半靠的坐在床上,他已经患上了舒适宽松的睡衣,两条长腿交叠放在床上,他正在阅读床头柜上放着的州政府印的旅游小册子。

  “你知道向东五公里,有全国最大的私人水族馆吗?”当勇利走近时,他说道,“'想观看电鳗表演、欣赏电鳗标本、与电鳗进行多种互动吗?'……唔,基本就全是电鳗。想去看看吗?”他从小册子上方看着勇利,勇利擦着头发,对他无声的笑了。

  “不,谢了,”勇利回答道,“我还想多活几年。”

  “唔。”维克托说道,又翻了一页,“嘿!”他发现什么似的叫起来,“这儿还有昨天那个Pub,很显然它是'本州唯一一家720度环绕立体声音响所有者'……720度是怎么做到的……”他咂着舌,又翻了一页,沉迷在考察旅游景点里,对勇利的小动作只字不提,就好像没有发现一样,但不知怎么的,勇利觉得他就是知道了。

  他慢慢的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了。“要去玩吗?”他问道,“不赶路了?”

  维克托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咕哝。“万一顺路呢。”他说道,“听听这个,难道你不想体验一下'全世界最丰富的插头博物馆',还可以顺便学习怎样把国际插头改造成英式插头哦——呃,我觉得这个好像是违法的。”他说着,又翻了下一页。“蜜蜂庄园,没劲……有机水果市场,无聊……奶昔展销会,嘿!……哦,这个只在周末展出……派对,派对,化妆派对,复古嘉年华,派对,话剧演出……”他绝望的把册子一扔,“哦这里的乡亲们是我见过活的最无聊的人。”

  勇利耸耸肩,“长谷津也举办过猪排节啊,”他明智的说,“这都是当地政府为了吸引游客想出来的点子。”

  “猪排至少好吃。”维克托嘟囔道,翻了个身把自己塞进了被子里,还打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兔八哥一样的哈欠,“关灯睡觉。”

  他没有任何要提起其他的话题的意思,勇利不由得有种逃过一劫的心虚感,他长出了口气,关了灯爬上了床。

  “晚安,维克托。”他轻声说道,甚至不确定维克托听见了没有。

  过了将近一分钟,维克托的床上才传来他的声音。

  “晚安,勇利。”他说道,“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