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匪自长眠中醒来的这天是个晴天,他起身后不久柳卅就出现了。他打开门,光从外面涌入,容匪眯起了眼睛,稍加适应后,就看到柳卅站在门边,穿了件花衬衣,白长裤,着装品味实在不敢恭维。但他人还是好看的,举手投足间比从前更稳重成熟了,笑起来却还有点磨不光的少年气。

  容匪坐起来,活动下颚和舌头,问他:“今天什么年份,几月几号?”

  柳卅说:“60年了,9月21号。”

  容匪走下床,柳卅要过去扶他,被他拒绝了,厉声道:“我又没瘸,又没瘫,你见过睡醒起床了要人扶着走路的人吗?”

  柳卅垂下了手,默不做声地跟着他往外走。容匪听不到他说话了,斜睨他一眼,问道:“孩子多大了?”

  柳卅急着说:“什么孩子?我没结婚!女朋友都没有!”

  “男朋友呢?”

  “当然也没有!”柳卅不光急了,都有些生气了。

  容匪不慌不忙地继续问:“那你这三年都干了些什么?”

  柳卅道:“我给朱爷做事。”

  “你就这么喜欢当黑社会?”

  柳卅握了下拳头,声音低了下去:“在工厂当工人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想帮你找那个刀疤脸,就回去了。”

  容匪看着他:“你要回去就让你回去?你是朱英雄的亲儿子不成?”

  柳卅不愿多提,让容匪别再问了,他指着路边一辆小轿车,道:“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容匪看到汽车,再看看这后海的荒凉风光,不由想起他与柳卅搭雷符的车来后海时他的窘样了。他被这回忆逗笑,柳卅看到他的笑容,说道:“我真会开,开了好几年了,你上车吧。”

  他给容匪打开了车门,示意他坐进去,容匪扶了下门把手,无意间,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柳卅回避开了,容匪就去拉他。他还笑着,眼珠子打着转将柳卅看个不停,他问柳卅:“你不交男朋友也不找女朋友,是不是整天都在惦记我?”

  柳卅木着脸,眼神却很深邃,他点了点头,推着容匪把他塞进车里,人才要走开,容匪一把将他拉到自己怀里亲他的嘴。这一吻原先是很轻很柔的,可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不过两秒,容匪就受不了了,抱着柳卅肆意掠夺他嘴里的味道,一门心思只想好好把他吃个遍,吃个够。

  柳卅个子很高,弯腰挤在车里被容匪这么亲了阵,人慢慢跪了下来,好适应这片狭窄的空间。就着这个姿势,两人虽然吻得更得心应手,但容匪摸不到柳卅的后腰了,浑身不爽利,推开了他,道:“去后面。”

  柳卅先钻进了后座,容匪跟着进去,柳卅的欲火显然也被容匪挑了起来,他自己脱掉了上衣,解开了皮带,分开腿坐着就去抱容匪。容匪饿得发慌,一抱住柳卅就又和他亲上了,两人吻得激烈深入,手上的动作也没有怠慢,容匪的手早就已经伸进了柳卅的裤子里,扒掉了他的内裤,给他手淫。柳卅也在摸他,两人互相抚慰的手紧靠在一起,性器的顶端也离得非常近,时不时撞到一处,分享些彼此流出的爱液。

  “你可别告诉我你这三年都没和人上过床。”容匪压在柳卅身上看着他说,柳卅摇头,微张着嘴喘气,嘴角都被那些没完没了的吻给弄红了。

  “你是老实人,干吗对我撒谎?”容匪掐他的龟头,柳卅抽了下,哑着声音对他道:“想要的时候我就去练拳,实在没办法我就自己摸一摸。就到你这里来……”

  “然后呢?”

  “坐在你边上,碰一碰你的手,再摸这里。”

  “真的只是碰一碰我的手?没拿我的手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柳卅极力辩解:“我没有!”

  容匪耍起了无赖:“怎么没有?你以为我睡着了就没感觉了?”

  他就想套套柳卅的话,还没等他再设几个陷阱呢,柳卅一皱眉,就全都老实交代了。他道:“只有一次……我亲了亲你的手……”

  “嗯。”容匪饶有兴致地听着,抽出了放在他腰下的左手送到他嘴边,还道,“你别骗我,那天,我明明觉得手上很湿。”

  柳卅闻言,立马亲上了他的手指,把他的食指含进了嘴里,似乎要用行动为自己证明他真的只是亲了他的手才把他的手弄湿的。

  容匪此时已经放开了他的性器,右手往他屁股里面探,他问柳卅:“你亲我手指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怎么就让你兴奋了?”

  他左手的两根手指在柳卅嘴里搅动,纠缠他的舌头,不让他及时把口水咽下去,弄得那透明的津液从他嘴角流了出来,而他的右手更没闲着,找到了柳卅的后穴,不由分手地戳进去搔刮起他的内壁。柳卅上面下面都被他把持着,应接不暇,反应都变慢了,口齿不清地说道:“因为想到你的手指会……”

  容匪俯下身:“会什么?”

  他又往那三年未经开拓过的后穴里塞进第三根手指,这第三根手指似是超出了柳卅的承受范围,他看上去很痛苦,脖子往后仰起,起了身鸡皮疙瘩。容匪放过了他的嘴巴,靠近了亲他的脸。这些羽毛一样的吻落在柳卅身上,稍微安抚了他的情绪和痛苦,他靠在车门上,敞开了腿,胸膛起伏着望住容匪,说道:“有一天我晚上做噩梦,梦到你没气了,我从家里跑出来,跑到这里……”

  他垂下眼睛,睫毛在脸上落下层又浓又重的阴影,他继续说着:“我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容匪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他不想听他说话了,憋着股劲硬是插进了那依旧十分紧涩的甬道里。柳卅闷哼了两声,手从身上滑到地毯上,容匪不管他,就按着他,举高他的腿,拼命把性器往里面捅,整根拔出,又整根插入,每次都觉得不够,还想往更深更敏感的地方干他。柳卅的适应性很强,身体也足够柔软,在并不宽裕的空间里尽量配合容匪,数次进出后,他身体深处的记忆似乎被唤醒了,干涩的甬道里瞬间分泌出了大量淫水。性器一下被如此多的淫液包裹住,容匪打了个机灵,抱住柳卅,让他坐到了自己身上。他这时才看清楚柳卅的身体,他身上又多了些新的伤疤,胸腔的位置还有个子弹留下来的圆疤。容匪看了看他,柳卅垂着头,腿间的欲望很火热,对比之下显得他的人看上去异常无力。

  “柳卅……”容匪轻轻喊他,柳卅抬起了眼睛。他还是他,生来坚硬刚强,哪怕付出许多,得不到任何,他也不会因此顾影自怜,更不会转而追寻别的情绪。他要的就是一个人货真价实的爱,不掺杂一丝怜悯,一丝同情。他要最简单,最纯粹,又最难拥有的东西。

  “你要的太多了,你太贪心了。”容匪亲了亲他的嘴唇,他的性子烈,要的东西更强烈,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给?

  柳卅回吻他,比他的动作更粗鲁,两人抱在一起野兽似地又是啃又是咬。

  情和欲,他没法给他情,就只好用欲将他填满了。

  回去云城的路上,容匪说要请柳卅吃顿好的,当作是感谢他这三年来的照顾。柳卅今晚却已有饭局在身,说道:“咖喱今天出来,朱爷给他接风,我必须去。”

  听到柳卅提起青帮的事,容匪总算有了点重返人间的实感,他问道:“怎么咖喱又进去了?”

  柳卅道:“年初的时候风声有些紧,条子催朱爷交个大案子,咖喱的一个义弟前阵子抢金店杀人质上了头条,朱爷做主,把他这个大哥给交了出去。”他顿了会儿又说,“他和我不对盘,今天给他接风,我要是不出现,我怕他找我那里的麻烦。”

  “你那里?”

  柳卅点头,专注地开车:“我现在在高林庙做事。”

  容匪奇道:“高林庙不是咖喱的地盘吗?”

  柳卅面有难色,原来去高林庙谋生活并非出自他本意,咖喱进了号子后,高林庙坐馆的位置空了出来,是朱英雄把他调过去补了这个肥缺。容匪听了,难免在心中自问,他不问世事的这九百多天里云城黑白势力到底起落了多少回,青帮到底出了多少事端,柳卅又遭遇了多少变故?这顿接风宴要是菜色没上对,可就成了鸿门宴了,容匪便对柳卅说道:“别往朝阳街开了。”

  “你要去哪里?”

  容匪笑着说:“这接风宴总不会只有青帮成员才能吃吧?”

  柳卅想了想,说:“倒是能带家属出席……”

  容匪啧了声,用力戳他脑门,把他那头长到了脖子的头发弄得更乱了。此时恰遇到红灯,柳卅把车停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根烟和一盒火柴给容匪。

  “从你家里带来的。”柳卅说。

  容匪头一低,咬住了香烟,柳卅替他擦亮火柴,护住火苗,给他点烟。火光将柳卅的手指烧得泛起通透的艳红色,他脸上的表情永远那么少,又那么明确。他在忧虑接风宴的事,但眼底又藏着点欢欣。

  容匪把他拉过去,偏过头给了他一个最不易察觉的吻。柳卅留恋地微微张着嘴,似是在等待更多,可碍于绿灯亮起,他只好先和容匪分开了,继续开车。

  赴咖喱的接风宴前,容匪去西装店置办了身新装,还给柳卅也挑了套。他实在受不了他身上那件土得掉渣的花衬衣。

  柳卅穿上挺阔的西服后,他那头长到肩膀的头发就显得不怎么搭调了,西服店里可不包办打理发型的业务,眼下要找个理发店也浪费时间,容匪就问裁缝要了根黑色的皮筋,在他脑后给他扎了个小辫,乍看上去颇为随意,反倒和那套灰西装特别合衬。容匪这三年来头发连一寸都没长过,在穿衣镜前用手打理了番就和柳卅走了出去。

  接风宴定在晚上六点零六分开席,取的是六六大顺的好兆头。宴席依旧摆在百味酒楼,容匪和柳卅到的时候五点才过了半,容匪下了车,站在百味酒楼门前仰头数了数,三年过去,百味酒楼已经加盖到了九层,那悬挂在第九层屋檐下的酒楼匾额上装饰着九条金龙,在黄昏下熠熠生辉,好不夺目。

  容匪吹了声呼哨,问起柳卅:“这云城四大帮,总不会只剩下青帮了吧?”

  柳卅道:“朱爷这几年生意做得比较好。”

  这话说的圆滑,不怎么像他了,活像个场面人。容匪瞧瞧他,柳卅又道:“朱爷眼光好,找对了时机开工厂,做的东西多,声势比别人都大。”

  容匪拍了下他的衣领,满意地看着他这身时髦又得体的打扮,说道:“我随便问问,你也随便应付应付就行了,不用什么都和我说,我也没兴趣。”

  柳卅不怎么自在地望向了别处,同周围来往的人无声地打起了招呼。容匪跟着看了圈,和柳卅点头致意的人里面不少都是从前就在青帮混得风生水起的大人物,如今见到了柳卅也都是笑脸相迎,甚至主动上来和他握手寒暄。容匪默默走在柳卅身后,跟着他进了酒楼。宴席还未开始,众人大多都围在麻将桌和赌桌前消磨时间。容匪对这些没兴趣,柳卅也不是好赌的人,只是甫一露脸就被拉到了牌九桌上,被几个上了年纪的叔伯围在中间要他给他们点烟,说是借借他近来的好运、仙气。

  容匪自己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宴席主桌摆在一盏水晶吊灯下,圆桌中心放了张座位名册,按序排开,柳卅和雷符分别位列朱英雄左右两侧,两人在帮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容匪来回扫了周遭几眼,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在场的人他看着都眼生,人人身上的味道都不干净,他没兴趣去结交,也没兴趣凑在人堆里听故事,这三年,把他的骨头都睡懒了。

  如此闲坐了片刻,外头终于进来了个容匪见过的人了——咖喱被四个马仔模样的人簇拥着进来了。他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免不了被人拦着叙旧恭迎,咖喱满面笑容,都一一应承下来,可那双眼睛不看人时就又立即阴沉了下来。尤其在遇到柳卅时,他笑得最开心,还同他来了个热烈拥抱,拥抱结束,他阴沉得也更厉害。容匪看着他二人,视线不经意和咖喱碰到,咖喱愣了瞬,似是在回忆他是哪号人物,一边想着一边信步朝他走来。到了容匪跟前,咖喱驱走了那四个跟班,一屁股在容匪身边坐下,喝了两大口热茶,“哈”地一声放下茶杯,一抹油头,翘起二郎腿,睨着容匪道:“容先生大驾光临,我这接风宴都蓬荜生辉啊,听说你这三年去了英国游学?”

  他讲话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这三年来,连柳卅都变了,他却没变。容匪哈哈笑,一时间分不出这个英国游学的经历是咖喱信口胡诌套他话呢还是柳卅信口胡诌替他隐瞒行踪的。

  咖喱又道:“还是这三年都没出过云城,不过干起了见不得人的买卖?”

  容匪道:“我倒也想继续干见不得人的买卖,赚的多嘛,只是三年前我的招牌就垮了,云城这口蛋糕哪还轮得到我啊。”

  咖喱往后仰,翘起了椅子往边上一指:“怎么不去玩儿几手?”

  “天生没有横财运,”容匪道,“咖喱哥您坐我这儿,怎么都不合适吧?”

  咖喱嗤了声:“怎么不合适?老子的接风宴,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他一拍大腿,椅子两脚落了地,对容匪道:“你在外头三年,柳卅的事都没听说了吧?”

  “青帮的事哪是我们普通老百姓能随便听说的。”

  他这番模棱两可的回答引来了咖喱的几声干笑,他拍了下容匪,手一勾,搭在他肩膀上就和他说叨了起来。

  “那我来告诉告诉你吧,这个柳卅可是今非昔比了。你说别人做红棍,这红棍的事干不好,被打发去了工厂当工人,那就老老实实地干嘛。他偏不,他还要混黑社会,这小子你别看他老实巴交,乍看之下没什么心思,他啊,野心大得很!求着朱爷再放他进青帮,只要朱爷一声令下,杀人放火他什么都干,专替朱爷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咖喱舔舔嘴角,继续说,“海州帮那三兄弟,他一个个把他们送进棺材不说,斩草除根,连人一家老小都不放过。你说看他白白净净的,能看出来他是这么个狠角色吗?我和符哥可都被他骗啦。”

  咖喱笑起来不改阴森本色,听得容匪寒毛都竖了起来,倒不是怕的,和咖喱靠得近了他才发现咖喱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死人味。容匪平生对这种味道最犯憷,难免揣测起咖喱家里干得是哪行哪业。不是埋死人的就是挖死人,反正离不了发死人财。他这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那边厢,咖喱还在滔滔不绝:“我可听说路荣富那会儿刚抱孙子,小孩儿还在吃奶呢就咽了气了。

  “不是青帮的人他杀,是青帮的人,他也杀。朱爷是云城活阎王,柳卅就是拿阎王号令的头号鬼差。要不然你说这酒水席上,符哥坐朱爷右边,他个愣头青,在青帮才多少年?凭什么坐朱爷左边?还不是踩着百来具尸体表忠心换来的位置?”

  容匪拿起茶杯,用茶水湿了湿嘴唇就又放下了。咖喱手上加了点力道,将容匪拉得更近,对他道:“我时常琢磨啊,这杀人也是耗力气的事,尤其是那路家三兄弟,各个能打敢拼。”

  咖喱冲容匪比了个大拇指,容匪牵牵嘴角:“恩,是,咖喱哥说的是。”

  咖喱哼笑了声:“是吧?那柳卅一个人,单枪匹马怎么一夜之间他就把他们都送上西天了呢?第二天还和没事人似的去给朱爷交差,哪像杀了几十口人,分明就是杀了只鸡,连道伤都没留下。”

  容匪读懂了他的眼神和笑声,索性就说:“咖喱哥啊,难不成您是怀疑我替柳卅当了这把杀人的刀吧?我这个人一点武功都不会,要我杀鸡我都能让鸡给啄傻了。”

  咖喱脚一伸,容匪已看出他的意图,他是要踢翻他椅子呢,他却不动声色,脸上还是笑着,甚至举起了茶壶要给自己倒茶。咖喱嘴唇一抿,脚上使劲,将他屁股下面的椅子踢开,容匪摔到地上,连同那茶壶都没拿稳,洒了自己一身热水。容匪坐在地上,赶紧脱下湿了的外套,扯着裤子直说:“倒个茶都能自己摔了,可惜了这身衣服。”

  他长吁短叹,扶着桌子站起来,对咖喱道:“看来我是没口福吃这顿接风宴了,咖喱哥,我先走一步,不在这里丢人了。”

  咖喱反拉住他,才要说话,此时朱英雄从外头进来了,他人未冒头,笑声先至。容匪与咖喱都循着那笑声看了过去,朱英雄挺着个比三年前更圆更大的啤酒肚昂首阔步地往主桌走,他人比先前更圆润了,大约是因着云城的地盘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也没什么其他可供他操心的事了,早年的野心荡然无存,连同霸道的走路姿势都跟着有所收敛,岁数上去,人都显得束手束脚了。

  众人纷纷给他让开道,一路上喊“朱爷”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身后跟着雷符,柳卅这会儿也从牌局里抽身,朝朱英雄走了过去。朱英雄看到他,大笑一声,把他叫到跟前,上下打量番,抖着手里的雪茄烟,道:“让你跟着雷符学生意经,生意还没做呢,先把人置装的本领学去了,活脱脱一个大学生,哈哈哈哪里还像社团的人,雷符你瞧瞧你这个徒弟,是不是混出点人样了?”

  雷符拍了下柳卅的肩,笑着说:“是该好好收拾收拾,站出去人也精神。”

  他笑得很客气,容匪远远看着,抽了块餐巾擦西裤,对咖喱道:“总惦记着百味的佛跳墙,我要再待下去,可真要被烫得跳墙了,咖喱哥,再会。”

  他转身就走,咖喱这次没再挽留他,他忙着去拜见朱英雄了。

  容匪从宴会厅出来后并没立即离开,他倒是想走,可临到门口却看到一队警察打扮的人鱼贯而入。容匪一时好奇,混在人堆里看稀奇,那队警察里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人,酒楼里的领班一见到他就出面要拦,笑着喊他“李队长”,这个李队长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宴会厅里走。容匪跟着酒楼里的人往宴会厅门口挤,这个李队长后生可畏,年纪轻轻就敢闯青帮的酒水席,他一出现,厅里的气氛骤然凝固,在他后头的几名警员亮出警员证,直接压在了赌桌上,吓得一个年纪轻的荷官直接哆嗦着举起了双手。

  “警察临检。”李队长发话,朱英雄并未出面,还是雷符站了出来,脸上堆笑,走过去和他交涉。而另一边柳卅也离了酒桌,手插在裤兜里跟着过去。

  容匪离得远,身边几名传菜的还在叽叽喳喳讨论这事,他听不太清雷符和李队长说了些什么。一个传菜的说:“今年第几次了?咖喱哥的接风宴也他妈来搅局?”

  另一个说:“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条子后台硬,上头有人撑着,就是来办社团的。云城四大帮,两个名存实亡,前阵子不是说四喜会的龙头移民了吗,其实啊是被这个李队给弄进了号子,秘密调查呢!外头现在就剩下个青帮,枪打出头鸟听没听过?”

  雷符似是劝不走这个李队长,柳卅在旁从裤兜里摸出个红包塞到了李队长手里。

  那群传菜的又说开了,一个道:“还是卅哥机灵,有钱能使鬼推磨。”

  容匪没再逗留,直接从后门出去,施展轻功爬上了九楼,在屋檐上蹲着俯瞰云城,心中感慨万千,三年未曾踏足,这云城已多了数幢直耸入云层的摩天大楼,在低矮的唐楼建筑群上投下大片阴影。而就在沙区地界内,也有两幢比邻的大楼正在兴建,用不了多久,九层高的百味酒楼也就不会是新鲜事了。

  他这么看了阵,吹了会儿凉风,方才还在宴会厅临检的那队警察就悉数从酒楼里出来了,二十来个警员一个社团骨干都没带走就驱车离开了,看来这回是专门来找青帮不痛快的。

  警察离开后,云城的黑夜在刹那间降临,不知是电路故障还是别的其他原因,整片沙区暗得出奇,唯独这百味酒楼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仿佛黑暗中的最后一片金色乐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容匪蹲得有些累了,从屋顶下来,钻进了九龙匾额后,一手攀着一条金龙往下看。百味酒楼门前停满汽车,宛如一条身体被等分成数截的长蛇,说不清又过了多久,这条长蛇的几段身子活动了起来,从主体中分离,载上自百味酒楼中行出的男男女女往不同的方向游去。

  容匪打了个哈欠,咖喱的接风宴总算是吃完了。

  不多时,朱英雄就在柳卅,雷符和咖喱的陪伴下也离开了百味酒楼。这三人送走他后,雷符和咖喱也坐进了台轿车,只有柳卅转身回了进去。雷符和咖喱的座驾发动,往西面出发,容匪眼神一凛,跳回屋檐,跟了上去。

  小车一路驶入龙虎山地界,在一幢五层的灰色西式公寓楼前停下。雷符和咖喱从车上下来,两人进了那幢灰楼,容匪在对面观望了阵,看到他们走进二楼一间房间,这才跳过去,在二楼阳台外寻了个位置,贴在墙面上听起了墙角。

  咖喱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他道:“您还给我备了酒?”

  雷符道:“你看看还缺什么,这里有些散钱,你尽管拿去用吧。”

  咖喱道:“我以前那地方呢?”

  “条子扫荡,连墙壁都砸开来了,这里你先住着,要是不满意……”

  “他妈的条子。”咖喱骂了句,似是在椅子上坐下了,容匪探望了眼,看到雷符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倒酒。

  “没有不满意,谢谢符哥了,这里比我那儿清静多了,况且离厂里也近。”

  雷符道:“明天我带你去熟悉下环境。”

  “听说这里以前归柳卅管?”

  容匪耳朵一动,往身后看,刚才来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片工厂,正对着这幢小楼的阳台。他警觉地往边上移开了,果不其然,咖喱和雷符朝阳台这边走了过来,两人的说话声变得更清晰。

  雷符道:“加工厂开了之后朱爷就把他调走了,你知道他这个人,缺根筋,一直反对开粉档。”

  咖喱讥笑:“那还能赚什么钱?”

  隔了会儿,他又问雷符:“符哥,您真忍得下来?”

  雷符不语,从阳台边走开,咖喱跟了上去,道:“龙虎山的事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朱爷也是,整天提,您没听烦,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妈的老子的接风宴,还得听他的陈年旧事!他妈的。”

  “他确实救过我一命,无可厚非。”

  “他救了您那一次,就成您再生父母了?处处都得迁就他?您堂堂正正一个二把手还要收个只懂打打杀杀的红棍当徒弟,教这教那,到那儿都得带着,您是他保姆还是怎么着?”

  雷符的声音沉了下来,道:“你也别总和他过不去了,正是需要人大展拳脚的时候,别计较这么多。”

  “您什么都教给了他,万一他一脚把您给……”

  雷符轻笑:“我又不是傻的!自然留了几手。”

  咖喱再开口时,声音却小了许多,容匪不得不更加认真地去听才能听清他说的话。咖喱道:“我在里头的时候听说了件事。”

  “什么?”

  “条子在青帮找了个二五仔。”

  “这话不能乱说。”雷符的声音有些紧绷。咖喱紧接着说道:“千真万确!后海您知道吧?那儿不总有闹鬼的传说吗?听说就是条子散播出去的,和那个二五仔交换信息的地方!”

  “你都听谁说的?”

  咖喱没说,只道:“我听说柳卅在后海租了个库房,是不是真的?”

  “你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他和那姓李的……”

  雷符打断了他:“你别多事!“

  咖喱还在添油加醋:“还有那个姓容的,您还记得吗?这人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销声匿迹三年,柳卅就是在这三年里做大的,我看,许多事八成都是姓容的在给他拿主意,当他的白纸扇呢。”

  “好了。”雷符口吻微愠,咖喱适时地住了嘴,雷符道:“不管是柳卅还是姓容的,姓李的,都暂且别去招惹,你说的这事我记着了。你也给我记着,青帮的事,朱爷肯定比你我更清楚,他最忌别人替他拿主意,以后你也少在他面前提我这个二把手的名头,说多了别人还以为我有什么别的心思,知道了没有?”

  咖喱却不买账:“说句不好听的,朱爷都这把年纪了,总不至于还整天把着龙头棍不放吧?青帮不早晚要交给您?”

  雷符哐当放下酒杯,教训起了咖喱:“朱爷对我有恩,他以后把青帮交给我也好,不交给我也好,我替他卖命,是我的真心,也是我的忠心!你那些话当着我的面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和别人提,听到没有!”

  咖喱轻轻嘀咕了句什么,混在了风声里,容匪听不清。那阵风过去,他听到雷符叹息了声,在说话:“朱爷上了年纪了,疑心病比以往都重,他还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天,过去,现在,未来,青帮的龙头就都还是他。”

  咖喱不言语了,雷符又坐了阵就走了。他走后,咖喱往外打了几通电话,都是要人好好盯紧了柳卅,密切注意他的行踪,之后,他也休息了。容匪这才从阳台上下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龙虎山。

  待他不紧不慢地回到朝阳街,一开门就看到了蜷在沙发上睡觉的柳卅。容匪耳边反复响起咖喱与雷符的对话,他用力关上门,砰地一声,把柳卅惊得从沙发上弹起,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容匪就问:“是你说要去接风宴的,怎么自己又走了?”

  容匪道:“你们那里的人身上都太臭了,也不知道背了多少人命债,实在坏我修为,我就走了。”

  柳卅已经完全清醒,眼睛十分明亮,听到他这番解释后,僵了瞬,人站了起来,说:“那我也走吧。”

  容匪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就目前的情势来看,于他于柳卅,他们都不该交往过密,对谁都不好。

  柳卅很快就走到了门边,临了想起来什么,转身对容匪道:“你家里的东西我都没动过,烟叶快没了,本来想给你买一些,怕你抽的不是普通的烟叶,就没有买。”

  容匪坐下了,撑着脑袋说:“知道了。“

  柳卅要走不走地在门前犹豫,掠进室内的苍白月光在作怪,仿佛一片大刀,将他的背影切得瘦削单薄,纸片似的一张,糊在门后面。容匪多嘴问了句:“你现在还住在新旧里?”

  “不住在那里了,搬去高林庙的庙会街了。”

  “那倒不远。”

  “嗯,”柳卅模模糊糊地说,“我还要去龙虎山跑一趟。”

  容匪笑了:“去就去啊,和我说干什么,我又没有要留你过夜。”转念一想,他又问,“你去龙虎山干什么?”

  “之前干过的工厂里有个工头找我谈事,待遇上出了点问题,好几个工厂都在抱怨了,希望我能和朱爷说说。”

  容匪摸摸下巴,对柳卅挥了下手,说:”行吧,你走吧,以后也都别来找我了。”

  柳卅忙问:“你不是还要请我吃饭?”

  容匪从边上的柜子里拿了把钞票出来,对柳卅道:“饭就不吃了,这点钱你拿着,三年雇一个看护,这数目只会多不会少。”

  柳卅不肯拿钱,容匪也不强求,就说:“随便你,你爱在我这里吃亏就吃吧。”

  他要往卧室里去,柳卅从门边走开了,往前几步追上了他,却又不敢靠太近,就问他:“你是不是真的不能靠近杀过很多人的人?”

  容匪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怎么刻薄他,羞辱他,他都不会从他身边走开,可一旦知道自己的存在会伤害到他,也不用费劲赶了,他自己就会走了。容匪遂道:“当然了,杀人的人,尤其是不论善恶,什么人都杀的刽子手,身上浊气最重。”

  说着他弯腰咳嗽起来,捂住嘴偷眼打量柳卅的反应。柳卅已经彻底没声了,默默往后退,离开前他和容匪坦白说:“我就是这样一个刽子手,你今天和我接近了一整天了,你快调理一下吧,我不打扰你了,刀疤脸我会继续帮你找的,一有消息我会找人通知你。”

  他低下头,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句最轻最柔的话:“那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容匪和他离得有些远了,声音又高了起来:“不见归不见,你可别在别人手上丢了自己的命,要死也得回来我这里死,听到没有?”

  柳卅看看他,再没什么光彩照拂着他,修剪着他的身影了。他显得有些可悲,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成拳头,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替容匪合上门,把自己关到了门外。

  容匪侧耳去听外面的动静,柳卅没有立即离开,许久过去,走道上才响起他的脚步声,与他身负重伤晕死在他家门口那次是那么相似,拖拖沓沓,反反复复。

  他最后还是离开了。

  隔天容匪搭船去了隆城,找到了之前刀疤脸光顾过的中药铺,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比上次更遭的是,他在回云城的客船上气息大乱,一口腥甜的血没能忍住,吐在了自己手心里。他拿手帕擦了擦手,无奈自语道:“随便编了个借口打发他走,可别真让我自己说中了。”

  他双亲过世得早,又从没遇过和他拥有相似体质的人,已知的许多道理不过是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来总结出的人生经验罢了。关于他自己,他知道的依旧很少。唯有一件事他掌握得足够明确,一旦累了,就赶快找个安静的,人气少的地方睡上一觉,身体自然就会恢复些,这么说来,他和芸芸众生也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容匪拖着被隆城的空气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倒头就睡。他睡觉时不会做梦,就只是睡着,可这一次却发了个梦,还是噩梦。

  他梦到柳卅被咖喱一枪射中心脏,死在了龙虎山,血泊中伸出一只大手,扣住柳卅的尸体,把他往血海深潭里拖,他想要去夺,可浑身都使不上力。他救回来的人,他把控着的命,这回却要不听他的,被别人——被死神夺走了!相似的脸,相似的剧情又要上演,容匪痛呼着从梦中惊起,他出了身冷汗,披上外套跌跌撞撞跑到门口,开了门就往外看。柳卅不在他这里,容匪抖索着手,深吸了两口气,昏暗的水泥走廊上空无一人。他扶着门框,靠在门边,想了许久,决定出门走走。

  容匪还未从隆城对他的过度消耗中恢复过来,到了街上就近寻了间茶室就走了进去,他人才坐下,耳朵里便传来了个爆炸新闻。

  雷符出事了。

  昨夜他在一艘泰国渔船上被抓,条子从渔船上搜出了近一百多公斤海洛因,可谓人赃并获,此刻已被押在城西看守所,等候发落。还有小道消息说朱英雄早就怀疑雷符在打龙头位置的主意,这事他不打算管了,有意趁此解决了雷符。

  容匪听到这里就没耐心再坐下去了,风一样冲出了茶馆,他原打算直奔高林庙打听柳卅的下落,可想到高林庙原本就是咖喱的地盘,咖喱对他又是那番“另眼相看”的态度,容匪脑筋一转,去了新旧里找徐神医。

  徐神医的医馆生意兴隆,门前大排长龙,场面堪比热门食肆。容匪站在玻璃门外一张望,原来今天是小娥当差,帮着老父亲抓药问诊呢。怪不得那么多五大三粗的武师争着抢着要挤进医馆,有病的看病,这没病的也恰好能折腾出点病来。

  容匪要找的也正是小娥,他敲了敲玻璃门,冲小娥使了个眼色,小娥见到是他,犹豫了片刻,朝后门努努下巴。容匪会意地绕到了医馆后院,小娥今天穿了条蓝裙子,腰上系着个白围裙,满身草木药味。她站在山楂树下搓手,问容匪:“你找我有事?”

  “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柳卅住高林庙哪里。”

  小娥眼里一喜,也丝毫不压抑这点喜悦,还问容匪:”他住哪里,你不知道啊?他没和你说?”

  容匪笑笑:“没和我说,三年不见,生分了。”

  小娥应了声,解下围裙拿在手里对容匪道:“我带你去吧,现在这个时候他不一定在高林庙。”

  她说话间不知怎么流露出了点大姐大的派头,容匪觉得新鲜,就跟着她走了。小娥在路上叫了辆车,和容匪跑了三个地方,两人先是去了间开在高林庙里的报摊,看摊的看到小娥就管她叫“娥姐”,殷勤地送上好几份报纸,听说他们是来找柳卅的,就道:“卅哥早上带着人放水去了,要不您去商贸那里看看?”

  商贸是云城近年才新起的金融商圈,银行投资行林立,到了那里一打听,说柳卅早上确实出现了,半道听到雷符出事就走了,具体去了那里不好说,可能找条子收买人情去了。

  雷符人是被警察总署的李队长抓的,小娥和容匪一合计,决定往那里找找。车到总署,两人才从车上下来,就看到柳卅愁眉苦脸地从总署里走出来。他若有所思,心事重重,并没有立即注意到他们,还是他身边跟着的两个马仔见到了小娥,客气地打了声招呼,柳卅这才看到他们,忙对那两个马仔吩咐道:“替我把人先送回去。”

  容匪看着小娥道:“先送她回去吧,我有事要问你。”

  小娥亦说:“我也有事要和你说……”

  柳卅一皱眉,那两个马仔心领神会,就去劝小娥:“娥姐,条子的地盘,我们还是先走吧……”

  “这帮条子吃了豹子胆了,连符哥也敢动,万一他们寻了个借口把您也给弄进去了,那卅哥可怎么办啊?”

  这两人嘴和抹了蜜糖似的,把小娥哄进了小轿车,车门关上。容匪和柳卅站在一边说话,容匪道:“你来找门路的?”

  柳卅听他提的是这件事,就说:“青帮的事,你别管了。”

  他也催容匪走,容匪正打算将那天在龙虎山听到的对话告诉他,马路上忽然转进来一辆墨绿色的轿车,朝着他们就冲了过来!容匪拉着柳卅往边上跳开,轿车一个甩尾,轮胎摩着地面冒出缕缕青烟,随之响起的刹车声几欲划破人的耳膜,那轿车却还没完全停下,只见咖喱踹开车门,飞身下来,见到柳卅就扑了过来。柳卅分明看出来的来意,却不躲不闪,磐石似地杵在原地,容匪哪管他在动什么脑筋,要他看柳卅挨咖喱的揍,他可不干,手指一动,夹着柳卅的衣角将他拽开。那咖喱扑了个空,在地上踉跄了下,啐了口,转头气急败坏地骂道:”柳卅!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有鬼!狗娘养的二五仔,他妈的符哥和人交易的时间地点只有你知道!是不是你出卖的他!你他妈给条子塞的真是个大红包啊!”

  墨绿轿车此时停稳当了,上面下来三个马仔给咖喱壮声势,跟着柳卅的那两个马仔也忙过来帮衬柳卅,两伙人在总署门前你推我搡。小娥慌张地从车上下来盯着柳卅,总署里也已经有警察出来看热闹了。柳卅往后看了眼,显然不想把事情搞大,上前一把勒住咖喱的脖子,咖喱想骂再骂不出口,想打也打不到他,而柳卅的那两个马仔也控制住了咖喱带来的人。

  柳卅硬是将咖喱按进车里,对他道:“有什么话也别在这里说,我会想办法尽快弄符哥出来的。”

  咖喱一张蜡黄的脸此时成了盘绿咖喱,他往柳卅脸上吐口水,推开他,那双阴狠的眼睛将柳卅身后众人扫了个遍,对他道:“敢动符哥,老子和你没完!”

  柳卅沉着声音,一拍车门,对司机道:“开车。”

  司机一个机灵,载着咖喱就跑了。

  两组人马不欢而散,容匪给柳卅递过去一块手帕,柳卅抹了下脸,把小娥和他叫上车,他要亲自送他们回家。

  容匪坐在后排吹风,他看到后视镜里柳卅沉着冷静的脸,时光将一些不必要的冲动从他身上洗刷走了,给他留下许多恰当的沉稳。咖喱说的没错,柳卅确确实实要成为一个狠角色了。

  柳卅先将小娥送回了医馆,千叮万嘱她这几日最好待在家里,哪也别去。小娥拍拍他手背,对他道:“你放心吧,那个咖喱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柳卅还是不放心,把那两个马仔叫下车,让他们跟着小娥回家。

  车上只剩下他和容匪时,容匪慢悠悠地开腔:“咖喱想对我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你就省点心吧。”

  柳卅发动汽车,道:“他这个人很记仇,我怕他还是怀疑我……”

  “他说雷符和人交易的时间地点只有你知道?”

  柳卅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有回答,容匪就看着他,他知道柳卅在他面前藏不住话,尤其是在他的注视下,他绝不会对他撒谎。

  柳卅被他这么盯了半晌,也确实受不了了,吐露真相:“朱爷也知道,那天他问我,我就告诉他了。”

  看来外界盛传朱英雄对雷符起了疑心确实不假。

  容匪道:“雷符这几年做大了吧,确实碍了朱英雄的眼了。”

  柳卅眉心一蹙,很是恼怒的样子:“我不相信是朱爷!”

  “那你相信是你自己干的?怎么干的,梦游的时候找了个条子告的密?”

  柳卅连拍了两下方向盘,冲汽车发起了脾气。容匪又道:“朱英雄想当个土皇帝,皇帝杀大臣的事还少吗?”

  这话彻底将柳卅激怒,他一个急刹车将车横在马路上,忿而瞪着容匪:“你别说了!”

  容匪好整以暇,丝毫不惧他,柳卅嗫嚅着,双拳砸向自己双腿,怒道:“你这么接近我,你会死的!你想死吗?你还没报仇你就会死了!会死不瞑目!”

  容匪原以为他是在气他诋毁朱英雄,却没料到他是在气这件事,顷刻间他的心绪也有些混乱了,扭头看着窗外说:“咖喱可拿我没办法……你放心。”

  “我杀过很多人!!”柳卅近乎咆哮,握紧了膝盖,“说了不要见面就不要见面,你知不知道我杀过多少人!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我那么想见你都能忍住,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容匪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失控,他从未在柳卅脸上见过这么夸张过分的表情,他悲恸大哭的时候五官都没有这么扭曲,他越是看着他,他那张漂亮脸蛋就越发狰狞得可怕。

  容匪朝他伸出手,他想摸一摸他的脸,杀人众多者真是他的忌讳也好,柳卅确是他的禁忌也罢,他就想抱一抱他。把他抱进自己怀里,别人也都惦记不上了,看也不给他们看一眼,尤其不能让死神看到。

  柳卅躲开了他,跳下车去给容匪开了门,道:“你下车吧,我还要赶去见朱爷。”

  容匪还坐着,说道:“路荣富的孙子……”

  柳卅已经猜出了他的问题,撇头道:“送去乡下了……我不后悔我双手沾满鲜血,我选了这条路,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自己做的选择,我都不后悔。”

  “那你大呼小叫什么?”容匪从车里钻出来,柳卅重重甩上车门,他道:“因果循环,事事都讲报应,我只是没想到我的报应是想见,见不到,想爱,爱不到。”

  话一说完,他没给容匪半点反应的时间,开了车就走了。容匪站在马路中央,听到几声鸣笛后才心有余悸地走开。一个连爱都写不好的人,还和他谈爱,他到底懂得多少,又明白多少?还是他懂得不多,但那就成了他的全部。

  这天晚上,容匪平躺在床上总也睡不着,熬过了两点之后,才恢复了平静,沉沉入睡。他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既没做梦,更没梦到柳卅,到了第二天中午,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床。孰料,他这一夜安稳觉睡过去,云城却出了大事!

  关押雷符的看守所半夜被人用十五公斤炸药轰开了个大窟窿,雷符被劫走了!

  听到炸药和雷符,容匪第一时间想到了咖喱,他忙赶去了龙虎山咖喱的住所。咖喱此时并不在家,屋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浴室里还残留着制作炸药包的痕迹,容匪掩着口鼻,仔细在屋里找了圈,终于在电话机下有所发现。那下面压着个地址,那是位于隆城龙王街的一处房产,隆城人都管那地方叫定海大厦,里头藏污纳垢,最不缺的就是各色通缉犯。

  容匪记下这处地址,马不停蹄地找了过去,经过前两次的勘察,他对隆城的地形已经了如指掌,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定海大厦前。正巧让他看到咖喱提着一袋食物走了进去,容匪跟着摸了进去,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看到咖喱去进地下室走廊最末的一间小屋后,容匪潜入了隔壁房间,那房间恰好是间空房,他一进去就趴在了墙上探听起了隔壁的响动。

  起先他只听到咖喱在说话,嘀嘀咕咕,混着点水声,听得不怎么真切,后来水声停下了,一墙之隔外传来了雷符的声音!

  雷符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咖喱愤愤不平地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柳卅身上,而雷符也因为交易时间和地点上的猫腻怀疑起了柳卅,就算他从前看在朱英雄的面子上对柳卅有所袒护,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经不起咖喱的煽风点火,说道:“早前他才加入青帮的时候我就怀疑他有问题,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马面焦和他口供不一致的事情吗?”

  “记得。”

  “后来我发现他其后一直有在接济马面焦的家人,那马面焦很有可能是被他收买了。”

  “您告诉朱爷了吗?”

  “说过一次,后来朱爷不让我提了,我也就没出声了,况且我看他倒也是安安分分在替青帮做事。“雷符吃了几口东西,咀嚼一番后说,“没想到这把柄现在终于是用到了。”

  “符哥!你告诉我那马面焦的家人在哪里,我现在就叫人带他们去见朱爷!”

  雷符说了个去处,那地方离云城并不远,来回仅四小时的车程。容匪眼皮狂跳,他没想到这马面焦一家现在住得离云城如此之近,柳卅毕竟年轻,做事还是欠考虑。

  咖喱道:“好!就包在我身上,还有符哥……我给你约了柳卅今晚十二点在后海他租下来的那间仓库见面,我还绑了他的女人,到时候不怕他不交代!”

  雷符道:“你去帮我把朱爷也请上。”

  容匪听到这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小娥被抓了!

  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美女子落到了咖喱那伙人手里,天知道会被怎么收拾,容匪见不得这种场面,想也不愿去想,焦急地离开了定海大厦,赶到了隆城码头,谁知今天最后一班往云城去的渡轮已经开走,要到午夜时才再有船过来载客。容匪又想到要给柳卅去个电话,可他既不知道柳卅家的电话,也不知道他待过的武馆,常去的场所的电话,容匪迫不得已在隆城寻了个落脚点,熬到了午夜时分,避开雷符和咖喱一行人,上了渡轮。

  渡轮靠岸后,他一路尾随,跟着雷符到了后海仓库。他远远地看到柳卅的车停在路边,另有几个马仔守在库房门口,腰上都配着两把手枪,各个神情肃穆,严阵以待。

  容匪翻墙爬上了屋顶,透过开在屋顶斜面上的一扇小天窗观望里面的动静。

  朱英雄已然到了,正和柳卅面对面站着,咖喱和雷符一进来,场面热络了瞬,朱英雄和雷符亲亲热热,好似失散多年的父子,久别重逢,说不出的喜悦。这阵劲头过去,四人都沉默下来的当口,咖喱在朱英雄面前噗通跪下,恳切道:“咖喱保护符哥不利,让他落到了小人手上,受了委屈!朱爷,罚我吧!”

  朱英雄扶起他,道:“说的什么话,什么小人不小人的,条子也是急了眼了,连我的干儿子都敢抓!你小子胆子也忒大,看守所也敢炸。”他大笑,用力拍咖喱的肩,赞许道,“炸的好!就该他们看看我们青帮的威风!”

  咖喱道:“我怕再不救符哥出来,他就要在里面遭了别人的毒手了!”

  柳卅此时发话了,说道:“你有话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你想说是我出卖了雷符对不对?”

  咖喱看也不看他,只管对着朱英雄道:“朱爷!条子在我们青帮安插了个二五仔,每个星期都会在后海碰头,这事千真万确,后海码头就只有这小子租了个仓库!还有那天接风宴他给了姓李的一个红包,那红包一定有问题!里面是不是藏了符哥和人交易的时间地点就只有问问他的良心了!”

  柳卅怒道:“我没干过这种事!我租仓库是……”

  他哽住,咖喱追问:“是什么?”

  “这仓库是为我朋友租的。”他的辩驳在振振有词的咖喱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咖喱回击道:“呵,你的朋友该不会姓李吧!”

  朱英雄这时坐下了,他看看雷符,雷符说道:“我和泰国佬的交易确实只有柳卅知情。”

  柳卅忙转头对着朱英雄,朱英雄却一言不发,那雷符又将马面焦的事提了出来,咖喱一拍手,立即有人将马面焦的家人从外面带了进来。两相对质,马面焦的遗孀面对凶神恶煞的咖喱和黑黝黝的枪口,当即就承认了柳卅这几年确实有给他们塞过钱,接济过他们。

  朱英雄指着那个瑟瑟发抖的中年妇女,问柳卅道:“真有这么回事?”

  柳卅点了点头,容匪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更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只能看出他拘谨地站在朱英雄面前,孤立无援。

  局势愈发紧张,咖喱打了个响指,有人带走了马面焦的遗孀,咖喱又是一个响指,库房暗处骨碌碌地滚出来一个油桶。有团蓬乱的黑色毛球正冒在油桶外面,打着滚到了咖喱脚边。

  容匪定睛看去,那个黑毛球正是小娥的脑袋!

  柳卅显然也看了出来,飞奔过去扶起了油桶,拍着小娥喊她的名字。咖喱此时绕到了他身后,说道:“按照辈分伦理,符哥还得算作你在青帮的师傅,背叛师门,出卖兄弟,是要杀头的大罪!”

  柳卅再次望向朱英雄,他那一眼里想必都是怒火,烧得朱英雄都退避三舍,从太师椅上起来,踱到了门边。一盏灯泡照着他脸上的油光,油光上覆着的汗,他自己除掉雷符不成,又碍于雷符比柳卅根基深厚,此时哪还有那份驰骋江湖,快意恩仇的龙头风度,分明就是个疑神疑鬼,权衡再三,决意丢掉柳卅这枚弃子的奸佞之徒。一个英雄汉活到他这把年纪却被利益捆缚住了手脚,实在可叹!

  柳卅大约也看明白了朱英雄的意思,他不再看他们了,谁都不看,谁都不管,自顾自将小娥从油桶里抱了出来。此举激怒了咖喱,他将枪口对准了柳卅,道:“符哥在号子里差点被条子打去半条命,你这条贱命今天就留在这里当还债吧!朱爷,我这就给您清理门户!”

  容匪脑门上青筋狂跳,愤愤难平,右掌已从身侧推开,他绝不允许柳卅死在这等小人手里!然而柳卅面对死亡的威胁,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五年前加入青帮,自问没干过一件对不起青帮上下的事,人不犯人,我不犯人,同门有难我就去帮,需要救济的我就出钱,需要报仇的我就帮他出头。朱爷要我杀的人我就去杀,雷符教我许多,我也敬他为恩师,每月孝敬他大把月钱,咖喱哥,你比我入行早,本事比我大,我称你为一声哥,高林庙的所有收益我都还算在你的名下,没有动过分毫。

  “我没什么文化,只有一身武功,做人的道理懂得也不多,只知道别人对我有恩,我就要有恩报恩,别人和我有仇,我就要有仇报仇。我对你们从没有过任何冒犯,我就想问问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今天这么对我?我以为拜了关二爷,就都是痛快人,做痛快事,我没想到,你们今天会对一个弱女子下这样的毒手,她又对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要这么折磨她?”

  咖喱的手按在扳机上,柳卅这一席话他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废话少说!”

  容匪心里不安,再忍不住,拍碎天窗,跳到地上,趁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一手抓起柳卅,一手抱住小娥,踢开咖喱就冲了出去。他身后枪声无数,他松开柳卅,将小娥打横抱起,道:“走!”

  “追!!”咖喱从里头跑了出来,声嘶力竭,朝着天空连放数枪,

  柳卅还要回头看,容匪踹他一脚,柳卅一咬唇,跟着他钻进了不远处的树林。

  容匪跑得飞快,他已经感觉不到小娥的呼吸了,枪声渐渐小下去后,他喊了声柳卅,两人停在密林中,听得小娥微弱地呼唤着柳卅的名字。柳卅赶紧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去找你爸!他是神医!你暂且别说话了!也别睡觉!”

  小娥摇摇头,黑夜在她脸上留下了黑色的阴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用羽翼盖住了她的面庞。那是死亡的乌鸦。

  容匪将她交到了柳卅怀里,小娥艰难地支撑着,看着柳卅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含情脉脉,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周围静得出奇,冷得出奇。小娥颤抖不止,拼劲全力向柳卅倾诉:“他们以为你爱我……要抓我……杀我,我就算死了,我也高兴……我这辈子,值得了……”

  她张着嘴,没了声音,眼睛却还睁着,猛地抽搐起来,柳卅搂住了她,小娥似是对自己这个最后的归宿心满意足,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她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彻底消失,这个美丽的女子在这样一个幽冷的夜晚带着满身伤痕,香消玉陨。她死在了她梦寐以求的情人的怀中,谁又能说这不是最美最好的结局呢?

  容匪将柳卅从地上拉起来,追兵的声音近了,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悲伤缅怀,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柳卅背起小娥,跟着容匪继续往森林深处逃逸。他二人毕竟都是武功高手,追兵虽然人多势众,还有手枪在身,可他们花了点时间就甩开了这伙人回到了云城。柳卅将小娥的尸体送回了医馆,放在了那棵山楂树下,他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了小娥身上。容匪想起他初次见到小娥时的情景了,但愿她确是个天上的仙子,来人间这一遭,沦为爱情的奴隶,受尽了磨难,如今这劫数过去,就让她回天上继续当她的丁香仙子吧。

  容匪上前揽了下柳卅,问他有什么打算。柳卅一声不吭,闷头往新旧里里面走,容匪就跟着,他敲开了天庆武馆的大门,来开门的正是容匪之前也见过的那位大师兄。他看是他们两人,赶忙将他们拉进屋,锁上了门。

  大师兄焦急地问柳卅:“你怎么来了这里?刚才阿富他们才来找过你,说小娥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你,还有你的场子都被人砸了,不少兄弟都负伤了!”

  柳卅一个警醒:“什么?”

  “说是朱爷下的命令!说你出卖雷符,当了条子的走狗,要收了你全部的场子。”

  柳卅大怒,一拳打在墙上,墙壁凹陷,大师兄和容匪同时拉住了他,大师兄道:“你先别着急,是不是这里有点什么误会?你再去见见朱爷?”

  柳卅看了看他,甩开手就走了出去。大师兄放心不下要跟上去,容匪挡住他,道:“我跟着去看看,小娥人现在在医馆后院,麻烦您去看一看了。”

  大师兄瞳仁紧缩,容匪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追上了柳卅。柳卅看到他,怒火不减,吼道:“你不要跟着我!我是要去杀人的!”

  容匪拽住他,道:“我不跟着你,万一你的命记到了别人账上,谁赔我??!”

  柳卅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对着容匪面门就是一拳打过去,容匪闪身晃开,和柳卅在马路上过起了招。俗话说心乱则意乱,意乱则拳乱,柳卅气火攻心,无论身心都乱成一团,出手毫无章法,拳头威力再大都没法近容匪的身,不出十招就被容匪压在了地上。他人虽输了,求胜的欲望还在,冲容匪龇牙,一副要和他同归于尽,视死如归的倔样。容匪左右开弓给了他四个脆生生的巴掌,柳卅被打得发懵,眼都直了,容匪这才松开了他,对他道:“清醒了?”

  柳卅从地上爬起来,他道:“我要去龙虎山。”

  “去那里干什么?”

  柳卅道:“我一个人怎么干得过青帮那么多人。”

  “你要和青帮对着干?”

  “他们不仁,休怪我不义!”柳卅一拍裤子,“我要去龙虎山找帮手!”

  这次真是学聪明了,还知道要找帮手,容匪也拍衣服,对他道:“我跟你一起去,我平生最看不惯漂亮人被欺负,小娥的仇我替她报!”

  柳卅看着他,道:“好,但你不能动手,我杀的人已经够多了,也不缺这么几条人命,但你不行。”

  杀人报仇的勾当倒被他讲出了点温情体贴来了,容匪听笑了,踩着墙壁跳到近旁小楼的屋顶上,柳卅稍后跟上,两人往龙虎山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