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把外套还给我,问我:“业皓文,我会好起来的吧?”

  我点头,抱了抱她。她说:”我感觉我是被你捡起来的蚯蚓,你在给我造小小的坟墓。“

  我说:“什么坟墓不坟墓的。”

  秀秀说:“我不会去死的,我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秀秀收拾了行李,给我发了条消息,说她去住院了。我打电话给她,她说:”这是最后一通电话了,手机要交给护士了。“

  我说:“再看看黄医生吧,不用去住院吧。”

  她说:“你回去上班吧,我就留给医院摧残了,不劳驾你妈了,还是你干脆辞职,做你想做的事,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画画吗?”

  我学画画,因为母亲认为人要有一定的美术修养,审美品味;我没有学下去,因为母亲认为我没有天赋,不会成为一个享誉国际的大画家,我的审美已经不至于太俗了,已经相当高级了,那就够了;我没能去意大利修西方美术史,因为母亲认为比起审美,能贩卖审美是一件更适合我,更功德无量,更值得挂在嘴边赞美的事情。

  我回答秀秀:“我的天赋还是算了吧。”

  秀秀说:“随便你,你有钱,够你耗的,没有天赋算什么,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你投胎投这么好,不要浪费。”

  我说:“你投胎投得也不错,也不要浪费。”

  秀秀禁止任何人探望她。我便独自回了融市。

  大约一个多月后,我先接到医院的电话,秀秀跑了,隔天我就接到蜀雪的电话。秀秀在他那里,他冲我发脾气,质问我为什么送她去精神病院。我说,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他更生气了。

  他也爱秀秀吧。

  爱……

  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我知道它千变万化,它可以是任何一种气味,任何一种温度,任何一个眼神,它可以是任何一种形态,一个女人的姿态,一个男人的姿态,一滴汗,一个吻,一具裸。露的肉体,一身严丝合缝的衣装。

  我以为我是懂它的。

  我怎么会不懂?

  笃笃笃,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是好感,是叛逆,是欲。望,是沉醉站在那里。我欢迎他们进来,以款待爱情的规格款待它们。

  难道它们不是爱变化出来的样子吗?

  笃笃笃,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站在我门外的是嫉妒,是独占,是模糊的,难以界定的,无法描述的,一种鬼使神差地冲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些阴暗,十分阴暗。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接待它?我让它进来,我被它吞噬了,我怎么办,我没法接待它,我眼睁睁看着它摆布我。我眼睁睁看着我的世界变成它的世界,我的故事变成他的故事。

  秀秀从医院跑出去后没几天,蜀雪又打电话给我。他让我去医院接冯芳芳走。我之前和他提过融市的一家疗养院环境不错,很适合冯芳芳。他听了就很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意转变了,他在电话里和我说:“我很累了。”

  那是一大清早,我想他可能还没吃早饭,我从家里拿了些吃的就去了医院。我见到他,他告诉我他给冯芳芳办好出院手续了,我把冯芳芳接下楼,她的额头上贴着块纱布,她的眼神还是很茫然的样子,我抱她上了车。她一直盯着蜀雪。

  我小声和她说:“阿姨,蜀雪会来看你的。他会来的。”

  我回头看蜀雪,他点了根烟,我把吃的给了他,他转过身,背朝我。

  他不想见我,我最好快点消失。

  我把冯芳芳送进了靠近融江的江滨疗养院。

  要不是我的生母在那里过世,我还不知道融市有这样一座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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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业皓文的故事和蜀雪的故事在关于同一件事上有点相互补完的意思,蜀雪出于某种意图会省略,不去回忆,或者没有回忆的部分,在业皓文这里能看到!:)

  (下)

  江滨疗养院的托管照料分成三个等级,住双人房的贵宾级,住单人间的尊享贵宾级和住豪华单人间的纯享贵宾级。听上去像中秋节时贩售的月饼礼盒,还有些像好再来的价目表。蜀雪和我报过价,纯享口技,六十,尊享全套一百三,贵宾待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两百封顶。熟客享受八五折优待。更熟的客,比如我,做他生意做了一年多,近两年了,他提供随叫随到服务。

  我给冯芳芳选了纯享贵宾级那一档,在月饼礼盒界应该算六皇明月的档次。这一档的房源紧张,护工档期稀缺,还是院长得知我母亲是燕安心的份上,特意调整给我的。我自然是感激不尽,送冯芳芳去的当天,我在院长办公室和院长签协议,我一个劲和她道谢,并且送上两只橘色购物袋。院长姓蔡,是个说话温和的六十有余的女人,从前是个纺织工人,后来炒股,前几年去了趟瑞士,回来后就开始到处拉投资,要开养老院,应对社会老龄化。应对有钱人社会的老龄化。

  蔡院长和我说:“小业啊,给你的那个房间老好了,之前是天天餐饮他们老板想给他妈妈住的,早就说好了,人今天就从医院送过来,他妈妈食道癌,晚期了,癌细胞扩散得很厉害,老人家还不忌口,护士一个不留神,她就乱吃东西,就想说送到我们这里来,专人看着,一口热汤热菜都不能碰,烧喉咙的。我说,不行,我这边无论如何都空不出来了,那个房间啊,能看到融江,还能看到百宝山,融江哪一段呢,当然是最漂亮的那一段哇,蜿蜒绕过老城,对面就是新城的电视塔,白天看日出日落,晚上看电视塔彩灯,不要看么就窗帘拉起来,窗帘都是全自动的,床上都装好了遥控器的,点一下就好了,冯阿姨手不方便,没关系的,我们的护工都很机灵的,我挑的都是卫校最好的学生,她们在我们这里赚得比在医院多多了,还少医患纠纷,说句不好听的,也就和你说说啊,本来来这里的就都是命不久矣的人了,横竖都是个死,不像医院,死了个人,说不定家属还要投诉你,来这里的,再说句不好听的,送人进来的,不少都巴望着送进来的人死呢。”

  我说:“窗帘那么高级的啊?”

  我说:“我们家也可以考虑装一下。”

  蔡院长笑笑,问我:“这个冯阿姨是你的谁啊?什么亲戚啊?老公做什么的啊?怎么没来啊?孩子呢?”

  我说:“我大学同学的妈妈,他出了点事,人走了,我有时候会去看看他妈妈。“

  蔡院长拍拍我的手背,热泪盈眶:“小业是个热心人啊,和你妈妈一样,你们啊,心都很善。”

  院长继续和我说:”你妈妈连自己家里佣人的女儿都送进我们这里的vip做临终关怀,那个钱可不是小数目啊。“

  我说:“我去看看冯阿姨吧。”

  院长收起了我签好的协议,起身说:“我们这里的护理人员都是年轻人,身体一个比一个好,和那些医院里的老阿姨,老太太是没法比的。”

  我点头称是,我们走到院长办公室外了,她说:“先带你去见见主治医生吧,也是专门针对中风的人的,以前在中医院做的,老主任了。”

  那个老主任是个男的,年纪倒不到,五十来岁的样子,姓赵,人很精神,办公室就在隔壁,我们握了握手,蔡院长说:“主任,那就交给你了啊,我先走了。”

  我们道别。

  赵主任桌上摆着冯芳芳的病历,赵主任和我说:“很顽强的病人啊,中风两次,身体这个状况还是不错的。”

  我问:“她一直有在练习走路的。”

  赵主任说:“自己生活肯定是有点问题的,但是以后靠着拐杖走上几步应该没问题,复建我们这里肯定比医院做得更专业,更好。”

  赵主任带我去看复建的设施,复建的地方在住院部的二楼,有一些老人在护理人员的陪同下扶着双排横杠在铺着软垫的地板上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有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脖子上带着护颈的防具,腿上打着石膏,瞥了我一眼。

  我说:“还有年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