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少看点张爱玲。

  奥兰多的天气确实很好,终日阳光灿烂,母亲打着她的遮阳伞,穿着长袖长裤,戴着手套,墨镜,口罩和我们一起游玩迪斯尼世界。

  小姨夫问过小姨,你姐姐难道是中国的什么大人物?

  小姨说,我姐姐对阳光过敏。

  小姨夫露出痛苦的神色,说,我真抱歉。

  到了晚上,母亲会找洗手间换装,她收起她的洋伞,脱下她的长袖,换掉她的长裤,她穿上花裙子,踩着高跟鞋,我们一起在魔法城堡前看烟花。母亲牵着我的手,我摸到她的手,而不是她的手套,我也牵着她的手。她问我,你怎么这么喜欢看烟花呢?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母亲又问,要妈妈抱吗?她瞥了眼小姨站着的地方,我跟着小心地看过去,小姨抱着女儿,小姨夫抱着那男孩儿,男孩儿仰着脖子看烟花。

  我没说话。母亲笑了笑,说:“真是的,这么大了还这么粘妈妈!”

  她撒娇似的说话:“好啦,好啦。”

  她说得很大声,以至于小姨都转过脸来看我们了。母亲抱起我,我搂住她的脖子,我小声和母亲说:“妈妈,我太重了,你会很累的。”

  母亲说:“妈妈不累的,妈妈喜欢抱着你呀,我是你妈妈呀。”

  我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她的手贴在我的后背上。

  小姨斜着眼睛打量我们。她对我笑了笑。她轻轻摩挲女儿的背。

  那小女孩儿趴在她肩上睡着了。

  烟花接连炸开,火光映在所有在黑夜中仰望着夜空的人脸上。所有人的脸都红红的。我背过身,脑袋倚靠在母亲颈侧。我看到那个小女孩儿闭拢的眼睛,她睡得好沉,小姨抱得她好紧,小姨的姿势一直都没变,生怕她掉下去似的,生怕变化动作会吵醒她似的。我也忙闭起了眼睛。

  我问了声:“小姨最近还好吧?”

  母亲陡然拔高了音量:“当然好啦,怎么会不好?”

  不过母亲的声音一下就恢复了,平静地说:”可能年底要回来扫墓。“

  “扫墓不是清明的时候扫的吗?”

  母亲说:“人家现在拿美国护照,当然沿用美国习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说:”一家人一起过来吗?“

  母亲说:“对啊,一大家子呢。“

  母亲又说:“Eric比你小都已经有两个小孩了。”

  我说:“是啊,都有两个孩子了。”

  母亲叹气。我说:“早点睡吧,不然要错过美容觉的时间了。”

  母亲问我:“你是觉得我老了吗?”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我说:“上次我们和秀秀出去吃饭,不是都以为你们是表姐妹吗?”

  母亲笑了:“我是表妹还是表姐啊?”

  我笑着说:“表妹,当然是表妹。”

  母亲还在笑,我抽烟,弹了弹烟灰。

  从城堡往迪斯尼出口走的路上,人太多了,我们和小姨他们走散了。母亲问我:“你自己不会走吗?你知不知道抱你很累啊?你多大了还要人抱?”

  她问我:“你怎么就长不大?怎么就这么粘人?”

  我说:“对不起。”

  她说:“不许哭。”

  她说:”妈妈是在和你讲道理,你知道吗,等你大了,你累的时候是不会随时随地都有人来抱你,都能找到依靠的。也不会有人来和你讲道理,大人的世界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点头,我说:“我知道了。对不起。”

  晚上,我睡不着,坐在厕所的马桶上。母亲来敲门,问:“你在里面吗?”

  我说:“我马上出来。”

  她问:“妈妈能进来吗?”

  她问:“能给妈妈开门吗?”

  我去给她开了门,她站在门口,穿着睡衣,跪下来,抱住我。我那时候太小了,她需要跪下来才能抱住我。她抱着我,摸摸我的后脑勺,声音很轻很柔地和我说话。

  “在生妈妈的气吗?”

  我摇头,说:“我没有。”

  我不能生她的气。我不能恨她,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爱我,她的任何举动,一言一行都是出于母爱。没有一个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所以,孩子不可以生母亲的气,孩子不可以恨母亲。绝对不可以。

  她领我回去我的房间睡觉,我们开着床头的灯,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母亲和我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我不记得那故事的内容了。我记得小姨来找母亲,她们坐在床边说话,胳膊贴着胳膊,很亲密的样子,她们讲英语。

  小姨笑着抚我的头发,说:“你还给他讲故事啊?我都没这个精力了,养小孩真要命。”

  母亲微笑,笑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