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示意他噤声。过了会儿,我睁开一只眼睛,瞥了眼,阿瑞斯还在。我笑出来。他又问我,还是那副古怪,不解的表情,他问:“你笑什么?”

  他摸自己的脸,抓自己的头发:“我的脸很奇怪吗?我变了样子?”

  我说:“我宣布我现在要改信上帝。”

  阿瑞斯怔住,我说:“我刚才祈祷,在我睁开眼之后,希望阿瑞斯还在,我的愿望实现了。”

  我又说:“我们现在是人间流落的唯二希腊神祇了,在找到第三个之前,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分开比较好。”

  阿瑞斯看向那耶稣,他轻声说着话,道:“或许没有第三个了,我们在时间里流浪因而逃过了人们对希腊诸神的遗弃。”

  他卷起报纸,抓在手里。我想吻他的侧脸。在这个没有神能听到,没有神能看到,再没有别的神的领域里,在另一个信仰的注视下,我想吻他。

  我靠近他,抽走了他手里的报纸。

  我还拥有冲动,拥有胆怯,拥有……

  我问阿瑞斯:“那么不再嗜血,不再残暴的阿瑞斯,拥有什么呢?”

  阿瑞斯没有说话。

  我起身,想出去,当我推开教堂那两扇沉重的木门时,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群骨瘦如柴,穿着竖条纹衣服的男人和男孩儿鱼贯而出,把我往里挤,我撞到了阿瑞斯身上,我们两个被这些人挤到了墙角。这屋子的顶和教堂一样高,大小也和教堂差不多,没有窗;地上,墙上全贴着绿色的瓷砖;墙角上挖出来四个圆孔。墙上还有好些挂钩,屋子里挤满了人之后,响起了吱嘎一声,我看了眼,一扇铁门关上了。接着,人们开始脱衣服,我们开始脱衣服,我们把帽子,衣服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我眼前看到的全是一根根肋骨,全是凹陷的脸颊,全是蜡黄,毫无血色的面庞,人们不像人,像幽魂。这里是新时代的地狱吗?

  竖条纹的衣服挂满了墙壁,所有人都光溜溜的了之后,整间屋子被无声攫住了喉咙,突然,有人问了句:有拉比在吗?

  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开始祷告。他是拉比。

  有人嗤了声。一个男孩儿哭了起来。

  砰砰砰,铁门被砸响了,拉比还在祷告,但是有人停下了,那男孩儿捂住了自己的嘴。绿色的烟雾从墙上的圆孔里喷了出来。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跪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在祷告了。

  阿瑞斯说:“这就是我。”

  我说:“不,这不是你。”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抽搐着倒下了。屋里的气味变得很难闻,我抓了件衣服捂住口鼻,没一会儿,烟雾散开了,地上倒着的都是人,只有我和阿瑞斯站着,我穿上手里抓着的衣服,他也抓了件衣服穿上,一群穿皮靴的士兵进来了,另外两个穿着竖条衣服的人跟着也进来了,士兵先在屋里检查了番——他们拿棍子戳了戳几具尸体,他们检查完后,那跟着他们的两个穿竖条纹衣服的人拿着手里的耙子开始把尸体推向一边。其中一个人递给我一把耙子,我们把尸体堆了起来,不分年龄,全堆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没有人说话,谁也没有表情,那递耙子给我的人脚上本穿着两只不一样大小的木鞋,很明显,有一只太大了,收拾尸体的时候,他从一个死去男人的脚上拿走了一只木鞋换上了。他脚上的木鞋看起来一样大了。

  我们还收拾了墙上的衣服和帽子,我抱着一堆上衣跟着那递耙子的人往外走。

  我走到了一片荒野上。太阳高悬,一群猩猩叫唤着,我回头看了眼,阿瑞斯手里抱着一堆帽子,我们光着脚站在荒原上,身上还残留着剧毒的气味。

  一头野猪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一群原始人追赶着它,为首的那个原始人高高举起手里的一块大石头,他拍打胸脯,嗷嗷叫唤,眼睛血红,他朝那野猪掷出了石头。野猪倒在了我们脚边。那原始人跑了过来,蹲在地上,先是拍手,接着递给我们一人一块边缘锋利的片状石器。他自己手里也捏着一块,他用这原始的石刀割开了那野猪的脖子,血涌了出来,原始人嘶嘶地吸气,示意我们割开野猪的肚皮。

  我和阿瑞斯说:“就是这些人会创造我们。”

  我看着手上的石刀,说:“这是一切的源头。”

  我切开了那野猪的肚皮,温暖的血流淌过我的手,我感到一种征服的快感,一种主宰的快乐,一种满足,一种饱腹感。

  月亮出来了,我们把野猪绑在一根长长的树枝上,担着它回到了洞穴。一群女人在外头朝拜月亮,男人在火堆边取暖,烤肉,分肉。我揉搓着疲惫的双脚,说:“不知道时间的尽头是什么,有什么。”

  阿瑞斯往木柴里添了一几根木柴,他身边两个原始人正因为一块肉大打出手,他说:“这也是我。”

  我说:“不,这不是你。”

  带头狩猎野猪的原始人摆平了那场纷争,所有人都分到了肉,我分到了一块巴掌大的前腿肉,那肉没有烤熟,中间还是冷的。我拿着这块肉往洞穴外走,那洞穴外又改换了面目,我一时没搞清我在哪里,我的身边是好多玻璃墙,那玻璃墙的另一面是好些动物,有猩猩,有长颈鹿,有斑马,有大象。我看它们,它们也看我,一些孩子跟着一个举着小旗子的大人停在了长颈鹿前头。

  这里应该是动物园。

  人们不再狩猎,人们关心动物的生存和毁灭,世界上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个人,一只蚂蚁都是息息相关的。

  那大人问道:“有谁知道长颈鹿的主要食物是什么吗?”

  我跟着他领导的队伍,走在队伍末尾的男孩儿小声问我:“你为什么没有穿鞋子?你把鞋子忘在家里了吗?”

  他又问我:“你是不是连午餐盒也忘记带了?“

  他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个餐盒,分给我他的花生酱三明治。我掰开来,分成两半,一半递给边上的阿瑞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但是他还在我边上。

  我吃着花生酱三明治,趴在大象的玻璃牢笼前,说:”或许我们会不到奥林匹斯山了。“

  阿瑞斯说:“我必须得回去,我会找到回去的路的。”

  我咽下嘴里的三明治,没说话。阿瑞斯说:“你要放弃了吗?”

  我说:“不,我只是觉得……”

  在这里或许也不赖,随着时间的波浪流荡,没有目的,没有终点,这是永恒的,这将是永远的。这个故事有成为爱情故事的根基。

  而消失了的神追寻故土,这故事注定是英雄的史诗。我没有说出来。

  我拥有迟疑,我拥有踌躇……

  我不确定……

  阿瑞斯扭头走向了一扇门,我跟着他,他推开门,我们面前还是好些玻璃墙,那玻璃墙的另一面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看着我们,以一种好奇的,征服的,关爱的,怜悯的,追问的复杂目光。

  “有人能告诉我,人是从什么进化来的吗?”玻璃对面举着旗子的大人问道。

  一只狮子来到了我身边,我抚摸它的鬃毛,它摇动尾巴,我把手里的半生肉喂给了它,我坐下了,那狮子靠着我,我也靠着它。我说:“可能因为我喜欢这里。”

  那狮子张开嘴咬住了我的胳膊,两个驯兽员进来了,用电击棍制服了狮子。阿瑞斯问我:“你没事吧?”

  我的胳膊在流血,我说:“但是我不觉得痛。”

  他撕开自己的衣服为我包扎。我们被驯兽员护送出了笼子,一辆游览夜间动物园的火车恰好停在我们面前,我们上了车,成群的斑马从火车前跑过,大象领着幼象慢腾腾地行走在棕榈树下,金刚鹦鹉钻出了雨林,座头鲸跃出水面,亚马逊江豚在天上组成一道粉色的弯弧,独角兽钻进车厢,匆匆一瞥,便踏蹄远去。星辰变换,春天飞速地掠过,夏天灌进来,又被雷雨带走,秋天轰轰烈烈,火红金黄的盖在我们身上,冬天一到,刹那间,天地融成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