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放松了。

  这一刻,此时此刻。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几点几分。我,业皓文,s,范经理在天星,满桌热菜,半打啤酒,才开始吃,才开始喝。桌上有把枪。

  现在我要做什么呢?我该做什么呢?我看业皓文,他也正看着我。他说:“我还以为我们会死在一起。”

  我也这么以为,但是我们没死,我们还活着,只是我的过去成了一片空白,无法再追忆,再寻觅了。一些经验,一些道理我不再明白了,不再懂了,不再能把我搞得糊里糊涂了。我删掉了它们,丢掉了它们。

  我要从头开始学,从牙牙学语开始学,我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每一个人,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就从身边的人开始。

  我看身边坐着业皓文,我看我们还握住的手。业皓文的手是暖的,不知道它们还有没有更暖的时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放开我的手。

  外头响起了一记尖锐的喇叭声。

  我走出去,一辆工程车停在了天星门口,车灯照着马路,小宝坐在路中间,抱着一个人。我踩到了一只运动鞋,我捡起它,在路边放好。地上有些血迹,小宝的身后是一堵拆了一半的墙。

  似乎是司机的人站在车边打电话,我们也打电话,叫救护车。我看着小宝,我想起来,有一次,我,小宝,盒盒,还有s,我们聚在一起喝酒,不知怎么讨论起梦想。小宝举高手说:“我知道!蜀雪的梦想是买房子!”

  他说得没错,我一直在存钱,一直想有自己的房子,我还想有皮沙发,玻璃茶几,六十寸4k电视,游戏机,影碟机,音响,面包机,烤箱,高压锅,爆米花机,我想要一些可能派不上一点用场的东西。我想余生在自己的房子里陪着这些东西。它们也陪着我。

  盒盒的梦想是环游世界,他想移民,想拥有一本不用每次去什么国家都要签证的护照。s,s什么都没说。他总是很沉默。小宝想了很久,他想不出来。过了一阵,我和小宝在宿舍里看电影,电影台播徐克的《青蛇》,电影播完,小宝激动地和我说,他有梦想了。他的梦想是遇到一个法海,他说,他见过那么多和尚,但是从来没见过一个法海,他要做青蛇,他要在水里摸法海光溜溜的脑袋。他也要开始存钱。存钱去杭州,去找法海。

  “蜀雪?”业皓文叫了我一声,我一震,看到他,看到穿警察的一个年轻男人,那警察看看我,挑起一边眉毛:“蜀雪?身份证拿出来一下。”

  我点头,说:“是,蜀国的蜀,下雪的雪。”

  我又用力点了点头:“是我。”

  我找身份证给他。

  小宝还坐在地上,但是怀里的人不见了,小宝的手上……

  小宝的故事就让小宝自己说吧。

  小宝

  1.

  蜀雪悄悄告诉我:“小宝,肖灼朝s开枪,枪没响。”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出的竟然是老马的脸。

  老马比我大,大很多。老马比范经理还大。大不少。老马从没和我提过他具体多大岁数,我也没问过,看他的外表,我猜他五十来岁,他不胖也不瘦,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总是收拾得很精神,很讲究,穿衬衫时,衬衫上看不到一丝褶皱,衣领挺括,衬衫的料子还很柔腻,衬衫下面配牛仔裤或者面料轻薄的九分裤,露出点脚踝,搭皮鞋,穿polo衫时一定搭一顶扁帽,裤子不是浅色麻料的就是雪白全棉的,配休闲鞋,偶尔夜里风凉,脖子上添一条薄薄的丝绵围巾,或是戴一双皮手套。他的脸呢,也不老,眼睛下面常年见眼袋,但也没肿成金鱼泡泡眼似的,额头上有些斑点,但颜色不深,头发不少,经常染,发丝没什么韧劲了,可尚能够在他头顶团成乌黑的一篷,有时因为戴久了帽子显得软趴趴的,贴紧了头皮,他会拿出梳子,慢条斯理地打理。

  而脱了衣服,老马的实际年龄范畴就暴露了,以我的经验,我猜他应该在六十五到七十之间,老马胳膊上的肉松松垮垮的,一抬起来,一团皮肉就往下坠,呈倒三角形,好像他的胳膊上走着一头倒过来的单峰骆驼,老马的肚皮像一颗大果冻,他走起来,它就跟着晃,皮先晃,肉撞着皮,皮又晃,老马的大腿像两个水袋,一坐下,水袋像破了,完全摊开在了椅子上,变得扁扁的,老马的小腿肚像月球表面,不是这里缺个口,就是那里隆起个小包,他爱拿一把小刷子顺时针打圈刷他的小腿。老马的睾丸像两颗迷你丑橘,皱不拉挤的皮包着果肉,鸡巴像象鼻子——这一点倒和别的比他年轻的,比他老的,没什么差别。

  老马不穿短袖,不穿短裤子,老马不和我上床。

  我和老马在好再来认识,春夏之交,他来做按摩,我按了他的肩膀,他的胳膊,按了好一会儿他下面,他没硬,我跪着舔,他还是硬不起来。我笑着看看他,说:“最近工作很累吧?”

  老马坐起来,穿衣服,愁眉苦脸:“早退休了。”他叹气:“唉,算了吧。”

  我问:“给您泡杯参茶吧?”

  老马奇怪了:“你们这儿还有参茶?”

  我比了个手势:“可别往外声张啊,我们不提供,范经理私藏的,我顺了两包。”

  我去休息室拿了个小包,里面有参茶茶包和一盒伟哥。回到房间里,我给老马泡茶,连同药丸一起递给他。老马笑了,只接茶杯,不拿药丸。他问我:“你多大了?”

  我往小了说,谁不喜欢年轻的?管他是来征服或者被征服的,说年轻些准没错,而且我长得就显小,房间里灯光又暗,很难分辨。我说:“十八。”

  老马咋咋舌头:“别乱说。”他吹吹茶杯上的热汽,道,“十八,老范会让你干这个?”

  我吐吐舌头,说:“二十了。”

  老马看我,我投降,捏捏他的胳膊:“二十四,快二十五了。”

  老马不看我了,喝茶,声音轻了:“你去楼上学点真本事吧。”

  那之后,老马成了我的熟客,他来,我就给他捏肩膀,捏胳膊,捶腿,端茶送水,老太爷似的伺候着。好几次,我还是想伺候伺候老太爷的小太爷,还是都失败了,老马唉声叹气,不让我试了,拍着我的手和我说:“小宝啊,我都能当你爷爷了,你就别为难我了。”

  我说:“老马啊,我爷爷当我爷爷的时候都八十了。”

  我爸妈五十多才有了我,我们老家结婚早,我妈十八就嫁给了十七的我爸,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过去了,我妈的肚子始终没动静,他们就信了佛,白天吃斋念佛求观音赐子,晚上大破色戒盼佛祖显灵,这么求了盼了三十多年,我被他们盼来了。他们对我那是宝贝的不得了,我的名字“小宝”就是这么来的。我被宝贝到了十岁,他们把我送进了家附近的一间小庙里报恩——他们觉得我是佛祖恩赐给他们,要我吃足十年斋饭,还了佛祖的恩情。于是,我十岁,不学九九乘法表,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abcdefg了,我学《地藏菩萨经》,《大慈大悲咒》,《金刚经》,学怎么叠银元宝,怎么布置法坛,敲木鱼,坐夏,给佛祖洗头,洗脚,刷阎罗殿里阎王大张的嘴里的细白牙齿。斋饭吃到第五年,我想不明白了,是他们要报佛祖的恩情,为什么不是他们自己来吃斋饭,为什么每次他们来看我,我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肉香,看到他们嘴角的油光,他们摸我的头,拉我的手,我的头和手上全是他们手上的荤味。我也想吃肉,啃排骨,我不干了,从庙里跑了。

  我把我的故事说给老马听。老马问我:“你老家哪里的?”

  我说:“春城。”

  “昆明?”

  “小地方,说是城,就是个村,春城村,福建的。”

  老马眼睛大了一圈:“我也是福建的,漳州的。”

  “听不出来啊。”

  老马说他十几岁坐船去了香港,后来去了美国,投奔自己亲戚,之后回国,在北京待了几十年,口音一锅炖,早就听不出乡音来了。

  他说:“三藩市你知道吧?”

  我点头,我看的美剧里好多都拍三藩市,它有不止一个名字,香港的翻译翻成三藩市,内地和台湾的翻成旧金山。我说:“金门大桥!老马,你去过那里吧?”

  老马说:“去过啊,怎么没去过?我住的地方,天天都能看到。”

  “哇噻,你住的地方风景这么好。”

  老马笑了,他躺下了,脑袋枕在我的腿上,他说:“小宝,说几句你们春城话来听听吧。”

  一会儿,他问:“你们不会讲的是客家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