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推着轮椅进去了,还关上了门。我往电梯的方向走,业皓文数落我:“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我说:“盒盒不会回来了。”

  他说:“有点希望不好吗?”

  我说:“有了希望,把自己的现状衬托得更绝望?没必要吧。”

  他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他顿住,想了好久,说:“潇洒。”

  我笑笑,没接话。

  一会儿,他补了几个词:“想得开,想得透。”

  他补了句话:“很多人还是会做梦,会幻想的。”

  我们去了花架下面抽烟,花架上缠着的全是黑藤了,看上去很脆弱,像很多粉末聚成的,一碰可能就会散。天气阴寒,我抽烟,业皓文去买热咖啡。时不时就有别的人过来抽烟,我遇到一个三十五六的男人,他走到花架下面,先看了我一眼,点上烟后,又看了我第二眼。我对他笑了笑。他的样子不讨厌。

  男人过来和我搭话,问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说:“你是哪个小朋友的爸爸?杨红梅英语培训班?你接过孩子?”

  他笑了,问:“你是培训班老师?“

  他一笑我就知道了,他或许是某个孩子的父亲,但他不会去接孩子。他可能连自己的孩子在上英语班都不知道。他接着问:“你平时兼职做直播?”

  我也笑,抽烟,吐烟雾。男人问:“加个微信?”

  他的声音,体形,接近人的方式我也不讨厌。我叼着烟,和他互换微信。加上好友了,他按手机,发来一条信息:融江小雪花?

  那是我的直播花名,范经理起的,他给我们每个人都起了一个,小宝叫春城小宝贝,盒盒是南村一枝梅,s不做直播,但是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帮他也起了个花名:霸道冷酷总裁在线调教。

  业皓文回来了。他喊了我一声:“你朋友?”

  男人看他,我看那男人,冲他眨了眨眼睛。男人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收起手机,走了。

  业皓文坐下了,抬眼看我,点烟,又抬眼看我,说:“这个和那个黑金刚有什么差别?下一次找个别那么黑,那么壮的吧,看上去就不怎么配。”

  我不喜欢他赤裸裸的眼神,一阵烦,说:“你管不着吧?”

  他一手香烟,一手咖啡纸杯,喝咖啡,说:“是啊,管不着。”他的视线逐渐向下,声音渐渐低沉,沉得很轻,“反正你都无所谓,什么都行……”

  我弹弹烟灰,说:“阿槟和我分手,他说我本质是好的,其实我本质就很坏。”

  我让自己听起来像开玩笑。

  业皓文嗤了声:“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说:“你也差不多吧?”我看着他,问他,“友谊宾馆的新前台还可以吧?”

  他看我,说:“你没钱付学英文的钱,没钱参加导游考试?是直播赚得多还是线下交易赚得多?”

  我们两个盯着对方,都不眨眼,都不动。我的眼睛有些酸了,但是不愿意服输,不甘示弱,我再问他:“孙毓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他眨了眨眼睛,我坐下了,笑了,乘胜追击:“他和秀秀,你喜欢谁多一些?”

  他揉着眉心,手肘撑在膝上,抽烟,说:“你们怎么都爱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吗?爱是能测量,能衡量的吗?怎么测量,怎么衡量?我一样的爱他们啊。”

  我说:“对谁都一样,不就和对谁都无所谓一样?你也别和我抬杠了,我们彼此彼此。”

  他看我,目光锐利,说:“这怎么会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说:“你什么都不给,谁也不给,我会给……我什么都会给……”

  这话很好笑,很容易反驳,我说:“我什么都不给,好吧,那大家手上就都是零,都是空的,你什么都给,你都一样地给,大家手上都是一百,都是满的,一百看一百,和空的看空的不一样吗?有和没有有什么差别,一点差别都没有。”

  我说:“我生下来,我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我也会一个人死,你也一样,谁都一样,到头来什么都会没有。”

  业皓文不说话,他的手机响了声,拿出来看,和我说:“快递到了。我买了盒拼图。”他小声地说,“你不是说要拼么?”

  我惊讶:“我自己也买了,应该今天也会寄到。”

  也无奈。我们真是一点默契都没有。我怎么会想到他会买拼图给我?

  我说:“你可以留着自己拼。”

  他握着手机,一言不发。

  我说:“我可能生性不是这样,本质不是这样,但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现在就是这样。”

  我强调:“我现在就是这样。”

  业皓文说:“孙毓都是有事找我,”他问,“你不想我接吗?”

  我说:“无所谓。”

  他低下头,又很气愤了:“孙毓说,他不想在我这里变得面目可憎,不想我忘记他。我很奇怪,一度不能理解,我还和他说,怎么会呢,我从来不觉得我喜欢过的那些人谁面目可憎,我也没有忘记过谁。但是我真的想忘记你,有一段时间,大学毕业到工作,再到结婚,我完全忘记你了。”

  我说:“对啊,你当然想忘了你阴差阳错,毁了不止一个人的生活这件事。”

  他说:“是有一点这个因素在里面。”

  他说:“对不起。”

  他说:“另外是因为……我非常想忘记你,忘记你十分钟前在礼堂外面抽烟,和一个男的亲亲热热,衣服都是乱的,十分钟后就站到讲台前作优秀学生代表,衬衫塞进裤子里,皮带扣得很紧,纽扣扣到最上面,你抬着下巴看人,目光很高,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