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皓文这个人,他是被宠坏了,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一旦有他得不到,要不到的东西,他就念念不忘。”

  我回:“谁不是呢?得不到的才矜贵。”

  秀秀嫌恶:“我和你说正经的,你不要背歌词!”

  我笑着斜过眼睛瞄她,她稍抬起眼皮看我,我们对视了几秒,两人齐齐笑出声音。她靠得我更近,更紧了,一只手环搂住了我的一条胳膊,却不说话了。这么不言不语地坐了会儿,抽去半支烟,秀秀才再度开口:“其实你们两个挺像的。”

  我说:“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近视度数这么深?”

  秀秀咯咯笑:“神经病。”她拍了我的手背一下,抽了两口烟,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和我结婚吗?”

  “当然是因为他喜欢你。”我说。这也是业皓文的答案。

  秀秀应了声,接着清了清喉咙,道:“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男人无论嘴上说多爱你,多喜欢你,多体谅你,理解你,可到了床上,你不愿意,他就不再能理解了,他就觉得你是在吊他的胃口,以为你在演什么欲拒还迎的戏码,他认为他可以对你作任何事。我问他,爱是不是一定要和性联系在一起,性本身就是出于繁殖的需求,如果只有爱,没有性,我们是不是能成为高级一点的人?”秀秀轻笑,“可能因为我说着说着就哭了,他对我说,你很好的。他和你说一样的话。我说,你不要讲场面话,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结婚。”

  说到这里,秀秀停住了。我问:“你的前男友们是不是看太多日本爱情动作片了?”

  秀秀叹息,轻轻的,一缕烟随着她的叹息飘到我面前。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她身上有茉莉混着柑橘和丁香的气味。我忍不住多闻了几下。秀秀继续说:“我和业皓文青梅竹马,有一种家人一样的感觉你知道吗?本来夫妻两个人相处久了就会变成家人的,我们直接跳过了很多年,很多磨合,很多步骤,直接进入了一种婚姻的终极状态。我本来很明白这件事的,但是因为他不明白,我被他搞得也有些糊涂了。我说我想换个环境,初中暑假我来融市玩过一阵,很喜欢这里,就说想来这里,他二话不说就换了工作,和我搬来这里,他妈妈和他吵了很久,她看业皓文看得很紧的,好像生怕她一眨眼他就丢了似的,业皓文想去欧洲读大学的,她不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阵子我去他们家里串门,觉得他们家像殡仪馆,一直能听到哭声,而且还很冷,家里的窗帘布拉得严严实实的,他妈妈怕晒黑,白天,去到哪间房间,佣人马上就要把窗帘都拉起来。我说以后不要小孩,也是业皓文去和他妈妈说的,结果他妈妈打电话给我,给我推荐什么职业代孕,我头都大了。”

  我说:“他们家应该装那种智能管家,可以用手机操控窗帘。”

  秀秀哈哈笑:“你替他们操这个心干吗!”她笑够了后,又叹气,还是讲业皓文,“我说要工作室,他就买工作室给我,我想吃蓝莓派,我觉得这里做的都不好吃,他找朋友,找西点师,请他过来开店,他帮忙推广,营销……他陪着我太久,我对他太依赖了,你知道吗?这种依赖感严重妨碍了我的判断,我错以为我们之间真的有什么情啊爱啊,我以为孙毓是他最爱的男人,我是他最爱的女人,真可笑,我是说我可笑,他是可怜。”

  我说:“那我也想体验体验有佣人服侍,住大房子,开宝马,戴劳力士的可怜。”

  秀秀笑得浑身发颤,我便说:“我知道,我们要做更高级的人。”

  她问我:“那你知道要做更高级的人,面临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吗?”

  “抵抗欲望的诱惑。”

  秀秀说:“是惯性!”

  “业皓文呢,从小就只去一家商场买衣服,买鞋子,他就以为他是爱这家商场的品味,其实去那家商场只是他的习惯而已,当然,他也这么疑惑过,他也尝试了别的商场,可惜都不对他的胃口,他就更相信那家从小一直去的商场是他的最爱,”秀秀抬起眼睛看我,额头上挤出了许多抬头纹,“我从小就喜欢喝橙汁,我也尝试过别的饮料,可是我觉得它们都不如橙汁好喝,久而久之,我也不想试别的了,去哪里都点橙汁,喝橙汁,想到饮料,就想到橙汁,可是有一天,有人给了我一杯气泡水,我现在也爱气泡水。”

  我挠挠鼻梁:“人和饮料,和商场,还是不太一样的。”

  秀秀扬起嘴角,说:“孙毓就算和别的男人订婚,也不多看他一眼。孙毓知道我们结婚,业皓文保护的情绪更重一点,他想照顾我,他会照顾好我,”说到这儿,秀秀抬了下眉毛,耸耸肩,“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和我结了婚,他离孙毓就更近了些。”

  我摸到秀秀的手,冰冰凉的触感,我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手背。我被人这么抚摸时会自在很多。我会感觉我被人需要着。

  我说:“我送你回去吧。”

  秀秀说:“蜀雪,你的心太软了,你要吃亏的。”

  我说:“我吃得亏还不够多?”我笑:“你不用可怜我,我过得也不算很糟。”

  “不是的,我不是可怜你,我觉得……”秀秀的手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指指自己,又指向空气,大概在指着有个莫须有的人。

  “我觉得人,为什么呢?无论受过多大的伤害,无论被爱抛得多远,人……还是渴求爱,是这样的吧?人为什么这么脆弱,为什么这么无助呢?人为什么那么怕孤独,人可以习惯孤独,可以享受孤独,可是……就像在挖一口井,一个人一直挖一直挖,他接受这一切,接受他周围很黑,他的工作条件很差,他甚至接受这口井可能是打不出水的,他做这一切甚至都是徒劳的,他会这么徒劳无功,一无所获地在黑暗中度过余生,就此死去。但是一旦有人从上面抛下一根绳索,他是不会拒绝的,有人要来陪他,他怎么忍心拒绝?”

  我说:“如果你要下来陪我,我会劝你不要,井下太黑了。你在上面好好的吧。”

  秀秀抱紧我的胳膊:“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有太多东西了,我有太多避风港了,搞得我担惊受怕,怕失去这个,怕失去那个,搞得我自己很不开心。”

  我说:“你知道你这种情况俗话怎么说吗?”

  “什么?”

  “饱汉不知饿汉饥。”

  秀秀笑了,她摸我的手背,握住我的手:“蜀雪,你说你很不好,我又好到哪里去?”

  我抽烟,问秀秀:“那个管日出日落的是什么神?我记得不是阿波罗。”

  她问我:“你喜欢业皓文吗?”

  我摇头。她说:“回答得这么快,你仔细想想。”

  我笑了:“我犹豫的话你就会说,你真的喜欢他吗,不要因为你习惯了他经常在你的生活中出现,你把习惯当成喜欢,你再仔细想想。”

  秀秀忙否认:”我才不会这么说。”

  “那你会说什么?”

  她的烟抽完了,我的也快了,我去找烟灰缸,我听到她说:“我会说你把自己武装得越好,就表明你的内里越柔软,刺猬有那么多刺就是因为他的肚子太软,没有那么多刺,它就太容易受伤了。“

  “这是自然法则,就是因为他的肚子太软,所以他一定要有一身的刺来保护自己。”我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说,“业皓文这样的,在这里很多的。”

  秀秀从床上下来了,也扔掉了烟头,她看着我:“你不要说的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我说:“我真的无所谓。”

  她听了就笑,笑容温和,口吻释然:“真的无所谓的人是不会这么说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有所谓的。”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我连忙反锁了门,联系范经理打听情况,范经理不回信,我趴在门后仔细听了听,在外头喧哗的是个女人,大声嚷嚷着:”你和我回去!和我回去!“

  秀秀也过来趴着听,我说:“你看吧 ,像业皓文这样的情况,很多的。”

  我还说:“我是真的很不好。”

  秀秀蹙起眉,拍了我一下,我听到范经理在劝架了:“哎呀这位太太,这位太太,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我们去那边说。”

  女人根本不管,还是胡喊:“现在就和我走!像什么样子!你看看你!不三不四!像什么样子!你对得起我吗?我把你生下来就是让你做这种事的啊?你跟我走!”

  我听出点端倪来了,开了门,探头望出去,出事的是盒盒,他站在一间房间门口,低着头,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正抓着他的胳膊使劲把他往门外拽,盒盒抓着门,不出声,不动。范经理两边比手势,两边说话,试图安抚女人的情绪,试图软化盒盒的态度。

  其余的房门全都紧闭着,盒盒始终不动,默默的,不像他会有的反应,女人始终拽不动盒盒,嘴上骂得更来劲:“你还要不要脸了!操你妈,一群不要脸的东西!一群屁精!烂屁股!同性恋!恶不恶心!你们恶不恶心!!有手有脚,出来卖屁股!好啊!我让你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