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并不是很浓，只是处处漂浮着潮湿的细碎水露，伸手一拨就是满胳膊的清凉。这些零碎的小水泡从庭院的草皮里升腾起来，钻入缠满了爬山虎叶子的阳台，尔后浸湿那两人的发梢与睫毛，最终融入浅淡的呼吸之中。
一两声像是动物呜咽的声音从王耀正吞咽血液的喉咙中逸出，带着餍足的迷蒙与恍惚。他的手从亚瑟的脊背滑到了后颈，触摸到了些许刺猬般不肯服帖的头发，稍微有些扎手。在进食的过程中王耀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能准确判断下一个动作，但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倦怠感，从头顶到脚尖，都无法控制绝对的清醒；就像一个喝得半醉的人，对周围的环境都有着正常的知觉，唯独自己是不受掌控的。
从亚瑟脖颈间吸食进自己身体的血液正在传输一种奇特的快感，如同毛茸茸的茅草反复挠着自己的心。衣领里是略带苦涩的红茶味道，似乎这是亚瑟身上与生俱来的气味，渗透了这苍白透明的皮肤，混在血液里一齐被吞咽进王耀的咽喉。
他觉得需要找一个重心来支撑这个轻飘飘的躯体——即使背抵着阳台角落的墙壁，用了最安稳的姿势坐着也不能抵消这份晕眩。在不自觉中拥向亚瑟的身体被对方更大的力气抱紧，梦呓般的呢喃贴着耳朵反复重复着令他安心的话语。
没事，王耀，没事。
简直是无可逃脱的沼泽，温软深沉，一点点把自己拖拽了进去，裹住四肢，吞没呼吸，用黑暗温柔的梦境拥抱住这副躯体。
所以当王耀好不容易扯回自己的理智停止进食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做得有点儿过火。
“你该叫停的。”
王耀双手扶着亚瑟的肩膀，皱眉看着对方染满衣襟的血渍，散乱敞开的领口可见半透明皮肤下的淡青色血管，仿佛用手一碰就会弹跳出来。“我可不敢想象一具干尸从这里走出去所造成的影响。”
亚瑟捂嘴轻轻咳嗽了声，额头靠在王耀肩膀上休息，难得没有回嘴。这氛围太安宁，实在不想破坏掉。多呆一刻也好，因为这种随时有可能崩塌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转瞬就会被撕扯个粉碎。
“你今天很奇怪啊。”
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回应，王耀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维持着这姿势，稍微后倾了身子靠在墙壁上。从这里可以看见天上快速移动的大块云朵，穿行过惨白的月亮，阴沉沉堆积了半个天空。
明天或许会下雨。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我是说，嗯……身体还是觉得不舒服？”
王耀真想给自己两耳光，见鬼，到底想表达什么？
伏在身上的人似乎是笑了，但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轻微抖动着肩膀。
“喂，你这家伙其实根本没感到虚弱吧？”王耀这才反应过来，试图推开亚瑟，却被一句话打断了动作，怔怔地僵直了全身。
“为什么一定得呆在这里呢。”
亚瑟抬头，盯着王耀的眼睛再次问道：“你必须留在这儿吗？”
——为什么呢？
这些原因不能细想，连稍微的撩拨都会牵扯着心肺的疼痛。
柯克兰公爵的手抚上王耀的脸颊，眼眸中带了些自己也未察觉的动摇。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所以你不能离开……是因为这个？”
王耀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匆匆别过脸避开了亚瑟的视线。所有的事由应该都不是对方所想的模样，但也找不出任何可以表达清楚的句子。他的生活乱成了一团，留给自己的只有履步维艰的道路，仅仅是做出正确的反应已经耗尽了心神，如果想要深究这些反应背后潜藏的原因，被维持至今的和平假象就会彻底崩溃。
只是这样就好，维持目前的样子就好——怀抱着这样想法的自己，不过也是个卑劣的家伙。
王耀的指甲死死扣着地面，用力再用力，整个大脑都在轰鸣。混乱中听到亚瑟对自己道别，抬头时阳台上已经只剩自己一个。
手指碰到了什么柔软冰凉的东西，转头看到静静躺在身侧的那束丝石竹，花叶散乱一地，有些白色的花瓣蜷缩起来失去了生气。
他把它们一支支拣起来，仔细整理好，重又合成花束的形状。
采收风干，可以药用。
“你不说出来，难道都要我自己猜……”
王耀几乎能想象到那位别扭的先生是怎样踟蹰于花朵的选择，迟迟敲定了这种投其所好却不直白的植物。
他有一瞬间是笑出了声，接着像被卡住了脖子，转为窒息般的深呼吸。手中紧紧捏着的花茎耷拉下来，随着手部的颤抖簌簌作响。
这样不行。现在这样不行。得做出个决断，必须得做出个决断……
王耀使劲揉了揉脸，精神稍微振作些之后，站起来回到房间。他看了看手上的花，略微思衬就打开了通往走廊的房门。该找个花瓶把它养起来，或许还能活一段时间。
然而迈出房门后他再也不能走动一步。手中花朵纷纷掉落在地。
托里斯安静站在面前，面上无喜亦无悲，也没有因为王耀的短暂失态而做出什么反应。
“什么时候回来的……”王耀攥紧了拳头，咬牙问道：“你都知道了吗？”
褐发青年点头，眼神分明是洞悉了所有。
“也是……托里斯隐藏气息的能力也是一流。那么，你打算告诉伊万？”
托里斯看着警惕的王耀，坚定而缓慢地摇头，开口说道：“您与伊万先生并不是伴侣，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我没有权利去干涉，而且，我觉得那样也比较好。”
平日里慌张无措的青年像是变了一个人，除了这一如既往柔和的气息。
“或许我这样说有点儿自私，但我希望您能离开伊万先生。自从您出现之后，原有计划就被打乱，包括这次来到伦敦。我们的实力还不足以对抗整个梵蒂冈，而因为您的关系，伊万先生把本应该作为自己伙伴的同族也逼向了对立面。”
几百年的隐忍，只为了像有毒汁液一样慢慢渗入整个血族，在最终夺取控制权后，与新的教会建立更完善的自由关系。而年初将狩猎伊丽莎白的猎人尽数杀死，一方面是大局的考量，另一方面，则是给与伊丽莎白交好的波诺弗瓦伯爵卖了个人情。
事情本该进展得十分顺利的。
“伊万先生无法信赖任何人，现在我们的处境很艰难，圣彼得堡那边也不会再施予援手，如果我要求他暂且退让，一定会被当做是懦弱与背叛。您继续呆在他身边，只会让他变得更焦躁急切。啊，我不是说您不好，王耀先生是非常善良的人，能认识您我非常高兴。”
私下对柯克兰公爵的庄园进行屠杀，又失去了本因成为同盟的波诺弗瓦家族。那本来是最好的切入点，那是个始终对长老院不满而又野心勃勃的家伙，而且还是最有号召力的纯血种。
早就制定好的计划，一步步完美无缺。被打乱之后却陷入了最糟糕的境地。
带来的猎人已经在无数次战斗中死亡殆尽，血族成员也剩下不到十来名。就算是极为精锐的战斗力，永不停歇的消耗也会将所有人拖向灭亡。而伊万已经收不住手。
“您呆在这里并不快乐。所以不用顾虑每一个人的想法，试着只为自己考虑一下如何？当然，如果能帮我们劝劝伊万先生更好，让他能够回圣彼得堡休整……”
“谁呆在这里不快乐？”
突然响起的柔软嗓音带着笑，从托里斯身后传来。褐发青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头颅就被抓住狠狠撞击在了走廊的白色墙壁上，碰撞声惊心动魄。
伊万揪着托里斯的发根，凑近了脸微笑着问道：“回答我，托里斯。”
魔魅的深紫色眼瞳盯着惊恐万分的青年，里面空无一物，更显得整个人骇然可怖。
“呐，你们刚刚是不是在商量逃跑的事情？”
未等托里斯回答，伊万的手揪着他的头颅又一次撞向墙壁，用了比刚刚更大的力气。鲜血在洁白的墙壁上撞出一块巴掌大的血污，在接连不断的撞击中渐渐晕染开，流淌下来几道深红色的痕迹。
“住手……”
王耀艰难地张嘴，脚下灌了铅般迈不动，吸血鬼压迫性的气息缠住了整个身体，沉重而可怖。
“住手啊！托里斯会死……”
“啊啊，说得对。”伊万松手，托里斯整个人就倒了下去。他状似无辜地做了个思考的动作，脸上绽放出天真灿烂的笑容：“那么小耀来代替他好了。”
脖颈被单手握住，提起来压在墙上。手指关节抵着下颚和颈骨，竟是要生生拧断。
王耀伸手够不到伊万的身体，只能反复抓着挠着对方的手臂，因缺氧窒息和濒死疼痛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快要迸裂出来的眼珠开始充血。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伊万，如同背负了深渊般憎恨的恶鬼。
嘎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再也抬不起的手垂落下去，逐渐远离的意识中似是听到了伊万的低喃。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想着离开我。
“放开他如何？”
冰冷的女声自不远处传来。娜塔莉亚不知何时坐在了窗户上，倚着沾满血的十字镐看向伊万，声音微弱几近于无。
“哥哥也需要保存体力吧？明明就很累了。”她顿了顿，依旧一脸面无表情，唯独嗓音泄露出此时糟糕的状态，“连我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随着话音消失，她轻飘飘倒在了地板上，失去了意识。十字镐砸在地上，发出铁器刺耳的鸣叫声。
伊万沉默着看了娜塔莉亚一眼，将王耀扔开，走至昏迷的娜塔莉亚身边，弯下腰去抱起了她。
向前走了几步后，斯拉夫人的身子停滞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任何话就带着娜塔莉亚离开了走廊。
安静的房子里，粗重的断断续续的喘息格外清晰。
隔了许久，缓过气来的王耀扶起托里斯，一边咳嗽着一边询问状况。褐发青年攥住了王耀的手腕，仰头睁着空茫的眼睛，颤抖着说话。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从很久之前，就奉献了自己的全部……”
以为自己已经是布拉金斯基家族的成员，能够和那两个人站在一起。
“王耀先生……我们是家人吧？”
托里斯的声音带了哭腔，游走在崩溃边缘。
血污糊住了他半张脸，一只被染红的眼睛闪着异常明亮的光。
“我也算是……这个家里的人吧？”
那是他人无法插足的世界。
以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最后才发觉不过是个观众。
但却为此付出了一切，信念亲情依赖，以及爱。
听得到吗——
听得到吗——
这世界加速崩坏的声音！
“现在，请各位装备好自己的圣光戒指，我们将使用教会提供的枪支，以确保足够的伤害性。”
弗朗西斯将匕首插进地图中画了个红圈的地方，扬声说道。
“时间为两个半时辰，将我们的伤亡降至最低。小亚瑟，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么？”
亚瑟摇头，微微笑弯了一双祖母绿眼睛。
“开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