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叶驰敏睡得分外踏实，次日醒来，窗外碧空如洗，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室友早早去外面晒太阳，方丽娜说要在牛津拍些照片发小红书和ins，让叶驰敏客串摄影师。
她过来时候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加冰块的是我的，热的是你的......今天是17号了吧。”
叶驰敏一头黑线，这个变态，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生理期。
方丽娜真不愧是在表演专业修炼三年，镜头里又飒又媚，还有小女孩的可爱洋气，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跟在班长后面唯唯诺诺，怕被朱朝阳连累的方丽娜，成长果然是件奇妙的事，叶驰敏想，自己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从前高傲的不可一世，现在没了朱朝阳就失去了前进的方向，果然是现世报啊。
“你真是为镜头而生，什么时候出道啊，”她向后翻着照片，“我要是个男人也要爱上你了。”
方丽娜得意极了，嘴里却很谦虚，“开玩笑，我肩宽，上镜显壮，再说进娱乐圈抛头露面他家也不会同意的，象现在这样当个小网红挺好，每天打扮漂漂亮亮，把男朋友迷得神魂颠倒，这就是我的专业。”
“不过说真的，还是羡慕你能在这里深造，”方丽娜喝了一口咖啡，“我都后悔当初应该多下点功夫的，不过我不行，我脑子笨，也没有你们的刻苦精神，我也就是个被养起来的美丽废物。”
“你不是废物，”叶驰敏说，“我其实一直都在羡慕你。”
“是吗，”方丽娜惊喜地瞪大眼睛，“羡慕我？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呀。”
叶驰敏害羞地把头埋进胳膊里，半晌，说了一句，“他总管我叫小公主，可我知道我不是，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他喜欢你，你就不普通，”方丽娜说，“跟你坐在一起，觉得我的大学梦也圆啦。”
叶驰敏忽然想，朱朝阳执意让自己进牛津难道也是圆一个梦？他那样的人，还需要在别人身上圆自己的梦么？
“我现在就开始想他了。”她幽幽地说。
方丽娜扑哧笑了，“想他就打电话呀。”
“我怕听到他的声音就会哭出来，”叶驰敏红了眼圈，“......我们俩这算什么。”
“可能他上辈子欠你的吧，你说他那个木头疙瘩，除了死读书什么都不懂，怎么突然一夏天就开了窍呢。”
“他才不是死读书。”叶驰敏认真地反驳。
“对，他是你的白马王子。”
“他......也不是王子。”小叶子觉得用王子来形容他不恰当，他像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像个一本正经的教授。
方丽娜摆弄了一会儿手机，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我要去找我的王子了，你要不要回伦敦，我们今天晚上看演唱会。”
“我不去当电灯泡，我要把所有精力用在学习上。”小叶郑重其事地表示。
叶军盼的脖子都长了，终于等来了女儿的视频聊天，他观察了一遍宿舍，觉得很干净也很整洁，只是女儿在镜头外咳嗽了一声让他担心，“敏敏，着凉了吗？”
“没，就是......”
“床硬不硬？国外的面包吃得惯吗？......哎床头那小猪谁画的挺好看......这是晚上么？你们也要睡觉了？”叶军纳闷不是有时差么。
叶驰敏苦笑，“现在是白天，就是经常下雨。”又吸了吸鼻子。
叶军耳朵灵，“怎么了敏敏？要不要冲杯感冒灵？哎呀爸爸忘了给你带药，附近有药房吗？学校有没有医务室......”“有点伤风，吃过药了。”叶驰敏拿起一摞书，“爸爸，我要去图书馆了，明天再聊。”
宿舍光线暗，叶驰敏的脸色看上去更显憔悴，叶军心疼地无以复加，“女儿，别太累了。”
“爸爸你开什么玩笑，这可是牛津，”叶驰敏冲着屏幕晃了晃小拳头，“我会加油的。”
旅游局各下属单位例行体检，老马带着周春红去医院做全身检查，朱朝阳看他们找的医院不靠谱，提出让他们去省医院做，顺便去领事馆送份证明，汽车刚驶进医院大门，就看见两辆警车一路双闪呼啸而来，他对警察向来敏感，就多看了一眼，认出车牌是宁市刑警队的，他坐过这辆车。
“那是不是......”周春红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失声叫道：“那是不是.......小敏爸爸？他受伤啦！”
叶军追捕歹徒过程中发生了车祸，一名警察当场牺牲，他也被撞成了血葫芦，外伤不是重点，关键是眼睛看不见了，暂时不能判断是视神经损伤引起的永久失明，还是外伤引起震动造成的短暂性失明，或者是脑部淤血压迫到视神经，朱朝阳站在CT室外，听见大夫说颅脑CT排除了眼科问题，现在还要住院观察。
叶军平时带的两个小伙子急了，“叶队不能看不见啊！大夫，我们求求您，一定要治好他的眼睛啊！”
“叶队的女儿还没结婚呢，叶队说，他就盼着有一天抱外孙子......”小伙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流泪。
如果叶军永远看不见自己会怎样？朱朝阳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叶军在黑暗中醒来，又在黑暗中失去了意识，感觉头上扣着一口大锅，动不了，一动浑身都疼，而且最可怕的是，他能听见却看不见。
声音也是失真的，男人女人说话都是嗡嗡嗡一个调调，好像领导来过，握着他的手表扬他英勇无畏，同事也来看过他，还有小秦和小刘两个，娘们似的哭了鼻子，让他心烦，闭上眼睛不说话，反正睁开眼睛也看不见，后来终于安静了。
也知道身边始终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守在他身边，给他擦身体，用小勺喂水，喂饭，动作很轻，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不说话，他感觉很舒服。
擦完身体又给他按摩腿脚，手法不够专业，但聊胜于无，这样的护工一天要一百五吧，他想，然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话说回来，叶军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让人伺候到这份上，关于自己老了不能动了之后怎么办，叶军也不是没想过，就一个闺女，不能让闺女伺候，那就好好锻炼身体别给孩子添麻烦，实在不行去养老院，今天算是提前体验了。
他想喝水，又不愿麻烦护工，手摸摸索索刚碰到桌子，水杯就到了嘴边。
“谢谢。”他喝了一小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嗡嗡作响带着回音，心里无限凄凉，小敏要是知道......小敏不能知道，他反复跟他们嘱咐过千万不要告诉小敏，不能影响她学习，她好不容易才考到英国，领导理解他的心情，答应一定不告诉，让他安心休养。
休养......打从穿上这身警服开始还是第一次休养，搞不好这一躺下就彻底起不来了。
“您觉得无聊吗？”护工的声音很年轻，“要是没意思的话，我给您放评书。”
叶军觉得评书不错。
听了一段杨家将心情好了点，他开始和小伙子攀谈起来。
“你是队里新来的吗？”他问，小伙子说不是，那就好，本来人手就不够，卖一个搭一个他心里不安。
小伙子话少，叶军健谈，躺着没事给他讲自己年轻时候，十六岁入伍，去的是最艰苦的新西兰，“就是兰州！”他朗声笑道，“后来考军校，转业进了刑警队。”
“早出晚归家里根本顾不上，小敏，我女儿六岁就会自己下面条，还给我做饭。”
“我女儿从小就要强，初中时因为老是考第二，还跟第一的闹别扭，人家是男孩，不跟她一般见识！都是她找人家茬。”
“其实也怪我，我总夸人家学习好什么的，我们那个就受不了了，多大点事么......”
“可能有时候，大人觉得没什么的，小孩子会觉得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
“现在她可有出息了！在英国念书呢。”
夕阳余晖笼罩着整间病房，叶军说得滔滔不绝，朱朝阳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微笑倾听，手里削着一只大苹果。
一个月后叶军的左眼有了光感，然后是右眼，渐渐的就都能看见了，叶军欣喜若狂，连声感谢大夫，又回头想看看这些天照顾他的小伙子长什么样，结果病房找了一圈，除了医生和两个护士，居然还有一个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朱朝阳，他怎么来了？叶军再次环顾四周，并没有其他男护工，难道......
“这小伙子真好，干活麻利又有眼力见儿，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护理专业的呢，后来一打听，人家是名牌大学高材生！”医生笑道。
“可不是，人家本来要去美国留学的。”
护士见病人表情怪异，以为是哪里不舒服，“哦哦，没事没事。”叶军如梦初醒一般，继而心乱如麻，这孩子怎么......老李他们怎么能让他来，谁批准的这是！
乱了套了乱了套了，他叫苦不迭。
朱朝阳等人都出去了，脸上浮现起惯常的，略带羞怯的微笑，“叶叔叔，你别往心里去，我照顾您是应该的。”
“你不是要去美国吗？”叶军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食指和中指却在微微的发抖，他很想抽支烟，病房不让，女儿也不让。
“我说家里有事，请了假，那边都联系好了。”朱朝阳依旧温和地笑着。
就有点冷场，如何称呼是个大问题，叫朝阳太亲近又容易让他误会，连名带姓又似乎不礼貌，毕竟让人伺候了一个月，人亲爹都没享过这待遇。
他暗暗埋怨不靠谱的办公室主任，轻咳一声，“那个......小伙子，谢谢你这一个月对我的照顾，我很感激。”
朱朝阳没有接话，只用小鹿样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他，仿佛在说，没关系，我受得住。
“不过，我不会改变之前的决定，和对你的看法，”叶军说，“我不同意你和小敏交往，并且希望，你们都能回到自己的人生轨道上去。”
“我明白，”朱朝阳轻声说，“我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他笑笑，“我......没有为父亲尽孝的机会，能替小敏做点事情，也挺好的。”
叶军对这句话本身嗤之以鼻，但年轻人语气中的伤感还是触动了他心里的某个点，他想起六年前，也是这样一间病房，清晨，刚下夜班的他打着哈欠走进来，女儿戴着耳机靠在枕上睡着了，朱朝阳正在给她盖被子，把床慢慢摇平，拉上帘子遮挡初升的阳光，又给她摘下耳机，最后踮起脚尖，无声地溜出病房。
那一刻他确实被感动了，这种关心不是装出来的，不是给谁看或者另有所图，而是发自内心的，想对一个人好。
可朱朝阳这样的人，会真正发自内心想对一个人好吗？他不会有一天毁了她，害了她吗？
叶军心里很不好过，可这人情又没法还。
朱朝阳把背包斜挎在身上，拿起车钥匙，“叶叔叔，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们爬山，渡江，山光水色都不是属于我们的，真正追寻和拥有的只是那段经历和回忆，能认识她，和她一起度过这些难忘的日子，看着她越来越好，我很满足，这就够了。”
还特么挺诗意，这小子不是学理的吗，叶军叹了口气，没法回答，只能看着他走出病房又把门带上，留下他自己陷入苦恼中。
刚刚，他仍然看不透这个年轻人的眼睛，但是，他似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内心。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昏迷那些天身边并没有其他人，如果他使点手段，就不会再有人碍他的事了......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念头，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想或许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阴暗的一面，只是有些人有机会展现，有些人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