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本是同一株树上飘下的两颗种子,分别落在了两个人的心里,其中一颗生根发芽的时候,另一颗上也有同样的变化在发生。但是直到它们都长成了苍天大树,才知道另一颗的存在。

韩文清不是那么敏锐的人,心理上过于细微的变化他察觉不到,但倘若一个想法过份直白的出现,他却很容易就能明白自己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比如当手下的海员在谈论家里的妻子和孩子,他却只想起了在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张新杰的那个时刻。

那个时候他刚刚成为这艘科考船的船长不久,带着要去北极越冬的考察队员穿越西北航道前往黄河站。之前连续几年这条航线都没有封冻过,那一年北极的海冰却出现得异常的早,他们原本择定的路线上一夜之间就被冻结。起初科考船的动力还能推动它艰难前行,但是到了冰层越冻越厚的时候,这艘并不以破冰能力著称的船终于还是被卡在了半路上,进退维艰。

最开始这件事并没有引起船上的惊慌。西北航道虽然短,却也比别的路线包含了更多不可预知的危险,所以每一次通过这里的船只都会带上相当数量的炸药;如果科考船本身无法破冰的话,还可以先通过炸药松动冰层——所有人都知道船上的炸药足够他们顺利驶过封冻最严重的这一段,并因此保持着冷静且轻松的心态。

但是情况在第三天的早晨急转直下。那天的爆破小组原本要下到冰面上去埋雷管,但在出发前最后一刻有个科考队员注意到冰面上还有别的活物;他们站在甲板边缘仔细看了看,发现出现在科考船周围的是三头北极熊。北极熊会主动攻击人类,何况出现在这里的是一头刚刚分娩过不久的母熊,它正带着自己的两头幼仔,对一整船的食物虎视眈眈。三头北极熊就在船舷边活动,透过某几间船舱的窗子甚至能够近距离的观察到它们,爆破组根本就没有下去作业的可能性。

韩文清选择观望了一天。但是第二天早晨这三只北极熊母子还在这里,于是他立即和国内的指挥中心取得了联系,通过他们又联系上了另一艘正在附近,破冰能力也更强的科考船请求救援;除此之外,他还要求所有在甲板轮班的海员都密切注意冰面上的状况,只要这三头北极熊一离开就告诉他。这样的处理及时且到位,换成任何一个经验更加丰富的船长来也很难做到更好,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恐慌在船上蔓延——在这里的人都很清楚,即使是世界上破冰能力最好的科考船,也没有可能直接突破目前困住他们的这片海冰,何况现在还没有到气温最低的时候。如果北极熊徘徊不去的时间足够久,他们将活生生被困死在极夜中。

被困住的第五天早晨北极熊终于离开,整艘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就在他们准备继续爆破工作的时候,却发现一群生活在附近岛屿上的北极狼又围了过来。狼群是比总是独来独往的北极熊更为可怕的掠食者,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始谈论起了关于身后的事情来。

情况当然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可他们现在就是冰原上的一座孤岛,任何一点负面消息的影响都能被放到最大。韩文清和船上的政委商量之后组织过两次会议,想要尽量遏制这种消极情绪的发展,但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他们的努力无异于螳臂当车,在那之后没多久甚至连政委自己都开始变得暴躁且心灰意冷了。不过这样的情绪并没有蔓延到韩文清身上来——那个时候他实在是太忙了,要同时和指挥中心以及来救援的船只保持联系,要考虑怎么安抚船上躁动不安的情绪,还要和爆破小组商量有没有什么可行的替代方案;他就像一台高强度运转的机器,根本就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这种强硬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听到了一通电话。

他本来是要去找爆破小组的组长谈论某个新方案的细节,敲门之后却没有人答应;他凑近了一些,听见里面有断断续续的呜咽传出来——那个一向开朗活跃的男人正通过卫星电话和家人联系,说到最坏的打算时终于忍不住,躲在门板后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他要妻子将年幼的儿子带过来和他说说话,强行压抑住声音里的哭腔,用像是逗儿子玩一样声调的交待着再严肃不过的事情。

韩文清没有打扰他和家里的通话。他站在门口不说话,心里却想着那座遥远的海港城市,自己从小在那里长大,而如今父母都还在那里等自己回家。那些少年时候走过的街道,休假的日子偶尔会去的路边摊,盛夏海边洁白细腻的沙滩,冬夜里落满雪花的海景步道……所有一切许多年不曾出现在他梦里的场景,却在这个时候一股脑的涌进船长先生的脑海里。他在心里暗自喟叹了一句可惜——他认识张新杰这么久,甚至都还没有机会亲自带着对方到这些地方走走看。

然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仅仅是和另一个人一起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散步;他还想要和他一起去更多、更遥远的地方,即使总是隔着千万公里的距离和长短不定的时差,多数时候都不能见面也没有关系。

他只是想要一个可与同行之人,而且他已经找到了。

“我上一次去北极的时候就想明白了,”韩文清说,“只是想要当面告诉你。”

张新杰没有说话。他知道韩文清之前在北极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那段经历实在是太过惊险,在别人口中或许是一段传奇的谈资,于他却是一段提心吊胆又无能为力的煎熬,所以一直都没有正面向对方提起过。现在韩文清主动说起这件事,他才终于不再回避它。

“我比你更早想清楚,”他说,“你在北极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关注最新的进展,可惜什么都不能做。”

“我们最后还是等到狼群自己走掉,”韩文清回答他,“那种情况谁都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