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歇了没多久,又铺天盖地的下起来。

  薛洋冷得直搓手,他想:是该找些事情做,来暖暖筋骨了。

  目光不经意地扫向义庄外头,果然有几个鬼祟的人影。

  他一直忙着照顾晓星尘,便没顾得上这些喽啰,忍了这么多天,现在他是不想再忍了。

  如鬼魅一般,手腕翻动,降灾出手,剑光幽凉,快得像这冬日凛冽的疾风。转眼间,血花四溅,将地上的白雪染成可怖的红色。

  横七竖八的尸体很快将被大雪掩没。

  薛洋冷哼着将剑尖抵在尸身上蹭干血迹,恨声道:“这里也是你们配来的吗?老子之前纵着你们来打搅他,结果关键时候屁用都没有,还留着你们这群窝囊废干什么!”

  薛洋在雪地里站了许久,也想了许久。

  让这群狗继续监视,晓星尘那么聪明迟早会察觉到的,如今他重操旧业,若道长知道了,怕是不能再原谅他了吧。

  他突然就想到几个月前的一幕,那是深秋一日——

  金光瑶请他去雀台共品长春酿,彼时,浩荡长空有大雁飞过,金光瑶很有兴致,要与他玩儿掷雁的游戏。

  金光瑶笑道:“成美,谁能先击下一只,这长春酿就归谁,如何?”

  薛洋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可无不可,便道:“好啊!”

  话音刚落,两人各执一石,暗蕴灵力朝天空击去。结果——

  一雁倏然坠落,腹背皆有一石印,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击落。

  薛洋拍手道:“得!击中同一只了!算谁的!”

  金光瑶笑道,“是啊,这并行而飞的雁阵里,成美与我,居然都看中了这只头雁,你说……是你我心有灵犀?还是这雁儿长唳铮铮,矫首振翅,风采夺目,令人见之不忘,想收拢怀中呢?”

  薛洋的唇角渐渐垮落下来,似笑非笑,“金光瑶,你到底什么意思?说话能不能干脆点!”

  金光瑶微微抬首,看着薛洋的眼睛道:“成美啊,你当知晓,如今玄门百家各守其业,各执其法,各遵其术,可这世上偏有一法一道,名为术法鬼道,叫人既忧之惧之,又心向往之,偏这鬼道之中出了两只头雁,一只是魏无羡,一只……”

  金光瑶定定地看向他:“是你,夔州薛洋!”

  薛洋嗤笑出声:“还头雁呢,你还真敢说!那魏无羡是魔道祖师,至于我嘛……什么都不是,哼哼……真要说起来,我和他倒有几分相像的,比如都倒了八辈子血霉,都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被人除之而后快,命还都他妈那么不好!不过嘛……他更惨!我薛洋是真坏,运气却比他好,至少我全须全尾地活着!”

  金光瑶点点头,倒没有完全否认,“是啊,可惜的很呐,当初魏无羡身怀异术又拥至宝,却偏要为那温氏出头,最后落得众叛亲离群起攻之,身死魂散!昔日成美自荐金麟台,尽显一身禀赋,能力卓绝,却放肆不羁落人口实,不除你不足以堵悠悠之口!”

  金光瑶长叹一口气,几分语重心长:“成美,我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懂吗?你同魏无羡殊途同归,都是鬼道天才,都曾锋芒毕露,怀璧其罪!偏一个不懂藏锋,一个不甘守拙,到头来不成旁人眼中钉,便是他人觊觎的口中肉!”

  “如今魏无羡已经死了,只剩下你了!除非当年你选择做个地痞不出夔州,除非你此前甘守山林永不世出,否则,没有我金氏,也有李氏张氏,迟早有旁人会寻上你!所以,成美,只要你活着,这个因果你是逃不掉的……”

  金光瑶眸含悲悯:“这就是此间世道,夷陵老祖也好,你也好,我也好,终究谁都躲不过!”

  逃不了?躲不过?

  薛洋冷笑一声,“金光瑶,你这口才呢真他妈的太好了,不过我没读过书,听不太懂,你不就想叫我认命么,我都跟你回来了,还不算认命吗?你还担心什么!”

  金光瑶无奈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

  金光瑶永远猜不到,薛洋两世为人,早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心志!更何况今生薛洋只为追逐晓星尘而来,一腔执念,已疯癫入骨,不死不休!

  然,薛洋也明白——

  这世上觊觎薛洋的固然有张氏李氏……却没有一处樊笼,能敌的过这兰陵金氏的庞大坚固!

  金光瑶这番话,是好言,是提醒,亦是警告!薛洋怎会听不出来?

  金氏的宽厚和容忍是有代价的,他可以纵容薛洋的胡作非为和肆无忌惮,一直谦逊忍让多番包容。

  可是一旦触碰到他的底线,那么结果是难以想象的。

  那人总是面含三分笑意,与之交谈如沐春风,谁能想到他是对旁人杀伐果断,对自己也能残心挖肝的狠人!

  金氏有庞大的家族做底气,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能让仙门百家与之同仇敌忾。

  可薛洋什么都没有,他形单影只,孤掌难鸣,众叛亲离。在世人眼里,是恶徒,是疯子,是异类,除了晓星尘不会有人相信他!

  金光瑶有一点说的不错,薛洋要摆脱的不仅是金氏,更是前世今生的因果宿命!

  这一世,薛洋不能输给老天爷,他输不起!

  他还有晓星尘,他得护着道长,他得让道长堂堂正正,明月清风。

  所以,有些事情他必须放手去做!他太想念晓星尘,真的等不及了!

  薛洋从来不是智囊,无法再步步为营潜心筹谋。薛洋从来都是个赌徒,只能选择孤注一掷!

  无情的薛洋,是疯狂的,他会为所欲为,以恨酬世,哪怕杀尽天下人。

  有情的薛洋,更是疯狂的,他会飞蛾扑火,为爱焚身,或许有一天将死无葬身之地!

  冷!

  …… 漫天飞雪,如上苍冷眼织就的无情密网,静无声,悄无息,温柔婆娑,却冷然彻骨,叫人无处可避……

  忽而,义庄里传来轻微的声响,薛洋一惊:晓星尘醒了?

  他快几步走进义庄,又放轻足音,小心地贴近窗户,里头晓星尘已经坐了起来,他双手搁在被子上,身形未动,仿佛在想着什么。

  薛洋没来由地紧张,大气不敢出。

  却见晓星尘慢慢起身,伸开双手去摸,直到摸到桌上的那瓶尸毒解药,那是当初薛洋赠给他的“定情信物”。

  晓星尘摩挲了一下,放进怀中,又摸到尚有余热的炉子,他顿了顿,依旧没什么表情。

  有一瞬间,薛洋怀疑晓星尘是不是知道自己来过?

  但他的神情太平静了,没有吃惊,没有疑惑,更没有气怒。

  若是知道自己来了,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不知是不是因为屋内太过气闷,晓星尘起身,慢慢地走过来,将窗户用力推开,霎时,一股冷风迎面扑散他的鬓发,那张雪白的脸孔顿时又白了几分。

  薛洋在他靠近时,已闪避开来,此时见他在窗边已经站了半天,不禁又急又忧:道长,怎么如此不会照顾自己,窗边风太大了,赶紧回屋里待着去!

  薛洋的心声像是被听见了似的,晓星尘转身进了屋,他的步子仍有些沉有些慢,可见身子还没有好利索。

  他搬了一个木凳,坐在火炉旁一动也不动,像座石雕一样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只有在火炉将灭时,才会扔一把碳进去。

  薛洋靠在窗外都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暖意,可晓星尘离得那么近,面孔依旧是一片雪白。

  到了夜晚,屋里的中秋灯笼被点亮了,昏黄孱弱的烛火,将道长孤单的剪影拖得很长很长。

  他坐了一会儿,便除了衣裳就寝,灯笼却依旧亮着。

  窗户不知是不是忘记关了,寒风毫不留情地往里灌,吹得那本就微弱的火光愈加黯淡。

  薛洋站在窗外一直守着,痴痴地看着,那安静又孤寂的侧影。直到晓星尘的呼吸缓慢又均匀起来,他才拽着窗棱轻轻地关上。

  薛洋在四面透风的义庄厅堂里寻了一张棺材,铺了些稻草,在里头将就了一夜。

  阖上棺盖,竟也不觉得太冷了。

  第二天一早,木门发出的粗嘎声响将薛洋惊了起来。

  他看见晓星尘穿戴整齐,背上负着霜华,显然要出门。

  雪已经停了,今日难得出了暖阳,雪水渐渐化了一些,却比昨日还要冷。

  薛洋一路跟着,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敢跟得太远。

  晓星尘走得也不紧不慢,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雪水中,他一身素衣,穿得单薄,衣摆和足履都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也全然不在意。

  晓星尘到郊外走了一圈也未发现半个走尸,这样的冷天连妖魔鬼怪也不肯轻易出来了。

  回程时,晓星尘从义城中经过。今日是正月初六,天气又放晴了,街市上人不少。

  晓星尘于是走走停停,买了一些蔬菜和米粮,卖青菜的老农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晓星尘顺势俯下身来听他说话。

  那老农在他耳畔不知道说了什么,晓星尘的身子似乎一僵。

  不知是不是薛洋的错觉,那老农一边笑着说话,一边还指向他所在的方向。

  薛洋赶紧侧身躲进旁边的小巷子里,趁机平息心中的不安。

  就在这时,他冷不丁瞧见一个人,巷子另一头有个熟悉的身影。

  ……阿箐……

  与一年多以前相比,她似乎没长个儿,还是那么瘦小,当然坑蒙拐骗的德行也半点没变。

  就在刚才,薛洋还看见她扒了一个胖子的钱袋,正笑的鸡贼鸡贼的。

  阿箐蹦蹦跳跳地跑到街上,刚站稳,便敛了笑,伸出竹竿来点地,又开始装瞎了。

  薛洋站在那里瞧得很清楚,小骗子面前有两条岔路,一路朝东,折向巷口;

  一路往南,通向集市——集市上,晓星尘正慢慢走过来。

  薛洋原本极亮的眼眸变得幽深,几许无奈,几许了然。

  想来晓星尘与阿箐,也是极有缘分的,可那缘分当初被薛洋生生扯断过一回。

  话说回来,这小骗子对晓星尘是真心的好,是那种不惜性命的好,上辈子,她曾为晓星尘报仇雪恨,奋不顾身!

  前世的晓星尘也很喜欢她,也给过她糖呢!想到这里,薛洋心头泛起微微的酸意。

  薛洋又想: 如今,道长这么孤单寂寞,若是……若是能有个人陪着他,照顾他,代替自己守着他,也挺好的……或许,道长也能开心起来吧……

  这头,阿箐刚摸到钱袋,正兴高采烈往巷口去。

  却不巧,前路一家寿材店门口,正晾晒着刚糊好的纸人元宝,也没有起风,却不知怎地,那晾着的竹竿啪地掉落下来,把阿箐吓了一跳!

  阿箐跺跺脚,嘴里嘟哝了两句,此路不通,只好从集市里绕路了。

  薛洋堪堪放下手指,收了指尖劲气。

  ……这一回,他亲手将阿箐送到晓星尘面前……

  薛洋背靠着那方白石墙,表情有些木怔,眼睁睁地看着,晓星尘和阿箐,相向而行,越来越近……

  一切一如前世光景……

  “对不住、对不住!我看不见,对不住!”

  道长将她扶稳,道:“无碍,姑娘你也看不见吗?”

  阿箐抬头看见他,呆了呆:“是啊,嗯,我看不见。”

  晓星尘道:“那你慢些,不要走这么快。再撞到人就不好了。”

  他牵着阿箐的手,把她引到了路边,道:“这边走。人比较少。”

  薛洋看到阿箐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伸出手把晓星尘腰间的钱袋飞速捞走了,道:“阿箐谢谢哥哥!”

  薛洋好笑地哼了一声,臭丫头还真是可恶。

  晓星尘却道:“不是哥哥,是道长。”

  阿箐眨眼道:“是道长也是哥哥呀。”

  晓星尘浅浅一笑:“既叫我一声哥哥,那就把哥哥的钱袋还回来吧。”(1)

  阿箐一听拔腿就跑,却迎面碰上方才被偷了钱袋的胖子。

  那胖子正要逞凶,却被晓星尘制住了……

  ……

  最后,晓星尘被这个小瞎子顺利地赖上了!

  ……

  注解(1)部分对话来自原著。

  本章大体量,相当于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