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下——

  他们并肩走向乌鲁克,太阳挥开云层,干枯的枝干重新抽出嫩芽,城中燃起了炊烟,连鸟儿都在为光明歌唱。

  人群在欢呼着迎接他们归来,就像多年前人世间,他们斩杀天之公牛,子民匍匐憧憬,赞美他们的英勇。

  西莱还站在城墙角下,动也不动,看见他们的身影,高兴得跳起来挥手。

  “诗人!恩!您回来啦!”

  她的牙齿倒是重新长了出来,此刻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兴奋的小女孩,叽叽喳喳自顾自说话。

  “我就知道让诗人去接恩是正确的!太阳出来了!恩也开心啦!哈哈哈我真是太棒啦!妈妈还说我给恩添麻烦了,我才不会呢!对不对啊对不对啊,诗人!”

  通常吉尔伽美什会被西莱一连串叠词和女童尖利的声音闹得头疼,但此刻他却毫不吝啬地夸奖她:“没错,小女孩,你帮了大忙。”

  西莱惊呆了:“……诗人,您竟然会赞同我啊。”

  吉尔伽美什哼了一声,“我说过了,你入了我的眼,区区赞同,别大惊小怪。”

  “……”

  西莱的脸腾一下红透了,她扭捏地躲到妈妈身后,藏了一会儿,又露出半张脸,小声问道。

  “那,诗人……你们要去恩比卢卢吗?”

  吉尔伽美什挑起眉,等待她的解释。

  虽未流露出不满,可摄于他的威压,人群不敢出声,西莱也胆小的蹬蹬逃到恩奇都身后寻求庇护,放低声音慢慢说道。

  “因为嘛……我们是死掉的人啊,恩生气的时候,大家想要保护他、想要和恩一直在一起……就,想吃了您。”她心虚道,“可是现在大家都记起来了……这里既是乌鲁克,亦是冥界,我们总会一个一个的消失,那时候恩该有多难受啊,然后然后,大家就商量,说干脆去恩比卢卢好了,被恩比卢卢吃掉,就真正的,死了……”

  “……你是谁?”吉尔伽美什问道。

  西莱懵懵懂懂:“我是西莱啊,诗人。”

  是吗。吉尔伽美什点点头,神色难得郑重的问道:“西莱,这可是真正的迎来死亡——灵魂消失后会去往哪里,连我也不知道——即便如此,也不惧怕?”

  “您叫了我的名字啊……”西莱惊奇又高兴地倒抽一口气,结结巴巴道,“我、我们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死后度过了长长的、恩给予的非常非常安宁的国家!已经很满足了……”她仰着脸笑,“大家一起的嘛!所有人手拉手,一路有人作伴,这样就不会害怕了!”

  恩奇都确实地感受到力量如决堤的河流崩溃逝去,乌鲁克的城砖、枣椰树、牲畜、乃至于王宫,都在无可挽留地化作光一点点消失在空中。

  无数的人、无数的他熟悉或是陌生的人从他们身边陆陆续续走过,夜晚曾来偷听故事的少女、抢着值班的女官、热心的壮汉、与老伴携手满足笑着的老者……他们当真手拉着手,呼朋唤友下饺子一样欢呼地跳进恩比卢卢,漆黑的河水眨眼便温柔的吞没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都在祝福。

  “恩,您一定要幸福啊!”“感谢您”“乌鲁克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城邦!”“啊啊我果然还是不想死!”“笨蛋!闭嘴!别哭啦!”“哈哈哈果然还是年轻人啊”“水好凉!”“请您一定要让恩快乐啊!诗人!”“恩就拜托您了”“这么英俊的诗人,恩您一定要多对他笑”……

  他们大笑着,痛哭着,留恋着,洒脱着——消失于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眼前。

  西莱拉着依姆的手,像个操心的长姊一般,依依不舍做最后的道别。

  “好在有您陪着恩,这样我就不担心了。”她说,“而且也被诗人叫了我的名字,好高兴啊!”

  她开开心心地“扑通”一下和依姆一同笑着被恩比卢卢轻柔的拥抱,卷曲的长发在空中飘了一瞬,刹那便消失在了河面上。

  恩奇都从未发现冥界是如此的安静,连宽广无垠的平原也逐渐湮灭青草与树木,太阳变得黯淡,阴冷的风向他吹来。

  但幸而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吉尔伽美什问他:“你还能坚持多久?”

  恩奇都仔细感受了剩余的力量:“或许和你差不多?”

  他们看向对方,恩奇都拉住吉尔伽美什的手,好奇地问。

  “既然还有些许时间,你愿意讲一讲,在我死后,你去了什么地方?”

  “并不是什么有趣的经历,”吉尔伽美什回想着,“我来到冥界,却找不到你——你居然躲在了最深处——然后我去问阿普斯,”他无视恩奇都忍不住插嘴纠正“是恐吓吧”的拆台,“他屈服于我,与我定下约定,不会做出什么小动作阻碍我,而我要凭借自己从无数个世界中认出真正的你,由你自己找回记忆与感情。”

  “我早就知道到了冥界,那群家伙不会轻易就让我找到你,”他拉出一丝恶意的笑,盛气凌人地讥讽,“作为报复,我在生前,就命人把他们如何丢脸的被人类抛弃、如何做出徒劳无功的挽救、如何眼睁睁目睹世界从他们手中被夺给人类的过程详详细细刻在泥板上记录下来,哈哈哈,真想看看啊,那群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千年后依旧被最瞧不起的人类嘲笑的丑态!”

  “你还刻了泥版?”比起神明如何,恩奇都更重视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对他的关注点表示满意:“当然不可能全部描写他们,那泥版可是用来描述我和你的光辉事迹、英勇传奇的重要宝物,那群家伙占个边角落就足够了!”

  “我……和你,吗?”恩奇都怔然,“哪怕那时,我已死去?”

  “死算什么?这世上哪有不灭的东西!”吉尔伽美什大笑,“花谢了,河枯了,连王朝都终有倾覆——可是啊,恩奇都,哪怕到了世界毁灭的尽头,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千万星辰见证我与你即使死去也尸骨相拥,任凭古老诗篇流淌我们的传说。”

  他握紧恩奇都的手。

  “这是爱吗?这是索取。我要你今后所有的时光与我同在,后人听起我的伟名便必然绕不开你。看吧,不管生前死后,这样你是决离不开我了。”

  时间停止了。

  连死寂的冥界也仿佛被打动了一般,阴冷的风不再吹息,万物静默,不敢搅扰。

  这张扬的、目空一切的王者此刻坚决而温柔的注视他,哪怕他的身躯在逐渐消散,那笔直的身躯也未有丝毫怯畏。

  就算在这一刻死去也再无遗憾,恩奇都想着,看见自己的手指变得淡而透明。

  “我们该迎来怎么样的终局呢?”他问道。

  吉尔伽美什回答:“新生。”

  “嗯?”

  “‘他们迎来死亡,以及重获新生。’——这故事你未免也忘得太快了吧,恩奇都。”他假意不满地责备。

  “哈哈哈!”恩奇都爽朗大笑,“原来如此,并不是终局啊——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抱着他,心满意足的喃喃:“如果新生时,能与你重逢,那就实在是太好了。”

  “必再相遇。”吉尔伽美什收紧怀抱,笃定地应承他,“我答应你。”

  恩奇都闭着眼轻轻微笑。

  “我等着你,假如你没有来找我,我就来找你。每一个世界里我都会遇见你,每一个世界里我们都会在一起。”

  他仿佛听到了风的声音,宏大又温柔,亲切又凛冽,就像他们现在依旧站立于人世,看日升日落。

  “那么,我先走一步,”恩奇都含着笑低语,“稍后再见。”

  怀中一空,吉尔伽美什低下头,金色的额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轻而坚决。

  “啊,稍后再见。”

  ——光消失了。

  风吹过空荡荡的大地。

  这里是曾经的不死之国,囚禁了无数灵魂的冥界深处。

  青草满布日月更迭的繁华都城化为乌有,调皮捣蛋的孩童不见踪影,炊烟被寒风吹得散落,鲜花与露水被黑暗吞噬。

  只有一条悠长漆黑的河,远远流去,一百年、一千年,守护空无一人的冥界深处。

  等待下一次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