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上——

  夜中的乌鲁克广袤深沉,向远处眺望,无尽的黑暗降临于大地,他们的身后死寂,耳旁只有风的微呼与河流轻撞的流声。

  西莱在城墙角下停住。

  “我不能再出去了。”她松开吉尔伽美什的袖子,“恩不在城内,我们就不能离开乌鲁克。诗人,接下来的路,只能您一个人走了。”

  她像个小大人似的,谆谆嘱咐。

  “您一定要找到恩哦,他等您很久了,以前的恩像是人偶一样,虽然很美丽,却毫无生机,可是啊,诗人,您来了以后,我看见恩笑了,我在乌鲁克待了好——久,都没有见过他笑!”她认真地注视吉尔伽美什,“大人们说恩现在在生气,可我觉得比起生气,恩应该是痛苦吧。您一定要让他重新快乐起来,这样乌鲁克就会重回光明啦。”

  吉尔伽美什哼了一声,“让他高兴?小女孩,难不成你想让我再讲一个故事哄他吗?他是三岁小孩子?”

  “嘿嘿嘿,”西莱点点自己的脸颊,不顾及漏风的门牙,欢快的笑起来,“诗人你明明知道的!只要恩看到你,不管多难受,都会立刻开心起来——哪怕您不讲故事。”

  她遥遥指向环绕城邦的长河。

  “恩就在那里,请您快去找他。”

  吉尔伽美什点点头,背对她大步前行,留下淡淡的带着笑意话语。

  “回去睡觉吧,小女孩,我向你保证,等到你下一次醒来,必定能看见明晃晃的太阳。”

  西莱笑出声,想到什么似的,又急忙道。

  “诗人诗人!恩对我说了哦,那个关于爱的故事——他派依姆姐姐告诉我的!”

  她的双手伸开放在嘴旁,充当小喇叭,大声喊道。

  “‘总之,国王和刺客彼此相爱,之后国王统一国家,而刺客留在他身边,他们长命百岁,幸福美满。’”

  她甜甜的笑起来。

  “我知道的哦,长命百岁是没办法了,但希望您能与他幸福美满。”

  吉尔伽美什头也没回,嗤笑了一声做道别。他越走越远,渐渐地,就算他回头,也望不见那个驻守在城墙角下的幼小身影了。

  这里是不死之国,囚禁了无数灵魂的冥界深处。

  吉尔伽美什穿过夹杂在长河与城邦之间的平原,他所到之处,光芒如影随形驱散黑暗。

  在人世死亡的灵魂,死后落入冥界不停游荡,形体逐渐变为自己憧憬的模样。

  年迈的老者可能回复青春,夭折而亡的孩子或许长成青年,疲惫的旅人摇身一变为牙牙学语的婴儿。他们能实现在人世求而不得的最隐秘的幻想,这是阿普斯赐予他们的最后的仁慈,随后,心满意足的灵魂将在黑暗无疆的冥界徐徐消散。

  ……本应如此。

  某一天,轮转的冥界出现了一个愚人,他凭空于黑暗深处造出一座城邦,以冥河为界,将灵魂困在其中,不得生死,利用神力调转秩序更迭,妄图近乎永恒地保留静止。

  吉尔伽美什回想起女孩害羞的笑脸。

  西莱稚嫩的面容与恩奇都有几分相似。

  那是当然的了。他想,原本,只是一具泥土捏造的身躯,便是模仿神妓的面容,现于人世。

  她变为孩童,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仍然在守护他。

  这念头一瞬即逝,转眼便被抛诸脑后,宽广的恩比卢卢悠长地缓流,墨一般漆黑,仿佛连光也吞噬了,吉尔伽美什立在河旁向下望去,连河流的丈深都无法判定。

  他知道阿普斯于高处俯视,冷冷嘲笑他的异想天开——万人之王的吉尔伽美什终于迎来死亡,堕入冥界,依旧执迷不悟,妄想找寻本应消散的恩奇都的灵魂——而恩奇都竟然也真的没有消失,困出一座不死之城,仿造乌鲁克等待他的到来。

  “真是个笨蛋,”吉尔伽美什禁不住骂道,却不知在骂谁,“贪恋生前的陪伴也就罢了,竟然连死后也怀抱着重逢的空想——”

  他半跪下来,将手臂伸入恩比卢卢,刺骨的河水顷刻间要吞并他一般,骨肉剧痛,仿佛有万千针尖捅入血肉之躯,狠狠磨进他的骨中。

  可吉尔伽美什混不在意,他甚至张狂大笑,上扬的眉梢显出志在必得的强欲。

  “但——不愧是我的挚友!你等到我了!生前我们的相逢与死别,皆由神灵裁决——今后统统,由我来定夺!什么人、什么神,全都给我滚开!”

  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知道他在何处。

  “醒过来,恩奇都!看着我!”

  ·

  恩奇都知道他在做梦。

  这河流过于广阔而深邃,几乎等同于沧海,他浮浮沉沉陷于其中,漆黑的河面上笼罩着漆黑的夜,没有光,世界只剩下暗淡。

  这是什么情感呢,粘稠得沉沉压在心中,一旦念及再无法相见,心脏紧抽,近乎窒息。

  他睁开眼,漆黑一片,闭上眼,反而有光。

  他看见了一团泥土自女神手下塑造成型,毫无意识,空洞麻木,徘徊林中,而后一个女人亲吻他,被注入生机。

  接下来呢?他诞生了,然后?

  耳旁似乎有一个声音,温柔又强硬,一字一句令他的心弦震颤。

  “国王为久违的强敌而兴奋,他们在广场上不分昼夜的对战厮杀,最终两人都精疲力竭倒下——国王爱上了刺客。”

  爱是什么?

  “他们相互对对方发誓,此生不离不弃。”

  这是谁对谁说的话?

  “可是王子并不拥有情感。他知道所有的故事,却没有与之对应的情感。”

  记忆,去了哪儿?

  ……想不起来。

  那声音低沉又温柔,仿佛情人在耳旁喃喃细语。

  ——“‘我等你,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我等着你。’”

  ……

  恩奇都看见了,他倒在某个人的怀里,而那人紧紧抱着他,随着大雨的瓢泼,滚烫的泪水也一同顺着脖颈留下。

  “留下来,睁开眼睛再看看我……”

  你遇见我,会后悔吗?感到幸福吗?每一天都很快乐吗?

  无数的思绪涌出来,令恩奇都眼眶发热。

  为你而死,你痛苦吗?

  我从不后悔。

  ……虽然很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彼此不离,可是多一天也好,希望你能生活在阳光与祝福下——冥界太过阴冷,我宁愿你晚一些来陪我。

  好想见你好想见你——在沉寂冰冷的冥界,神明摒弃,子民敬畏,他坐在王宫最深处的角落,没有声音,没有阳光,守着不知何时不知何人的虚幻之梦,默然又孤寂,日复一日。

  ——好想见你。

  “恩奇都!”

  突兀的,一道光破开了深海。

  紧紧缠绕身躯的黑暗被毫不留情的驱散,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恩奇都的胳膊。

  “醒过来,看着我!”

  ——光芒出现了。

  他被猛地捞出河面,空气争前恐后地涌进鼻腔,他呛了一口气,长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心脏雀跃鼓动,黑夜中,吉尔伽美什的金发耀眼如太阳。

  那些求而不得的遥远梦境,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幻想,一丝一毫都比不上现实,他的容貌、他的身躯、他的温度……他锐利而隐含怒意的视线。

  笑意止不住上涌,恩奇都欢欣地几乎落下泪来,不知如何开口。

  “我……”

  想要见你。

  “终于……”

  再次相会。

  他不知如何开口才能描绘心中的巨大情感,然而吉尔伽美什阴沉着脸,不顾他沉浸在重逢中的感动,气冲冲地打断道。

  “你真有那么喜欢沙姆特?!”

  “……………………啊?”

  恩奇都猝不及防愣了一下,错愕地反问。

  吉尔伽美什竟然像是真的发怒一般,手指紧紧箍住他的肩膀。

  “那个神妓不过与你共处六天七夜,你遇见我时就会笑会大闹——而我花了这么多时间,你居然对我说我找错人了?”

  “……”一腔情意付诸流水。

  你是小孩子吗?恩奇都真想毫不留情的吐槽,但同时,难以自制的喜悦令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愤怒中的王。

  “那当然是……”他无奈但更快乐的说,“我的错,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吉尔伽美什依旧臭着脸,手却紧紧地回抱他,傲慢说道。

  “这时候才想起来,未免也太慢了吧,泥人。”

  “违逆冥界的规则,需要付出代价,”他淡淡笑着,“当我重新学会感情时,回忆才会复苏——多谢你,让我再次与你相见。”

  “嘁,所以你直到现在才爱上我?”

  “现在吗?太晚了。”他轻笑,“我对你一见钟情。”

  世界在一瞬间染满了色彩,鲜花满布,阳光绚烂,日风吟唱。

  恩奇都抱着吉尔伽美什。

  “除了爱以外,痛苦悲伤、绝望欢欣……其余的一切都是必须的,都是你所给予我的。”

  他们站在阳光下,相视而笑。

  “谢谢你找到了我。”

  “否则你还不知道迷路到什么时候呢。”吉尔伽美什不客气地嘲笑,手却温柔的握住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