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连把飞镖甩到靶盘上。荒瞥了一眼——显然,他瞄准的是三倍区,但是扎在了三倍与单倍的边缘上。本人的视力远远比不上哨兵,只见他怀抱希望、惴惴不安地走上前检查,判断半天,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昨夜他们扎了整晚飞镖。起初一目连还会时不时脱靶,好在练习终是卓有成效的。他天资不差,经过一晚上加上一个白天时间,总算能对远处事物的错位有了大致的掌握。这期间他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你不去睡会儿?”一目连收回飞镖,扭头望着正在独自玩纸牌的荒。

  “不用。我可以保持警醒。”

  “你说可以喘口气的。”

  “我怕你跑出去给他爆头。”

  “你在怀疑我的智商吗?”

  “不。我只是按你说的挑衅了一下你的幽默感而已。”

  “真对不起,我们联邦人并不管这种叫‘幽默’。”

  荒叠起扑克,像故意炫耀似地表演了一溜机枪洗牌,无视了一目连正在向他表达抗议。

  “好吧。我在等电话。”

  “负责转移的人?”

  “还能有谁?”

  一目连眉头紧锁、抿着嘴唇,整个人看上去苍白消瘦又不满,裹在宽大的长袖衬衫里,仿佛是置气的小女朋友。他的绿眼睛暗淡下来,若无其事地说出了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雇佣你的并不是联邦对吗?”

  荒没想到他会这时候提起来此事,看来还是十分在意。

  “我不会坦白我的雇主。向你自我介绍时,也只说的是‘可能’。”

  一目连抬头望着窗子的方向,有些悲哀地自顾自分析下去:“如果联邦想救我,安全屋就会是请君入瓮的诱饵,拿着纳税人钱的哨兵们应该已经制服了狙击手。你根本不用守着我等待转移。”

  “不假。”

  荒的回应简略又冷淡。他大致能够猜到让一目连感慨的东西——因联邦的任务九死一生、被记恨引来杀身之祸,国家却两眼一闭不闻不问。每个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哨兵或者向导都听过那条著名的玩笑:“白塔是建筑于士兵的骸骨之上的”。这句话在不同国家演变出了不同取乐的版本。年少时不当回事,直到很多年以后才发现,所有士兵无一例外都捐出了半架骷髅,脊柱上永远承载着一个国。

  “你难过吗?发现自己是国家的弃子,你愤怒吗?”

  ——谁会不愤怒?

  炮弹轰进了机枪掩体里,动作快的可以通过交通壕躲去防炮洞,动作慢的则会同这小小的战斗单位一起被炸得支离破碎。荒把这些不快的记忆封存在精神图景的深处,却依然会在夜深的孤梦里回到当年惨烈的西线。黑暗哨兵不会触发创伤性应激综合症,但这绝不代表战争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埋过雷的土地需要极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人却没有那么长的岁月。

  “为了至高的利益……有时牺牲是必要的。”

  一目连说得平淡,像班级里的优秀学生做着陈词滥调的宣誓一样。总是仿佛事不关己,实际上都关乎自己的切身利益。飞驰躲回安全屋的一路上,他甚至只关心有没有给其他司机带来困扰和危险,没提一句追杀的事情。这样麻木的逆来顺受让荒心烦意乱,连那头柔顺的粉色头发都变得刺眼起来。

  “哼,见鬼的‘至高利益’。《守则》的第几条写了?”

  “没有写。但我以为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联邦的资源应当保护更多在为正义和公理斗争的证人与警察,不应该浪费在我身上。我完全理解。”

  “我不能理解!”

  荒陡然抬高声音冲口而出道。他发现自己竟然站了起来,刚才把玩的扑克牌散落一地,被他死死踩在脚下。一目连回过头来仰视着他,瞪圆了眼睛——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哨兵暴躁时的正常表现,立刻两步凑近上来、抓住了荒的手腕。

  如果他还未失感的话,恐怕会照本宣科地冒失闯进荒的精神图景进行梳理,用老旧的手法尝试抚慰黑暗哨兵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

  或许他被逼无奈,又或许是他确实聪明——一目连竟然直愣愣地抱住荒,抬手把他的脑袋按向自己的后颈。没有什么哨兵问题是吸一大口温柔的向导素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吸两口。鼻尖贴上了脖子后面的肌肤,其下的腺体分泌出好闻的气味,安神的、舒适的,大概并非是心理作用。哨兵和向导本身就存在肉体方面的相互吸引,回归原始虽然简单粗暴,却也行之有效。

  荒没有推开他。尽管被完全触怒了,可他仍然按捺住火气接受了这种亲密的安抚,胸膛剧烈起伏,喉咙干渴——暴躁的单身哨兵有时会完全排他、对向导也进行武力攻击,可荒自己也心知肚明:他愤怒的本源并不在于一目连。后者正得寸进尺地抚摸上了他的脑袋。

  “那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吧。你允诺过。”

  ——要怎么概括哨兵十年的战争岁月呢?荒随口敷衍时并没有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在让人放松的柔和气息里,他克制情感,字字斟酌,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抚过他落满尘埃的一生。

  “你听说过‘边境桥事件’吗?金伯利大桥。”

  “我只知道金伯利地区的森林大火……”

  “呵,森林大火。这个事件就算在当地也是声名显赫到群众对此一无所知,更不要说异邦的你了。当时你恐怕只有14岁。”

  “是15岁。”

  “随便吧。民众国的军队一度入侵到联合王国境内的金伯利大桥,如果铁路被攻占,那么大半片国土腹地便毫无掩蔽任人宰割,因此一定要死守住。我被紧急抽调过去时,接到的就是这样的任务。”

  一目连或许是个相当优秀的倾诉对象。他出身军旅,比谁都更懂年轻人怀有的一腔热血豪情。

  “当年联合王国有三个王牌师,A03是精锐中的精锐。冲锋陷阵,西线打了两年,折损大半来不及补给,我就带着他们去了金伯利。指挥战役的是新来的将军,他带了后方调来的J27和T49师,兵力充足,精神状态比我的部下们好很多。敌军攻势虽凌厉,却后劲不足,我布置左翼在山上,掌握必胜的优势,只是没想到将军竟然抵挡不利溃退撤离,A03完全暴露,民众国军乘势攻上山来。将军做出了他这辈子最严重的错误判断。”

  “难道……”

  “他选择放火烧山。一开始仅是因为愚蠢,没有想到焚风导致背风坡同样炙热起火,我A03师的将士上上下下几乎全部亡于山中。敌人虽被歼灭,我的士兵们却无法安息。”

  ——荒的精神图景中永远都有一座漆黑的山。火烧的岩石因降雨而变得疏松且脆,风吹过蚀掉的表层会发出好似呜咽的垂泣声。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这件事的亲历者多数已经死在了西线战场,活下来的寥寥无几。政府说,特殊时期应当要出一位英雄供人们信仰。于是金伯利段的公路就被冠上了那位将军的名字,歌颂他在战争中视死如归的突出表现。A03精锐师的覆灭始末,到头来不过是‘森林大火’而已。怎么样,你对这个老套的故事满意吗?”

  搂着他的那具身体舒展了下,似乎更用力地拥抱住他。手指插进荒剪短的乱发中梳理着,按揉到颈椎。一目连避而不答,轻声问道:

  “你向国家复仇了吗?”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复仇呢?我用燃着火星的树枝烫掉了身上的哨兵编号,成为了雇佣兵,第一位雇主就是我自己。联合王国战后几乎重组内阁,不瞒你说,正是出自我的手笔。几次扣下扳机的瞬间,我的内心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平和。”

  “国家没错,你也没有错。你有充分的理由拒绝‘至高利益’的威压,”一目连慢慢松开了拥抱,他残存的那只眼睛清澈又明亮,“但我选择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