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翔在听到话的刹那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直直下落，直落到一个他触不到底的深渊里头。他的脑袋轰鸣着，像有一千只蜜蜂塞在里头乱窜，嗡嗡作响。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反应，在这瞬间似乎有东西强硬地刮去了他脑袋中所有的思绪，只剩下一片不知所措、无助的空白。他张开了发干的嘴：「……呃，老师，请问是什么……不当交易？」
对的，就是这样，孙翔。他在心里说。你可以的。
奇妙的，在这句话出口之后，孙翔觉得自己似乎从云端落到了实地上，所有逸散的不安和忐忑都被收束成一面防卫的盾，虽然仍是有些无措，但已经有力气去想办法应付眼前的情况：「呃，我在外头就只有打工而已，不知道老师指的不当交易是……」
辅导员沉静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些什么：「孙翔，虽然这话不是很好听，但我就直说了。──你是不是在外头从事身体交易相关的工作？援交、让人包养之类的。」
孙翔在听到某个关键词的时候反射性地用力掐了下掌心，然后才彷佛很不敢置信地大声回答，「什么？援交？！老师你有没有搞错？我是男──？！」
孙翔也不知道辅导员信没信，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句有些干巴巴的。为了弥补这点，他又继续说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师，您听谁说的？」
辅导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这瞬间孙翔被问住了。他停了好一阵子，直到在场的师长们都露出了怀疑的表情才开口。「呃，这其实不太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辅导员已经沉下了脸，「如果你不能说清楚、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么我们可能就要以风纪问题处理了。退学──你不希望真发生这种事吧？想想你姥姥听到消息会有多失望？」
孙翔知道自己被逼进了绝路。他开合了好几次嘴，脑中跑过许多靠谱不靠谱、纷乱驳杂的解释，不知道该选哪一个。最后，在孙翔反应过来前，这句话就已经蹦了出来：「我现在……在RH工读。」
「──RH？叶修的那个RH？」辅导员露出了不相信的神情。
「……嗯。」孙翔说，因为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对。我们家……和叶修家有点交情，最近在外头遇到才认了人。姥姥之前生病叶修……叶哥也帮了一把。」他清清喉咙，「因为工作方便，我现在就住在他家，也顺便帮他做做家务什么的，算是一点心意。」
然后孙翔像是怕他们不信似的又补了句，「姥姥也认得他，原本我今年过年还想邀叶哥去家里一起过年，可惜他有点事，没去成。……我们都很感激他。不是我刚刚不想说，只是毕竟他那个身分……所以不太好说。」
孙翔半真半假地把话说完后暗自松了一大口气，第一次知道自己谎扯得那么顺溜。他悄悄观察着面前师长们的表情，他们看起来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没有特别强烈的否定情绪。他听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暗自擦了擦已经湿透的掌心。
在一阵沉默之后辅导员开了口，「孙翔。不是我们不想信你，只是你说得有点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些。如果你真的认识叶修，有没有办法让他亲口和我们确认这件事？不然实在不太好办，我们也难以交代你说是不是？」
旁观的教授们也跟着点头。孙翔眼见着这种情况，只能一咬牙，在手机里找到叶修的电话，拨了出去。
在一片寂静中，他听着等待接通的嘟嘟声，拿着手机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湿湿滑滑得几乎要拿不住手机。他换了只手拿，还是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孙翔的错觉，他觉得等待的时间有些太过漫长，漫长到孙翔都有些焦虑──叶修他今天不是不去公司吗？怎么这么久还没接电话？会不会正巧没听见手机响？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突然通了。
「孙翔？怎么了吗？」手机那头说。
──孙翔在听到叶修那熟悉的声音时，突然从心底涌出了股心安。那瞬间就像荣耀里牧师给他扔了个专注一样，那些恐惧、混乱、不安等等的负面状态都转眼被驱除干净，连他指尖的颤抖也停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叶修产生这种反应，竟莫名地瞬间觉得安稳了。
「叶、叶哥，」他叫道，因为不习惯的称呼而有些别扭，同时希望叶修能从这与以往不同的称呼中察觉什么，「我的辅导员想和你确认我──在你们公司打工这件事。」
电话那头的叶修沉默了一小会儿，这阵短暂而漫长的沉默让孙翔心里有些忐忑，叶修能理解他的意思吗？他愿意吗？会帮他圆这个谎吗？
然后他听见电话那头说：「啊？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需要这个？」
「呃，」孙翔清了清喉咙，「我──呃，这个……」
「好了，听你吞吞吐吐的，不是闯什么祸了吧。需要书面证明吗？公司里工读生似乎不开在职证明的……你等我一下，我这边处理一下马上过去。」
「哎？叶──」孙翔惊讶地叫道，可响应他的只有电话挂断的忙音。孙翔把手机从耳畔拿了下来，有些踌躇地对那些师长们说：「呃，叶哥他……」
神色复杂的辅导员打断了他的话，「我们都听到了。你就委屈在这边和我们一起等一下吧。」他停顿了一会儿，「你……虽然现在说或许是早了点──但看来可能是我们误会你了。抱歉啊，孙翔。」
孙翔看着他们的表情，大多看起来都已经信了七八分，这时他紧绷的神经才稍微舒缓了下来。
「不、不会，这是老师你们职责所在，没事的。」
这一关……好像是过了。就等叶修人来了。孙翔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手机。
孙翔到这时候还有点不敢相信叶修真要亲自来这里跑一趟。他原本最好的预想是叶修在电话里和辅导员说清楚，让他摆脱这个质疑──最糟的是叶修没明白他的话，直接把「你什么时候在我这里打工了」说出口。不过按照孙翔对叶修的了解来说，对方并不是那么驽钝的人，会走到这个结局的机率微乎其微──只是在真正确认对方明白之前总会有点忐忑。
只是没想到叶修竟然要亲自跑一趟。为了他亲自跑一趟。
虽然孙翔一直都觉得叶修喜欢自己，但并不会脸大到觉得他会为他做出这种……放下身段？纡尊降贵？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像个跑腿小弟般的行为，来一趟就为了送一张在职证明。这件事原本可以直接交代给秘书的，就像他看过几次的那位陈姐就足够应付这整件事。
可是偏偏叶修亲自来了。
而孙翔竟然因此感到了高兴──非常高兴。
这个时候办公室里紧绷的气氛已经松缓了下来，甚至能称得上轻松。孙翔和那些原本不发一语的教授们说着话，听他们用着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对他说他们本来就不太信这件事，所以才会坚持来旁听，必要时或许还能给他撑撑腰。现在真相大白──听起来他们已经完全信了他的话──也就放心了。
孙翔很是感激地一个一个向他们道了谢，并在他最熟识的那位老教授说出「撑腰」的言论时看见辅导员露出了个无奈的表情。孙翔有些绷不住脸，只好匆忙把视线转到了其他地方。但不可否认的，他非常感动，觉得自己人生中的确遇上不少好人。
又等了一小阵子（孙翔还趁机拿出了些课业上遇到的问题询问，要不有些教授着实有些难抓，现在人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待着可谓天赐良机），原本紧闭的办公室大门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这时候辅导员才想起自己为了防备学生闯入（然后听了一个耳朵后就把孙翔这事宣扬出去之类的）而锁上了门，匆忙上前去开了锁。
门扉刚开了条缝，就听到外头叶修的声音正说着：「……老冯啊，我这不是没必要所以没说嘛。」
「要是我知道那小伙和你这祸害有关系肯定会盯紧他，」他们系主任的声音接着响起，「看现在，闹成什么样子了。还好还没上报学校，你都毕业几年了能不能让我松缓松缓？」
……还是叫系主任他老人家老冯！孙翔忍不住先扁了扁眼。
门已经全开了，孙翔也看清了门外的来人。他们系主任带着身穿笔挺西装，外头套着一件毛呢大衣的叶修和陈秘书走进办公室。孙翔在看在场的教授们陆续从座位上站起以示礼貌的时候，也赶紧跟着站了起来。
「叶总，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一趟。」辅导员开口道，「这误会太大了。」
「呵，」叶修闷笑了声，像很难以相信地笑道：「没事，这不费什么事。不过包养？这想的也太远了点。」
「真的抱歉。」校方人员陪着笑，「其实您让秘书来就可以了，不用亲自来的。」
叶修摆了摆手，「反正快到下班的时间了，顺便来接小朋友回去吃饭。」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推了推孙翔的后背，他顺着那个力度抱着包走到了叶修旁边。叶修在他走过去的时候看了他一眼。
陈秘书见缝插针地把那份「在职证明」拿了出来，递到了系主任手上。「主任您看看。」
冯教授低头扫了文件几眼，开口说道：「哎，资料也拿到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孙同学这次是我们对不住你，误会了，你别放在心上。以后再发生相似的情况我们会先好好调查的。」
孙翔对来自系主任的道歉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干巴巴地说：「……没事，解释清楚就好了。」
冯教授友善地朝他点点头，然后才像是例行公事般毫无诚意地补了一句，「那么这误会解决了，叶总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不了，我们今晚还有点事呢。」叶修说，「下次吧，老冯。」
「好吧。」冯教授说，但显然不是很遗憾，抬脚把他们送了出去。在离开前孙翔礼貌性地朝那些教授们点点头，换来一堆「你快走」的摆手后，才加快脚步追上叶修他们的步伐。
系主任意思意思地把他们送到了回主任办公室和离开系所大楼的岔路口，挥挥手就想把祸害叶修赶走，但是却被叶修的问话给打断：
「老冯，能和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叶修说，看起来还是一脸漫不经心，只是眼底却含着锐利。「谁举报的？学生？怎么说的？」
「是学生。他直接拍到了孙翔进高级公寓的画面──关于这点我会处理，但抱歉我不能说是谁。」冯教授说，「一收到检举系上非常重视，还把这当做了重要风气个案处理，谁知道竟然摆了这么个大乌龙。」
叶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希望你好好处理一下这件事，跟到公寓门口太过分了点。」
「我知道。」
「好了，没事那我们先走了。」叶修说，「再见啊老冯。」
「真不想和你再见。」冯教授咕哝道，状似不耐地挥了挥手。见状叶修笑嘻嘻地带着孙翔和陈秘书走了。
「你这也太不走运了。」陈秘书在往停车场的路上同情地对孙翔说，「你在学校有没有什么仇人啊？还是有人看你特别不顺眼？如果不是叶总你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也不知道。」孙翔说，心情有点复杂。「我在被叫去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不过其实他还真不是被冤枉。孙翔偷偷瞟了叶修一眼。
「刚刚我接到叶总的电话还恍惚着呢，」陈果笑道，「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把东西做了出来，飞车送来学校，刚好叶总也刚到。」
「谢谢，麻烦你了。」孙翔感激地说。
「没事，你该谢的是叶总。不过你们这学校也真是麻烦，住外面就住外面呗，哪需要什么理由。刚刚听到你们系主任说『包养』的时候我都差点笑出声了。」
孙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只咧嘴笑了笑。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停车场，自己开车来的陈秘书在道别后和他们分开了，只剩孙翔默默跟在一路上都不发一语的叶修身后。
他盯着前头叶总那穿着毛呢大衣的背影，亦步亦趋得有些忐忑。
他们走到了叶修那台熟悉的坐驾旁，叶修刚把手伸进口袋要拿钥匙，就被高大的小伙子从后面抱住。孙翔圈着那个比他矮了半个头的男人，觉得心里的感激多到他不知从何说起，同时更是有些害怕着对方会因为他的谎言而感到不悦。在反应过来前，孙翔就发现自己已经伸出手把人抱在了怀里。
叶修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顿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这是想再被人拍一张照举报吗？」
孙翔原本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在听到了叶修的话后赶紧把头拔了起来、松开双臂，「噫！」
叶修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掏出车钥匙后哔开了锁，拍拍孙翔的手臂把人塞进车里，「想和我分享心得，多害怕、多紧张、多感动、多心情复杂、对我多感激涕零都回家再说，」然后利落地关了孙翔那一侧的车门。
……虽然叶修全说中了，但孙翔还是觉得胃被他憋得有点疼。
叶修从另一侧坐进了驾驶座，排挡一打就往回家的路上开去。孙翔坐在他的副驾驶坐上，一路总忍不住一直偏头去偷瞅叶修的表情。
「──你要说什么就说吧，你看得不累我都被看得累得慌。」叶修手扶着方向盘，也没偏过头，就这么直视着前方的路况说。
今天再度被抓到偷窥的孙翔感觉到了一股窘迫，「我只是……怕你会生气。」
「生什么气？」叶修不解地挑眉，他的侧脸在已经暗下的城市中被路灯照得明明暗暗。「让我出门？」
「……呃，这大概也有一点。」孙翔说，想起这个人今天刚回来，原本都已经要好好在家里休息一天了。「不过主要是我没跟你沟通就胡乱说了话，还把你牵扯进来──」
「我不在意这个。」叶修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但我得赞你一句，反应还挺快。你怎么跟他们说的？我们来串串供词，以防万一。」
叶修的反应有些出乎孙翔预料，他傻了一会儿后才说：「就半真半假。我说你家和我家有点小交情，」孙翔这时候突然想起苏沐橙透漏那些关于叶修的背景，总觉得自己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而老脸一红：「──之前碰上了，姥姥生病的时候你也搭了把手，还让我在你们公司工读，我为了工作方便和回报你的帮助而住在你家，顺便帮你做做家务什么的。」
他在讲完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编了些什么，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羞耻汹涌地朝他淹来。他这段谎言简直是把真相脸上糊了一层厚厚的妆，快连原样都看不出来了，里头甚至还充斥着自肥的幻想。孙翔最后把最接近真实的那段补了上，希望能挽回一点什么：「……还有我姥姥也认得你，原本我还想邀你去我家过年……之类的。」
「合情合理。」叶修评价道，「还成，九十分。」
孙翔看着他的神情松了口气，「辅导员要我证明这些，我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你……我原本只想让你在电话里跟他说几句的。」
闻言叶修在开车中抽空侧头瞟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充斥着鄙视：「你真当随便打了通电话辅导员就会相信电话那头是真的『叶修』？」
孙翔还真没想过这一点，他一直觉得只要能让叶修说话好像什么都能解决似的，「呃，我没想到。……不过你其实也可以只让陈姐来就好的，不用还特地换上西装自己跑一趟。」
「怎么，你感动得要哭了吗？」叶修说，虽然孙翔心里对他能来的确非常触动，但还是很不想附和这句话，闭着嘴没出声。叶修似乎也没想要他的响应，继续解释道：「我去总有说服力一点，有什么问题也比较能兜着。要不这件事情如果一处理不好，你要面对的很可能就是退学处分。」
原来是这样。孙翔有些惊讶于叶修对这件事情的认真。而且他竟不光只是放在心上，甚至还真做到这个地步……孙翔觉得自己似乎落进了一团棉花里头，细细密密的棉絮温柔地缠紧了他的四肢，堵住他的呼吸，他差一点就溺毙在了这温柔的海洋里。
「……谢谢。」他说，非常诚挚地。
叶修好像没明白他感动的点，只是随意说了声「没事」。
直到事情已经落幕、算是完美解决的现在，孙翔才突然意识到叶修竟还真踩着祥云来救他了，标准总裁式的从天而降，这微妙的被救美感让他心情有些复杂。而且──
孙翔回想着方才叶修在他怀里无奈瞟他的那一眼，竟觉耳根有些发热。
翔宝宝捂着自己的小心肝，脑内跑着叶总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嗯？救了你，你要怎么感激我？」的画面，觉得自己好像要走到了条不得了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