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违地做了梦。

  在专注地投身于战争时,人是很难做梦的。战事会让人疲惫,让他们的身躯和精神都陷入泥沼,紧绷的时候不易入睡,一旦睡去又睡得太沉。当南境的命运压覆在他身上时,他清醒着便在不停思索这一次的出路会在何处,稍微有些空闲可以休息就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很难分心给别的事。直至敌军被击退,聚集起来的军队也各回其营,一部分退回内陆,一部分继续驻守边疆,军队的统领才再度拥有喘息的余地。

  索龙哲尔来时所带的护卫都没有随他到南部的要塞,回去都城时却又有了不少同伴。一些人要去探望亲朋好友,一些人则本就是从白城来。一路走来他们就快要到了,夜间歇下前已经能远远看见白色山脉东端的城墙轮廓。城镇里有小酒馆,将士们占据了许多长桌,边举杯边七嘴八舌地谈论都城中是否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人们会在他们进城的道路上铺洒花瓣吗?立下功绩之人会获得怎样的嘉奖?民众会为英雄欢呼,能获得最多欢呼的必然是他们的领头人。将军大人!他们快活地举杯。奉命驰援南境,一路历经磨难,到时伤痕累累,却还是带领着人们走出了困境。您独自骑马叩开城门之前遇到过哪些危险、遭受了怎样的磨砺?跟我们讲讲吧,因为那注定会成为传奇故事中十足重要的一部分。

  他笑着含混略过,但当晚他做了梦。梦里他还在行路,在翻越红角口,远未抵达刚铎。一道身影轻盈地走在他前头,金发编在脑后,鞋底踩在雪上。他走得慢了,精灵回头看他。精灵站在裸岩上,身形挺拔,相隔很远。一场雪在这时忽然降下,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以为自己不是在赶路,不过是徘徊在山中。灰色的山脉,白色的山脉,被迷雾所覆的山脉。他向前走,踉踉跄跄,风将他的头发吹乱,有几缕挡住他的眼。他将发梢拂开,云雾和山石间只剩下他,周遭一片死寂苍茫,他在其中身心俱疲。他从黎明走到暮时,从汗流浃背走到手足寒凉。他发力蹬上岩石,他看向更高处,在崎岖径道上,静静生长着一株白蜡树。

  他走向它。树木的枝叶舒展着、抖动着,比应当出现在山脉间的植株更青翠,似不会枯败,似已经生长了很久、还将一直延续下去。他靠近它,他的影子融入树影之中,树枝变得柔软,像藤蔓般能被拨开又将他绕缠起来,而没有将他刺伤。他抬起手,想去抚摸它的枝干,他将手掌贴上树皮,他实际触到的是别的事物。他握住的是一缕发梢,顺滑冰凉,色泽却更像流淌而过的阳光。他的心跳得很快,但当更多树枝将他探来、环抱住他时,他感觉到安宁。他的躯干和四肢都放松了,他渐渐滑坐下去。抱住他的枝叶变作更温暖的手臂,他略抬起头,在树影间隐约望见苍蓝,像远山,像湖泊,像和这长久存在的树木一般不会凋敝的花。

  埃斯特尔,他听见精灵的低语。做个好梦吧。

  他醒来的时候,同伴们大都已经起身,边收拾行囊和武器边讨论他是不是昨晚喝多了酒。男人苦笑着摇头,待到整装上马后又隐隐记起先前的梦来,他谨慎地揣测那是否意味着什么。精灵此前也曾离他而去,那时他以为对方会一去不归,此次好歹还留下一句关于期限的允诺,像是刻意要给他一个念想。当他们逐渐靠近米那斯提力斯的城墙时,他开始思忖他们重逢的情形会是怎样的。可能是在一个安静的深夜,在一张酒桌边,一位戴着兜帽的旅者状若无事地拉开座椅坐下。也可能是在月色映照下,他忽然听得屋外传来一点动静,起身开窗便看见爬藤架下多出了一个影子。

  他还可以想象很多种可能性。莱戈拉斯可以静悄悄地在黎明前来,也可以像首次现身时一般大闹一场。这样想来,就人类的年岁而言,他们相识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连在对再度相会的情景进行假设时都有许多真实经历可供参考。莱戈拉斯会在秋日里回来吗?还是在一个落雪的冬天?也许是当他又一次独站在城墙上时,他放眼望向原野,便看见在阴沉天色下的一片灰绿之中,远远有精灵的辉光缓步而来。他想了很多,直至被城门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冲散心思。白城的百姓如士兵们的期待一般,用花瓣铺洒他们将要经过的道路,从居所中探出头来大声高呼英雄的名字。

  他们的头、肩、披风和马鞍上都落了花瓣,一些将士的亲人们等候在通往广场的台阶两侧,在他们经过时抛来亲吻。执政宰相在广场上等候,当众宣读对归来之人的褒奖。在举办更为正式的庆典之前,他留出了让英雄们与家人好友团聚的时间。于是那些留守在城中的心存挂念之人都拥上来,快乐地拥抱、亲吻那些神采奕奕的父亲、丈夫、儿子。

  索龙哲尔本想悄悄退到一旁,然而他被更多人推搡回人群中央。他在这里没有家人,但曾经与他一同作战的人们都敬爱他,受他庇护的人们也愿为他奉上自己的祝愿。他被无数双臂膀拥抱过,他被挤在他们之中,他们为他欢呼了最响亮的一次,然后有人起哄要将他举起抛接一回。他试图躲避,但反抗得并不认真。他被士兵们举到空中时笑得有些无奈,他望着天空,很是晴朗,的确是一个适合欢庆的日子。他听着参与这场胡闹的人们在齐声数数,一、二、三——

  他离地而起,又很快落下。他得在被拉进又一个拥抱之前重新站稳脚跟。有谁搀了他一把,非常及时,握得很稳,为他避免了向后跌倒的厄运。他正欲道谢,他就被那双手臂不由分说地拉了过去。他还被簇拥在人群当中,难以脱身,在更远的地方,团聚的人们在互相亲吻。他没有站定太久,他开始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受其引导而去的,还是被汹涌人潮推向了那个怀抱。而对方也迎向他,在兜帽盖过的一小片阴影下,他看见白皙光洁的额脸,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他被那双蓝眼睛望着,笑意落在他自己眼中,化开一片涟漪,激起一阵胸腔中的擂鼓。他们躯干相贴,精灵的手臂紧锢住他。你来了,他想。在这一次的凯旋之日,和白城的民众一起守在这里迎接英雄。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好像只要他再在这拥抱中多停留片刻,他就会忍不住渴求更多。呼唤,祝愿,一个吻——像他们临别时那样。抓住手肘,或捧起脸颊,藏匿在这一小片影子里,短促但炽烈。那令人理智动摇的一刻很快过去了,对方将他松开,任他被推向别处的欣喜之人。他张开嘴,在那个身影隐没于人群之前喊出:

  “你是什么时候——”

  又一阵欢呼压向他,让他暂时失去了对自己声音的把控。待他能再定睛望去时,精灵已经不见踪影。然而他心潮澎湃,喜悦充盈周身,更甚于获得嘉奖的重要时刻。

  他们在晚间再度碰头。宴会已经结束,索龙哲尔独自回到居所,如他所构想过的场景中的一种,精灵正静静立在爬藤架下,抬手抚摸一片垂落的绿叶。莱戈拉斯只穿着一条银袍,月光倾泻在他的衣袖与长发上。他听得脚步声,便扭头看向石路。索龙哲尔迈进院子,脸上绷不住要欢笑。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并不比你早太多。”莱戈拉斯说,“在前往广场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回来确认我的房间是否还在。”

  “在我离开刚铎之前,是不会有人收回那个房间的使用权的。”索龙哲尔说,“毕竟你早就获得了宰相的尊重,他也不是那种会出尔反尔的家伙。”

  “知道了,将军。”精灵轻快应道。

  “只是暂时的。”男人纠正道,“我在动身回都城前就将统兵的职责交还给了南境的驻军将领,我帮宰相挑选出了他们之中最勇武的一位。我还很年轻,这次从米那斯提力斯受命去引领他们不过是权宜之计。再者说来,我是个毫无根基的外人,若是真要将兵权留在手里,肯定也无法服众。”

  他解释得过于认真,莱戈拉斯反而笑了起来。“索龙哲尔是个毫无根基的外人。”莱戈拉斯说,“他在依靠拼命努力为自己多挣得一些尊重,这没什么不好。”

  “我还以为你又要怪我不愿以本来身份示人。”

  “即使我再多说几遍,你也不会回心转意的。在这件事上我还是不多费口舌了。”精灵眨了下眼,“还是说,因为你在濒死的境地里滚了一遭,脑袋终于没那么顽固了?你要是改变主意了,最好还是早点让我知道。”

  他放下手,缓步踱向索龙哲尔,停下时离人只有一步远。他的面上见不到疏冷,话语中带着的调侃之意也不很尖刻。男人恍惚了片刻,很快回想起他们的许多次相见,由后及前,倒溯回他们最初对上视线的一瞬,再迅速流淌回当下。“你好像又变了一些。”他低声说,“看来你回家的这一趟路途中发生了一些好事。”

  精灵会这样容易改变吗?他心存疑问。他过去也认得很多精灵,他名义上的父兄,他的老师,另一些散布在瑞文戴尔的身影——仿佛亘古以来便长存于那里,予他的庇护和爱更像山岩和河流。莱戈拉斯有些不同。密林精灵歪过脑袋,同样对他的认知进行了纠正。“严格来说,我只是去到森林里散心,并没有真的回家。”莱戈拉斯说,“我没有靠近山脉,没有回北方的宫殿,也没有回到国王的座前。我还没想好该怎么直接向他开口讲述我所经历的一切,我决定先用书信的形式来进行过渡。”

  “你离开幽暗密林已经四年多了。”索龙哲尔指出。

  “再过四年,或者十年,或者更久,国王也还留在那里。”莱戈拉斯答道。

  “所以我才说精灵的时间观念跟人类不一致。”男人嘟囔道。

  “你也一样有四年多没见你的母亲了。”莱戈拉斯说。

  “她的信总会跟着神出鬼没的巫师一起来的。”男人说。这话把精灵逗乐了,他开始喃喃很难说杜内丹人和巫师相比哪边更加难找。在人潮散去后,在他们独处时,此前的欢欣和悸动都变作更为安宁温缓的事物。男人还想着他们身躯相贴、头脸挨近时的一刻,但他只是抬起手来,轻轻搭上精灵的肩膀。

  “你很守时。”他郑重道,“多谢。”

  而莱戈拉斯也将手搭上他的另一侧肩膀,回答他:“承诺不是那么容易违背的东西。”

  往后的几年里,日子流逝的方式相对平静。东方和南方都仍有战乱,贝尔法拉斯一带也不够太平,但没有规模大到需要在刚铎全境召集军队的那类祸事。索龙哲尔留在白城的时间居多,有时也被派遣出去东奔西跑。时间在他身上积压下一些痕迹,他对镜审视自己时能够察觉得出。他与洛汗通信,他与远在迷雾山脉另一侧的族人通信,他在巫师前来造访时留出客位,向客人打听别处是否有什么要闻。莱戈拉斯好像没再对着巫师生闷气,态度变得正常许多。有时甘道夫是来传话,说密林边界出现了一些异象,莱戈拉斯就会短暂地离开一阵,确保诸事无碍后再回返。

  这意味着他们有些时日不曾一齐踏上战场了,尽管不至于叫思感和手脚都变得迟钝,但也有另一些萌生于动荡中的事物缺少了继续发展的机会。两个外来者在刚铎的心脏互相陪伴,但也仅限于此,没有哪一方再将原先的雨、火与躁动不安重拾回来,向前多推进一把。精灵又变得像树木,静静站立、眺望,留下一片绿荫。他是满足于现状,还是因来日方长而不急于促成新的变化,男人并不确定。

  男人满了三十五岁。埃克塞里安问他是否想要成亲,他说他尚未做好准备安定下来。当年晚些时,宰相的小女儿也出嫁了,而即便是在妹妹的婚礼上,德内梭尔在面对他时的脸色也没有好太多。有些人大概注定无法成为朋友,至此他已经充分认识到这点。他在夜里没有急于返回居所,他踢踢踏踏走上第二道城墙,停在两个站岗点之间的空处,兀自向外望去。他想他已经在刚铎经历过不少事,他见过新生儿的降世,也见过他们父辈的死。人们聚散离合,生者亲吻另一双鲜嫩嘴唇或一块冰冷石碑。他又用古老的语言哼唱起旧时的歌,他本想独自将它唱完,但在一阵风拂来之后,有另一个声音清朗地应上唱词与曲调,与他共同完成了最后一句。

  莱戈拉斯。男人在心中笑着叹息。他没有回望,眼角余光瞥见那熟悉身影站到了他的身边。他稍作沉默,用陈述代替了问候:“等再过几天,我又要去一趟伊希利恩了。”

  “我记得最近没有新的战事。”莱戈拉斯说,“你是去度假?”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宰相不放心,要我去帮忙看看安都因河沿岸一带是否有发生洪灾的风险。”索龙哲尔说,“但也没错,他批给我的时限很宽缓,只要不真的发生决堤那类的意外,确实可以算是度假。”

  他这才侧过脸去,专注地望向精灵。有时他无需把话说得太明白。“我会去的。”莱戈拉斯直接答道,口吻当中带着无奈。

  “很好。”男人笑了,“我们有很久没有一起出城过了吧?”

  “显然不是因为我抽不出时间来。”精灵说,“忙碌的索龙哲尔,北方来的大救星,刚铎没了你该怎么继续运转下去呢?”

  男人跟着这善意的调侃咧了下嘴,旋即摇了摇头。“我不会一直留居在这里的。”

  “为什么不?所有人都喜欢你。”莱戈拉斯说,“德内梭尔除外。”

  “因为还不到命定之时。”男人说。他重新抬头,望向东方的远空与星辰。“我心有预感,莱戈拉斯——所有这些动荡都不过是大战前的阵痛。魔影尚未正式现身,我也不是以本来的身份与名号前来此地的,这意味着我的漂泊并未结束,我的旅途还将延续,这并不是最后的终点。”

  他们又有多久不曾谈及这些了?他不记得。也许不过两三年,也许更长。这一次他将话说得足够明白。他说得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没有在此时就徒增忧虑。他的手掌被触碰,精灵的指节覆盖上来,稳固地握住了。

  “我知道必然还有考验在前。”莱戈拉斯轻声说,“事态发展的确不会如我们所期盼的那样顺利。”

  “我们所期盼的。”索龙哲尔重复了一次。他抬起手来,反握住精灵的指尖。誓约的效力在他们之间流转,还将长久维系。来吧,他想。无论还要等待多久,无论那时我是否能做好万全准备。我不会仅凭一腔孤勇就迎接我自身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