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各科课代表把周末作业收齐。我同桌是英语课代表,她把收上来的试卷堆在桌角,高高一摞像座小山。我常常盯着那些试卷想,如果把高中所有的试卷一张不落地收集起来,不知道会堆多高呢?

  大概会比我还要高吧。毕竟我在长个的时候,它们也在长个,只是不知道谁长得更快一点。

  如果是全班的试卷呢?或者全校呢?每每这样想的时候,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座试卷山,那上面漫山遍野全是白花花的试卷,试卷山上每隔一段时间还会下试卷雨,于是试卷山就越堆越高,或许最后会成为一座试卷通天塔。

  这画面让我觉得好笑又窒息。

  课间的时候,我同桌站起来,一弯腰,两只手抄到那摞试卷最下面,把那座小山铲到了英语老师的办公室里。

  崔放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还在对着桌角怔怔发呆。

  “哎卢沛,你小竹马犯什么事儿了?好像正在挨老师的批呢。”

  “啊?什么?”我回过神看他,“边岩怎么了?”

  “不知道啊,正挨批呢,原来诺贝尔班的班主任那么凶啊。”

  我心头一跳,两手撑着桌面噌一下站起来,撂下一句“我去看看”就快步走出了教室。

  走到楼道中间的卫生间那里,我停下脚步,那老师的话隐隐约约传到我耳朵里,我听不太清,但大概也通过那三言两语琢磨出了老师的意思,无非是高中学习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那些话,又举了先前几届学生的例子,说谁谁谁刚进诺贝尔班时如何优秀,高考又怎样名落孙山。

  果然是因为边岩周五翘考英语的事情。

  唉,原来所有的高中班主任都是这么小题大做。

  或许真有人会经历成绩一落千丈这种事,可我绝不相信那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边岩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边岩,我总抱有一种盲目的相信。我总觉得他不擅长的那些事情只是因为他不想做,而不是因为做不好,比如写字,比如唱歌。

  天气预报显示这天的天气为晴,湛蓝的天空上飘着薄薄几朵云,上午的阳光透过教学楼最东边的窗户洒下来,从另一头看去,似乎那边的一切东西都在金灿灿的背景下失了颜色,变成漆黑一团。

  我眼里的边岩成了一幅精致的剪影,在老师面前背手而立,头微微低着,额发柔软垂下,和鼻梁连成流畅的线条。

  想到他正因为翘考陪我跑步而挨批评,我心里就涌上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既觉得过意不去,又有些心疼边岩,还对老师充满怒气,最让我不想承认的是,我竟然还有那么点开心。

  察觉到心里有这种想法之后,我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边岩正在因为我而挨批哎,我居然会有那么点开心?……卢沛啊,你简直太没良心了。

  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偷偷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脸上似乎并没有显出什么难过的情绪。

  “你们班主任挺凶的吗?”我咽下一口米饭,问他。

  “平时还好吧,不过稍微犯点错就惨了,”他看来并没打算隐瞒上午被批评的事情,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有那么点冤屈,“上午大课间那会儿,把我狠批了一顿。”

  “没事吧?”我见他没刻意隐瞒,便直接问道,“会不会给老师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啊?”

  “没事啊,主要是英语老师告状了,因为我英语一直没其他科考得好嘛,她可能早就想告状了。”他说完这句,笑嘻嘻看我一眼,看起来没把那些批评放在心上。

  你看看吧,我就说他情绪散得快,根本就不需要我提心吊胆一上午。

  “对了,运动会的奖品是什么啊?”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碗里,抬头问我。

  我比他吃得快,正坐在对面等他:“两个印着学校logo的笔记本,特别丑,你要吗?要的话给你。”

  “我才不要。”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猜他也不要,他是死要好看,对不好看的东西向来不屑一顾。

  那天回教室之后,我心底之前的那种想法又开始不安分地蠢蠢欲动:会不会是我搞错了,其实边岩是喜欢我的?

  我同桌之前说,如果怀疑一个人喜欢你,那就想想他为你做的事情是不是独一无二的。

  那……他会翘考陪刘杨方啸跑八千米吗?

  陪方啸应该不会吧,毕竟方啸本来就很能跑。

  那陪刘杨呢?

  我直觉不会,但怕自己又在自作多情。

  那天他刚跑到我身边的时候说,他是在教室里听到操场的声音太热闹,实在坐不住才跑出来的。

  或许是真的呢?

  他坐不住,然后想起刘杨正在操场跑八千米,就索性跑出教室陪刘杨一起跑了几圈,似乎这样解释的话,又是有可能的啊。

  还有,如果他是专门为了我跑出来的,他为什么不直说,而要找个借口呢?

  如果他喜欢我,那我喜欢他这件事,应该很显而易见吧。

  而且,那天他确实看了乔易夏足足二十分钟,如果他不喜欢乔易夏,他为什么要盯着看那么久呢?如果他不喜欢乔易夏,他之前的那些反应又怎么解释呢?

  唉,自从那次从边岩宿舍回来之后,我觉得我都快变成侦探了,我以前哪在乎过这些小破事啊,现在居然学会了分别从正向反向推理,还同时学会了证伪。

  喜欢边岩真是一件费脑的事情啊。大概再喜欢他一段时间,那些数学证明题对我来说也不再攻不可破了?但愿如此吧。

  不过,自从边岩住校之后,我开始有了新的盼头:八中隔一周休一次周末,而边岩由于平时在校园里用不着自行车,休假那周的周五晚上和下周一早上都由我们仨载着去上学。由于我和他住得最近,他自然而然就坐在了我的车后座上。

  我开始无比热切地盼望周五下午的到来,虽然那意味着又要完成堆成小山的周末作业。连周一早晨都变得没那么令人不爽了,他坐在我车后座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天之计在于晨”。

  我时常回想那段近半个小时的路上我们在说什么,可常常什么都想不起来。大概是些很无聊的事情吧,但我却记得我们总是说得很开心。

  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不说话。不说话的时候,我就开始唱歌。不谦虚地说,其实我唱歌还蛮好听的,初中举行班班唱活动的时候,我还当过男生领唱。

  有时候我会一首接一首地低声唱,而边岩在我唱歌的时候也总是很安静,想到后面坐着边岩这个听众,我脑子里的曲库就变得源源不断。

  有时候唱完一首歌,我会恬不知耻地转头问他:“好听吗?”

  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一种:“好听啊。”

  我一高兴,装作宽宏大量地朝后一扬手:“那批准你点歌了。”

  他喜欢听周杰伦的《彩虹》,总让我唱这首。

  我就低低地唱给他听,唱“为什么天这么安静,所有云都跑到我这里”,唱“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也是我现在正服下的毒药”,还唱“看不见你的笑我怎么睡得着,你的身影这么近我却抱不到”。

  有时候也唱《七里香》,“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初恋的香味就这样被我们寻回”。

  开始的时候,我还总试图去追方啸和刘杨,后来就故意骑慢一点,想多和边岩待一会儿。就连以前讨厌的上坡也变得可爱起来,因为骑上坡的时候,时间似乎会变得更慢一点。

  ——

  十一月的一个周五下午,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突然一闪眼看到崔放和乔易夏站在楼道东面的窗户旁。

  崔放似乎正和乔易夏说着什么,甚至还用胳膊揽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真想不出会有人对乔易夏做这个动作,原来他俩已经这么熟了?

  在我回到教室后不一会儿,崔放也走进来了,他把门关上,到讲台上拿起黑板擦拍了两下讲台桌。

  由于他是班长,大家都以为他有什么任务要布置,刚刚嘈杂的谈话声一下子安静不少,大家都抬头看他。

  可谁知他却不是要说公事的,拿手抓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最后一节自习课,给大家找了个同学当模特,大家都没意见吧。”

  教室里先是一阵面面相觑,随后一下子炸开了锅:“谁啊谁啊?”

  要知道在八中,真人模特可不好找,八中的学生普遍羞涩,谁也不想接受一整个班的目光洗礼。何况都是穷学生,做模特不但是免费的,还得白白搭上一节自习课。

  “领进来你们就知道了,很适合做模特。”他说完这句话,似乎是有些着急地走下讲台,把前门拉开,朝着门口招招手,语气很温柔:“进来吧。”

  谁都没想到,进来的居然是乔易夏,那个在诺贝尔班、成绩很好的、平时看起来冷若冰霜的乔易夏。

  乔易夏在我们级部很出名,不只因为长相和气质,还因为他的英语成绩几乎次次都是级部第一,从高一到现在,他的名字在英语老师嘴里出现过不下50次。

  女生们都开始兴奋地交头接耳,有几个平时比较活跃的甚至对崔放喊:“班长,你太牛了!”

  我也觉得崔放能请来乔易夏做模特挺牛的,毕竟从表情上看,乔易夏似乎并不很放得开。

  崔放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笑道:“好不容易请来的,你们别给他吓跑了。”又转过头去对乔易夏说:“你随便站就行,怎么舒服怎么来。”

  全班都开始手忙脚乱地拿出画板和铅笔。

  开始画的时候,我发现乔易夏似乎有些过度紧张,他身子站得挺直,两只手在胸前握得很紧,眼睛看似是盯着前面的地面,过于快速的眨动还是暴露了他的不知所措。

  也是,全班四五十人的眼神一起招呼过来,心理素质一般般的人根本受不住。只是这样的话,他站得别扭,我们画起来也不会很舒服。

  崔放站起来,拉他走到窗户旁边:“你坐窗台上吧,不用面对我们。”

  学校分给我们做画室的这间教室和其他教室布局不太一样,窗户更大,采光也更好,窗台宽宽的,足够坐下一个人。

  他坐下之后,我又想起什么,跑回隔壁弯腰在桌洞里翻找了一通,扒拉出一本《追风筝的人》。

  “乔易夏,给你本书看,接着。”走到离他不远,我把书抛给他。他抬手接住了,翻了翻,抬头和我说谢谢。

  这样就好多了,姿势不僵了,眼神也不躲闪了,模特和画画的人都舒服一些。

  落笔之前,我大概构思了一下,觉得乔易夏应该很好画。画人物最重要的是抓神韵,而乔易夏身上那种清冷的气质其实是非常突出的。如果把线条和光影处理好,再通过一些细节表现出他这种独特的气质……我脑子里呈现出一幅成品,觉得效果应该还不错。

  开始画整体轮廓的时候,我还算是心无旁骛。等到描摹脸上的细节时,我又心猿意马起来,想着边岩喜欢乔易夏,应该是从喜欢这张脸开始的吧,毕竟他一向只喜欢好看的东西。

  我笔下不停,心里却偷偷叹了口气:唉,乔易夏这张脸是很好看啊,就算让我回炉重造一次,也不一定能精致成这样。

  而且成绩上也能和边岩匹敌,哪像我啊……如果我是边岩,大概也会选择喜欢乔易夏吧。

  离放学还有几分钟,教室里的谈话声渐起,看来大家都画得差不多了。崔放走到乔易夏身边,低下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乔易夏点点头,从窗台跳了下来。

  “卢沛,”他走过来,手里拿着那本《追风筝的人》,“能把这书借我看完吗?”

  我正完善细节,听他这么说,抬头笑道:“可以啊,拿走吧。”

  他和我道了谢,转身走了出去,崔放跟着他后面,也一起出了教室。

  等了几分钟,教室里的人陆续走光,我走出教室,往最东边的诺贝尔班看了一眼,边岩仍没出来,可能正有什么事情,就顺便去了趟卫生间。

  回到教室的时候,边岩正站在我的画板前,微微俯身看我的画。

  我甩着手上的水:“下课了?”

  “刚下。”他没抬头,还是盯着画板看得很认真。

  我猛然想起那上面是刚刚画的乔易夏,见他看得目不转睛,突然从心底涌上一股酸涩感,我干巴巴地开口解释:“乔易夏刚刚来给我们班当模特了。”

  “哦…… ”他丝毫不打算在我面前掩饰目光,仍盯着那幅画轻轻说,“你画得很好啊,神韵、气质,都很贴合。”

  我差点一赌气要说出“你喜欢那送你好了”,但话到嘴边又强自吞了下去:真送给他了那还了得?看不见人的时候还能看画,而且还是我画的,那我得多憋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