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岩参加数学物理竞赛的这几天里,学校开始张罗起开秋季运动会的事情。我们美术班女多男少,几乎每个男生都得包揽两三个项目。而崔放和我作为我们班唯二两个不那么“弱鸡”的男生,基本上就成了这次运动会的扛把子。

  课间的时候,崔放拿着学校发的运动会项目安排表朝我走过来:“卢沛,我跳高拿个名次应该没问题,但是跳高和男子八千米这两个项目时间有冲突……哎,八千米你能跑下来吗?”

  我乍一听感觉有点懵,凑过去看那张表,挠挠头发看着他,声音虚得很:“应该……能……吧?”

  老实说如果在初中那会儿,让我赤膊上阵跑个马拉松什么的也不在话下,但自从上了高中,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自己座位上,运动量少得可怜,好不容易浅浅成型的几块腹肌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这个时候问我有没有信心跑下八千米,我还真有点不敢托大。

  崔放看起来对目前的状况也深有体会,手指屈起来摸了两下下巴:“你以前跑过吗?不然你去跳高,我跑八千米也行。”

  “跑过是跑过,但也隔了一两年了……”我想了想,握着拳在桌子上轻敲了两下,“算了,我跑吧,我跳高应该没你那么擅长。”

  “行,那就先这么定下来吧,”他在男子八千米那一栏的后面写上了我的名字,又直起身子:“再报一个项目吧,人数实在不够。”

  “三级跳还没有人是吗?”我顺着那一排项目看下来,指了其中一个,“那就这个吧。”

  “OK,”崔放做好标记,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辛苦了哥们。”

  就这样,我扛下了我们班运动会最艰巨的一个项目——男子八千米,这意味着下周五运动会的时候,我需要围着四百米的操场跑二十圈。

  想想自从上了高中,我一共跑过的步可能还不够绕操场二十圈,我觉得这次运动会对我来说凶多吉少。

  更令人头疼的一件事情是,运动会当天,边岩肯定会站在操场边一线围观我跑步,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成为一只中途下场的弱鸡。

  ……不过,如果跑完二十圈也没拿到名次,好像也好不到哪去,可能在他眼里还落得个不但弱鸡还逞强犯蠢的印象。

  这死小孩在这方面可从来都是嘴毒得丝毫不留情面。

  于是,为了在运动会这天不至于丢人丢到姥姥家,我做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这一个半周抛弃自行车,每天来回跑步上学放学。

  那天下午放学去停车场的路上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方啸和刘杨,理由当然没说出口,只说怕到时候运动量太大,身体受不住。

  “前几天新闻上还说有人因为跑步猝死,我还没活够呢!”

  “啊?卢沛,你们班是你跑八千米啊?”方啸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我突然反应过来,哀嚎着朝他喊,“你们不会是你跑吧!”

  方啸可是市里的长跑冠军,跟他一起跑的话,我的脸会丢到太姥姥家。

  “哦,本来不是,不过既然是你跑得话……”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可以申请和别的同学调换一下啊。”

  “哎呀我了个去,猴子,你还是我好哥们吗?”我赶忙上前搭着他的肩膀,摆出哥俩好的姿势,“咱们兄弟俩就不要自相残杀了成吗?你到时候就在旁边给我摇旗助威就行了好吗?”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苦大仇深,他没绷住,捂着肚子笑了好一阵,才勉强停下来边笑边说:“行行行……不过告诉你个不太好的消息,我们班要跑八千米的是闫磊。”

  ……闫磊!

  这个消息果然不太好,闫磊和方啸一样,都是校队里的长跑运动员。当年在初中,基本上他们俩一出马,长跑项目的一二名就相当于被提前预定了。

  ——唉,算了,妄想跑过八中体育班的人,我只能等下辈子投胎转世了,眼前这次运动会,我还是指望别丢脸丢得那么惨就行了。

  当天晚上,估摸着从家里跑步到学校的时间,我把闹钟往前拨了一个小时。第二天早上五点半被闹铃吵醒的时候,透过窗帘缝隙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我差点没搞清楚状况一盖被子又蒙头睡过去。

  好在我躺回去之前回头看了眼闹钟,猛然想起了昨晚做的重大决定,当下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

  推开房间的门,家里静悄悄的,我爸妈还没起床。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把面包和牛奶热好,还笨手笨脚地煎了个形状丑陋的鸡蛋。等到我妈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喝完了最后一口牛奶。

  我妈睡眼惺忪地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又一脸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表情看着我:“沛沛,你是不是失眠了?”

  “没有啊,”我拿手背抹了下嘴,说出了昨晚想好的借口,“妈,最近两个周轮到我办板报,我得早点去学校。”

  “你这孩子,昨天晚上怎么不说啊?你吃饱了吗?”

  “饱了饱了,我还煎了个鸡蛋呢,多天才啊我,”我从房间里拿出书包,边换鞋边大言不惭,直起身来,“妈我走了啊。”

  “欸你这孩子,天还没亮呢着什么急啊,今天降温穿秋裤了吗?”

  “——穿了!”我丢下两个字,匆匆忙忙地往楼下跑。

  这年头,穿秋裤多不酷啊?!我可不想让边岩看到我穿秋裤的样子。

  ——欸?不对啊,这几天好像都见不着边岩了。

  ——那也坚决不穿!

  走出楼道,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今天真的降温。

  没事,跑跑就热了,我对自己这样说着,一边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往学校跑的时候,我才深切认识到自己的体能下降得有多厉害。从我们家到学校大概有二十里地,跑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并且有点头晕脑胀。

  不过这一路上,我倒是见证了天空从灰蒙蒙到天光大亮的转变,而且我觉得自己不穿秋裤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还没到学校,我已经跑出了一身热汗。

  剩下的一半路程,我几乎是靠意念撑着跑下去的。每次我撑不住想走两步的时候,我就想起运动会那天可能发生的状况:“欸卢沛,别跑了,你看前面那么一大群人,你跑完了也没意义,还不如早点下来歇着。”

  “卢沛,你看看你累得呼哧带喘的,别跑了,自己找罪受,何必呢?”

  ——我可不想听到这些话从边岩嘴里说出来。

  好不容易在七点之前跑到学校,走读的同学也差不多都刚刚才到。由于今天降温,刚到的同学都被外面的冷空气冻得缩手缩脚,只有我满头大汗,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冒着热气。

  几个跟我熟的同学都一脸惊异地看着我这副模样,打趣道:“卢沛,这么冷的天,你是不是跑去蒸笼里蒸了一会儿啊?”

  我跑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水,大半瓶水灌下去才腾出嘴说一句:“哥这是积极响应教育部阳光少年的号召好吗?”

  往后的几天里,我几乎都是在这种身体与心理的双重自我搏斗中度过的。不过比较欣慰的是,这样来回跑了几天之后,我明显觉得跑完这二十里地不像最开始时那么痛苦了,头晕脑胀的症状也慢慢不再出现。虽然跑到最后还是呼哧带喘,但明显不那么脚底发虚了。

  看来我初中的那点底子还没全退化,这一个多周的训练也还是卓有成效的。

  度过了开始几天的自我意念鼓励之后,我渐渐能在跑步的时候空出脑子想一些别的事情。尽管我也试着用路上这段时间背背古诗和单词,但我想得最多的还是边岩。

  然后我把记忆里很多事情都挖了出来,一件一件地穿成了一条衔接流畅的时间线,慢慢搞清楚了边岩一直都喜欢乔易夏、只是我一直都没发现的这个事实。

  比如为什么边岩会专门买了猫粮去喂楼下那只猫,比如为什么那天傍晚他听我说邻居在背后说乔易夏坏话的时候,心情瞬间就明显低沉了很多,比如为什么那天在宿舍,我一问起乔易夏怎么不和他在一个寝室,他的声音就迅速冷却下去。

  我甚至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我才刚刚发现自己喜欢他,我下楼和乔易夏蹲了一会儿,一抬头却发现边岩正从拉开的窗户探出头往下看。而被我发现之后,他又迅速缩回了头。

  唉,想到边岩就像我喜欢他一样、这么辛苦地喜欢着乔易夏,我的心情就低落地一塌糊涂。

  甚至他可能比我更辛苦一点,因为乔易夏一向为人淡漠,不可能像我俩一样这么亲近。

  这大概是唯一值得我庆幸的地方吧。而我的庆幸居然是建立在边岩更加艰辛的喜欢之上的,多讽刺。

  想清楚这些之后,我开始考虑自己以后要怎么做。我是不可能不喜欢边岩的,就在我刚刚发现自己喜欢他那阵,我曾经努力尝试过不去喜欢他,但那段时间有多么纠结煎熬只有我自己知道。

  而我也不可能直接去和他说我喜欢他,毕竟如果我冒冒失失地这样做了,很可能连现在这种亲近的关系就都毁于一旦了。我是相信边岩不会因为我喜欢他这件事情就故意疏远我的,可人的某些感情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啊,即使主观上不想疏远,这段友情也会慢慢不受控制地发生变质吧。

  我情愿让这场暗恋梗在喉咙里、烂在肚子里,以兄弟的名义在他身边贪得无厌地多待一会儿,也不愿手起刀落给自己个痛快。

  运动会开始的前两天,诺贝尔班参加竞赛的同学陆续回到班上。一大早,我从家里一路跑到学校,脸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就迫不急地往他们班门口跑,他也刚到,一抬头看见了我,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有这么热吗?”他伸出手,在我额头上抹了一把,看着泛着水光的手指头,一脸惊异地问我:“卢沛,你这到底是洗头了还是出汗了?”

  “……我自行车坏了,”我不想让他知道为了这次运动会我傻乎乎跑了这么久,有些窘迫地撒谎道:“一路跑过来的。”

  “那得跑多久啊?”他睁大了眼睛看我,眼珠墨黑,在长长的睫毛下泛着水光,“你怎么没坐公交车啊?”

  “……没等着。”

  他一脸见鬼的表情:“你都有时间一路跑过来还不迟到,竟然没等着公交车?”

  “公交车可能……晚点了吧?”我有些底气不足。

  哎,喜欢一个智商高的人就是这么辛苦,撒个谎都分分钟被戳穿。

  ——不过也可能是我智商太低,撒个谎都圆不回来。

  “哎呀……你这,你等等啊。”他说着,走回教室里朝前排的女生借了包纸巾。抽了一张出来。

  我看着他往上抬了两下的手,以为他要给伸手给我擦汗,心里顿时一阵窃喜,但事实证明这只是我的错觉,他一把把纸巾塞到我手里:“自己擦擦汗。”

  “哦……”我一边嘿嘿笑着,一边胡乱擦了两下。

  见到边岩的感觉可真好啊,就算知道他不喜欢我,可在他身边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从心底涌上一种开心的感觉。

  为了运动会那天在边岩面前来个出人意料的一鸣惊人,我一直憋到了前一天晚上才告诉他我要跑八千米这件事情。

  可话还没说出口,边岩就微皱着眉头说:“唉,学校太不通人性了,明明我们班同学都刚刚参加竞赛回来,明天又要搞什么月考。”

  “啊?明天不是运动会吗?”我激动地脱口而出,“你们班不去操场啊?”

  “对啊……烦死了,说我们没时间准备项目,来不及。”他可能察觉到我语气激动,抬头看着我问:“你参加什么项目了吗?”

  “啊……”我整个人都要垂头丧气了,但还是强打精神地没让自己看起来太失落,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报了八千米和三级跳。”

  “八千米?!”他把胳膊搭到我肩膀,侧过脸睁大眼睛问我,“真的假的?”

  “真的啊……哎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跑下来……我初中跑过五千米来着你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