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不断升温沸腾,记忆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全都像咕嘟嘟冒出的气泡一般,一个个轻轻炸裂开来。

  边岩曾经对我的那些好再鲜明不过地浮现出来: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题,无可奈何地借我作业,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总不忘下楼端我一份,每年我过生日的那天都会和我说生日快乐——虽然那语调听起来总有些淡淡的漫不经心,可能够准确地在一年365天里把这平淡无奇的一天牢牢记住,也算上心了不是?

  我就这样在脑子里翻腾着陈年旧事,忍不住从心底高兴起来。这种情绪状态一直持续到下午上数学课、老师让前后桌四人一组讨论试卷的时候。

  我耳边响着周围持续不断的嗡嗡讨论声,偶尔点头表示一下赞同,其实心思全然不在试卷上。

  待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组其他三人全都停住了嘴,一脸好笑又探究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翘了起来,赶忙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收起脸上的笑意,手里的笔在试卷上点了两下,欲盖弥彰地催促道:“接着讲啊,我听着呢。”

  “卢沛,你有什么好笑的事啊?讲出来大家乐呵乐呵,都是身处水深火热的题海里的难兄难弟,好意思藏着掖着吗!”坐在我斜后方的许易典半开玩笑地和我说。

  “我看不像,”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同桌方婧捏着下巴装模作样地分析道:“卢沛刚刚这表情,典型一副少男怀春的模样,”她拿笔敲敲试卷,眯着眼睛看向我,摆出一副逼供的表情:“说,是不是谈恋爱了!”

  少男怀春?想到自己刚刚的样子被这四个字形容,我整个人如被雷劈,恨不能一弯腰钻进桌洞里。

  天知道我刚刚发愣的时候究竟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好在数学老师实时地打断了全班的讨论,把我从这阵窘迫中解救出来。

  可饶是如此,我身边这个深谙娱乐圈各种风流秘事、八卦情史的同桌还是没放过我。

  “是谁啊?”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儿,我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进展到哪一步了?牵手了吗?”

  “不会都接吻了吧?效率这么高?”

  我被她这噼里啪啦一连串的问题缠了两个课间,见她越问越不像话,又实在脱不开身,只能在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硬着头皮临时编了个借口:“唉,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之前喜欢一个女孩,不知怎么以为那女孩也喜欢她,结果自作多情了好长一段时间,最近才发现那女孩完全对他没意思,闹了个大乌龙。我是想起他那些糗事才忍不住笑的,你想到哪去了?”

  她听我讲完,哦了一声,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果真没再缠着我问东问西。

  看来“我有一个朋友”这个句式,真的是从古至今屡试不爽、老少咸宜的一个句式啊。

  我见她拿笔抵着嘴唇,似乎还在回想我刚刚说的话,忍不住起了个念头,脑子还没想清楚,一个问句已经脱口而出:“你说是不是这种‘以为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的念头,通常都是错觉啊?”

  她斜着眼睛,侧过头看我一眼,没多做考虑地回答道:“对啊,八成都是呗。自作多情这个词不就是这么来的?”

  这句话顿时像盆冰水,哗啦一下泼向了我脑子里沸腾了一下午的那锅粥,那些翻腾起来的气泡瞬间平息下来,所有的纠结都指向最后一个念头: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你仔细想想,你所以为的他对你做的那些独一无二的事情,是不是也对别人做过?”她大概见我不作声了,又接着补充了一句。

  是不是也对别人做过?

  给刘杨耐心地讲过题?把作业借给方啸?有好吃的常常我们四个凑一起分享?至于记得生日这回事……好像也可以用我俩的生日都在二号,不过是中间差了五个月来解释。

  我瞬间整个人都蔫了。

  “不会吧卢沛?你还玩暗恋这套啊?”我同桌方婧大概察觉到我神色有异,把脸凑过来一脸惊异地问我。

  “都说了是我的一个朋友,别自己乱发散啊。”我轻描淡写地敷衍道,有些心烦意乱。

  “好吧,”她又看了我两眼,似乎是欲言又止地说,“有情况及时跟我汇报啊。”然后才终于转过头去整理错题。

  都是错觉吗?那中午边岩那句激起我这一切想法的话呢?

  我微蹙着眉,企图在脑子里还原当时的场景:明晃晃的阳光,空荡荡的寝室,安静坐在床边的边岩是用怎样的语气说出那句“你再多陪我一会儿”的?

  可我好像想不起来了,像即将大功告成的拼图,直到最后却发现独独少了中间的最重要的那块。怅然若失。

  我心存侥幸地对这句话做阅读理解:“陪”这个字,我们男生之间平时是不太说的,因为这个字似乎带了那么点依恋和不舍的意味,说出来总让人觉得有些微妙,甚至带着些示弱的意味。

  笔尖在纸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我想着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忍不住自嘲起来:要是我有这个精神头对语文试卷上的古诗词做分析,也不用天天担心能不能和边岩去一个城市上大学了。

  习题册上的题目对我来说成了意义不明的乱码,各种混乱的想法牵着我的情绪摇摆不定,前一秒觉得边岩说不定确实也对我有想法,后一秒又觉得自己肯定是在自作多情。

  我索性站起来,大步走到卫生间里用凉水洗了把脸,希望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

  走出卫生间,一拐弯,遥遥地看见走廊那头,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照进来,像散发着魔力的潘多拉魔盒一样,鬼使神差地牵着我的脚步往那头走。

  走到诺班后门,我这才猛然清醒过来,刚刚那十几米的距离不知是怎样一步步迈过来的,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一样。

  我调转脚步想回教室,走了没两步,又退回来,身子斜斜地侧着,想从后门偷偷看边岩一眼。

  他仍坐在靠窗户那列中间的位置,但这次却没像往常那样板着腰背认真看书,而是歪斜着身子趴在一侧的胳膊上,脸朝向斜前方的位置,神情看起来无比专注,像在深思什么。

  他在看什么?我忍不住微微朝前挪了两步,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视线却被门边挡住,形成了一个令人心焦的盲区。

  诺班最近两个周都陆续去参加奥赛,这两天进行化学竞赛初赛,班里的人少了一小半,座位稀稀落落地空着,每个人都埋头于眼前的题目,谁也无暇顾及他人。

  我回忆着他们班的座位安排,除了乔易夏,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区域坐了其他哪些同学。

  往我们班教室走的时候,我暗自推测,边岩应该不会是在看乔易夏的:他喜欢女生啊,曾经一起看小黄片的经历足以证明这点。那他是在看那片区域的某个女生?

  我回想着他刚刚的神情,很专注,又似乎不太开心的模样。

  老实说,即便从小一起长大,我也很少见到边岩不开心的样子。他这人情绪散得快,就算有什么事情不太遂心,转眼就被其他事情吸引去了注意力。再加上那张清秀好看的脸,要是放在古代,也算得上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了。

  能让他不开心的人或事,对他来说一定再重要不过了吧。

  那片被门框挡住的盲区引得我心急如焚,我把书合上堆到一边,只待放学铃一打,就能迅速冲到诺班前门看个明白。

  那种焦躁的情绪在这不长的二十分钟的等待里,被一点点放大,让我几乎坐立不安起来。我盯着墙上的挂钟,心焦地数着秒数,在分针指到三十七,班里的谈话声渐起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从座位上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边岩他们班门口。

  这次我有了等他的正当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到前门,但我靠近了才发现,就在刚刚那对我来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的二十分钟里,边岩根本就没变过姿势,甚至视线也没挪动一下,仍是略显呆怔而又专注地看着斜前方的位置。

  那视线可真像奔着乔易夏去的,我大致看了下那片区域,默默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觉得不太可能,又在脑子里描摹着方位,仔细揣测了一下。

  不对,我脑子里警铃大作,他好像就是在看乔易夏。而且现在视线无阻之后,我才发现乔易夏前后左右的座位空了大半,剩下那两三个可能的目光落脚点,看起来明显不太符合边岩的审美。

  我正沉浸在这种不找边际的推理当中,下课铃响了。

  一直都处于我视线之中的边岩这时像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唤醒,抬手揉了揉眼睛,把目光收了回来。

  他直起腰,又撑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抬起头,似乎想看看墙上的挂钟。他头一偏,和我的目光撞个正着。似乎是被我这种观察珍奇动物的目光看得怔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弯起眼角对着我笑一下,又张嘴做了个“等会儿”的口型。

  他脸上刚刚那种不太开心的表情转瞬间消散,似乎一切全都是我的幻觉。

  没过一会儿,他从教室里跑出来,睁大眼睛往我背后看:“卢沛,你怎么没背书包啊?”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留下来上晚自习比较好,”我抓抓头发,心口不一地撒着谎,“回去之后就没人把作业借我抄了,那得多痛苦啊?”

  他好笑地看我一眼,拳头握起来,往我前胸锤了一下:“出息吧你。”神情看上去却比刚刚生动了不少。

  并肩往食堂走着的时候,他又说:“留下来上晚自习也挺好的,起码有学习的氛围,就不像一个人在家那么容易松懈了。”

  “嗯,是啊。”我配合地点点头。

  其实我只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而已,想和他一起并肩走过教室到食堂这短短的一段路程,一起面对面吃完食堂里那有些难以下咽的饭菜,有时候遇到不会的题目还能恬不知耻地拿去问他。

  边岩讲题目的时候是他最耐心温柔的时刻,他总是讲几个步骤就停下来问:“我这样讲可以吗?”“我讲得明白吗?”而不是“我这样讲你能听懂吗?”

  好像即使我听不懂,问题也全在于他而不是我。

  我贪恋他这为数不多的温柔时刻,也贪恋能在讲题的间隙偷偷地近距离观察他。他睫毛轻颤的时候,好像一下下轻扫过我的心尖处。

  这种漫不经心的撩人偏偏最令人心折。

  “对了,明后两天我们要去省实验参加数学竞赛。”吃到中间,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咬着筷子和我说。

  我点点头:“好好考啊,”趁机把盘子里唯一一块带肉的排骨夹到他碗里,顺竿爬地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多吃点好的,补补脑。”

  “也不知道是谁更需要补补脑。”他撇撇嘴,看我一眼,还是夹起那块排骨来咬了一口,又垂眼笑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我嬉皮笑脸,嘿嘿笑道:“我以后慢慢补也来得及,你这是应急……”正说着,抬眼看到崔放打了饭,正端着餐盘往我们这边走。

  快要走到我们这桌的时候,他突然像是瞟到什么,脚步一停,把餐盘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我下意识往那桌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随即顿住:乔易夏正一个人坐在那,微垂着头安静地吃饭。见到崔放坐过去,他把头抬起来,似乎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就是这个背影,让边岩专注地看了足足半个小时,我心里暗忖,乔易夏长得好看是不争的事实,不过能好看到让边岩一动不动地看了那么久……在看着这个背影的时候,边岩心里在想什么呢?

  “你看什么呢?”边岩一脸疑惑地顺着我的视线回过头,看了那背影几秒钟,才慢慢转过头来,低头往嘴里塞了两口米饭,咽下去说:“乔易夏也会去参加数学竞赛。”

  “……哦,”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五脏六腑都泡在打翻了的醋坛子里,食不甘味地僵硬说道:“那挺好的,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他前一秒还在咀嚼的脸颊似乎顿了一下,不过只一眨眼的时间,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淡淡说道:“我会的,你放心吧。”

  这欲盖弥彰的语气听得我顿时没了食欲。

  坐回教室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刚刚走的那一路,我呼吸都乱了频率,憋闷地喘不过气来。

  下午那种隐隐的感觉逐渐显出了再清晰不过的轮廓,虽然千方百计地想当一只逃避的鸵鸟,有一种声音还是聒噪地在我耳边叫嚣:边岩,可能,也许,大概,真的,喜欢乔易夏。

  我恨不能立刻跑到他面前,用胳膊紧紧卡住他的脖子,让他在我怀里一动都动弹不得,质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乔易夏?然后不管他的答案是什么,都斩钉截铁地大声说:你不准喜欢乔易夏。你必须喜欢我,因为我那么喜欢你。

  可我不能啊。

  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有人跑过来和我说:你不准喜欢边岩,你必须喜欢我,因为边岩不如我那么喜欢你。那我一定会把这人当作疯子,连理都不会理。

  可悲的是我现在就是那个疯子,一厢情愿地想扭转别人的感情。

  可感情这种东西,偏偏是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又怎么可能受别人控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