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送出手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边岩手里拿的笔。然而一直等到期中考试,我也没见那花了几个月心思的钢笔出现在他手里。他还是总攥着普通的水笔,透明的笔管,每次看见都高低不一的笔芯,好像那支我寄予厚望的钢笔根本没存在过一般。

  是不喜欢吗?还是用不惯?我盯着自己手里的笔想,或许我该送他一盒普通的水笔,毕竟钢笔水灌起来太麻烦了。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每个人手里都拿到了一张文理分科志愿书,填完这张志愿书,高一彻底划上了句号。在“文科”后面打了个潇洒的对勾,我毫不留恋地在心里和物化生说了声拜拜,然后投入了暑假的怀抱。

  然而没过几天四体不勤的日子,我又开始了和数学打交道的日子——我妈给我报了附近的高中数学辅导班。于是我过上了一三五上午和刘杨方啸他俩一起提高数学觉悟,二四六下午去画室培养美术情操的日子。连边岩也报了新东方的高中英语班,我们四个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天天连体婴儿似的在泥地里打滚了。

  好在假期的时间安排不像上学时那么紧张,每天傍晚太阳下山、地面不太烤炙的时候,我们四个总凑在楼前的篮球场上瞎打一通。

  常常是我和边岩一组,刘杨和方啸一组。我们组总输,不光因为方啸人高腿长,随便伸一下胳膊就能摸到篮筐,还因为边牙牙同学虽然投篮姿势帅得堪比流川枫,但不是打到篮筐就是连篮筐也碰不着,命中率低得可怜——我怀疑这家伙死要好看,根本顾不得准头。

  所以任凭我再怎么力挽狂澜,我们组总是输得很惨。按说他和方啸一组才有利于我们篮球四人组的可持续发展,奈何边牙牙同学致力于拖我后腿,说什么也不肯换组,理由是和方啸待在一起会显得他很衰。

  ——拜托,和我这样玉树临风的运动健将在一起难道不会衬得你更衰吗?!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投篮的动作的确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眼。天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每次跳起来都能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白得发光的肚皮。

  大概我该送他几件大号的T恤,这样就能止住我的胡想八想和忍不住乱瞟的眼神。

  我开始把他掀起的T恤和裸露的肚皮画在纸上,勾出一截流畅好看的腰线,在靠近裤腰的地方描出若隐若现的肚脐。他跳起来时被气流带起的T恤在我脑中越掀越高,一直延伸到我梦里。

  不过,令人不太愉快的是,在傍晚打球的时候总有一群吃过晚饭后无所事事的邻居对我们评头论足。

  暑假快结束的一天傍晚,我们四个又两两分组地对峙起来。

  那天我球感极好,每投必中,三分球一个接着一个,在边岩面前出尽风头,终于带着他体会一把胜利的滋味。

  方啸万分不服:“你小子今天怎么突然火力这么猛?”

  我抬手抹了把汗,觉得自己流川枫附体:“老虎不发威你真当我是病猫啊,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哥有多厉害!”

  方啸拿手拍着球夸张地指着我大笑:“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是不!”

  “等着!”我拿手指指他,一边走到一旁喝水。

  边岩正拿起矿泉水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见我走过去,伸手把瓶子递给我,我接过来仰起脖子对着瓶口往嘴里灌,脸上微微发烫,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念头:“这算间接接吻吧?”

  好在刚刚又跑又跳,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谁也看不出谁脸红。

  放下矿泉水瓶又开始了新一轮对峙,我越过刘杨运球,朝边岩喊:“牙牙接着!”胳膊高高举过头顶,把球朝他扔了过去。

  他不知在想什么,居然头一偏,躲了一下,球远远地砸了过去。

  “……”搞什么,我又不是想打他!

  我跑过去,手在他额前轻推一把:“想什么呢!”

  “啊?走神了……”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抬手蹭蹭被我推过的地方。

  我看他一眼,他白皙的脸上透着红,额角渗出汗珠,被夕阳照着,好像在发光。

  我勾住他脖子把他倒着往后拖:“走,跟哥捡球去!”

  他一矮身,居然绕了过去,走过去倚着旁边的石阶,又拿起矿泉水瓶,边拧边说:“热死了,你自己去。”

  我无奈地笑笑,只好自己冲着家属楼跑过去。

  楼下有一群大妈搬着板凳凑在一起,手里的蒲扇一下下扇着,走近才听见她们正小声嘀咕什么,我的耳朵瞬间敏感地揪住了和边岩有关的内容:一个声音说:“老边家那孩子学习挺好的。”

  另一个声音马上接住:“平时学习好没用,说不定高考就发挥失常,好学生身上的这种事太多了……况且现在才高一,谁说得准。”

  “那个乔什么夏的,不也听说成绩不错,那又有什么用?他妈还不是人家姘头。”声音更低得鬼鬼祟祟:“……我上次又看见她和那男的从楼道里出来,那车保不准就是那男人给的,听说不光她自己卖,她儿子也……”

  正说话那人发觉我靠近,猛然住了嘴,回过头对我笑道:“沛沛啊,你妈在家忙什么呢?”

  我弯腰捡起球,没好气地冷冰冰说到:“我妈忙着呢,没空跟你们似的在背后说人闲话。”

  往前走了两步,没忍住又回头补了一句:“还真不劳你们费心,边岩是要保送的,没机会体验到你们嘴里的发挥失常了。”

  说完就回头走,没搭理背后一群人是什么表情。

  刚刚吹进耳边的几句话顿时让我没了继续打球的兴致:这群人,是不是就见不得别人好?

  走过去,他们仨大概发现我脸色不对,凑上来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事。”

  刘杨过来拍我肩膀:“是不是那群人又说什么闲话了?我上次捡球的时候也听到了。”

  方啸接过球:“她们上次还说我跟我爸似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呢,我差点没把球扔那人脸上。这次又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我倚着石阶,含糊说道:“说了些乔易夏的事。”

  乔易夏的妈妈在我们大院流言很多,我这话一出,他们仨都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方啸才说:“下次听见直接呛回去,对这种人没必要客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坐在石阶上吹着风聊了会儿天,我们几个开始往家走。进了楼道,只剩我和边岩的时候,他有些犹豫地问我:“今天那些人……说乔易夏什么了?”

  “嗨,没什么,”我觉得那些话听起来恶心,不想脏了边岩的耳朵,敷衍道:“就是那些事呗。”

  他点点头,没再多问。可能是打球打累了,他晚上吹风的时候话比往常少了很多。

  我想起晚上听到的那些话,握了握拳头,一股火气又顶上来:如果那些人说了边岩什么,我大概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

  暑假这段时间,我常常能看见乔易夏来喂猫,大概是之前托我帮了忙的缘故,再见到我的时候,他不再表现地那么冷淡,而是会和我点点头打个招呼。

  我越来越觉得乔易夏不像看起来那么冷若冰霜,甚至他可能是个内心挺柔软的人,毕竟身在学校却关心着流浪猫的人,不会多冷漠的吧。

  有一次在学校的操场上打篮球,休息的时候崔放和我开玩笑:“你上次说乔易夏不食人间烟火,这评价太精准了。”

  “是吧?”我笑道。

  “他从小就这样?”

  “啊,”我点头,想想又回忆着补充道:“不过他和他妈搬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八、九岁了吧,也不太小了。”

  他接着又问了我些关于乔易夏的事情,但我和他接触得并不太多,很多问题也只能诚实地摇头说不清楚。

  我总觉得乔易夏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无意参与我们的世界,我们也没办法靠近他的世界。

  再开学时,我们高二了。

  我这时才意识到高中时间过得会有多快,毕竟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原来“白驹过隙”这个常常在作文中出现的词并不只是说着玩玩而已。

  开学的那天,所有学生都被拉到操场上举行一年一度的学年大会。

  这是个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日子,因为学校会把每个学生高一整个学年的所有考试成绩累加起来,算成一个总的级部排名,在大会上根据这个残酷的排名来分班。

  对于艺术生来说,这个排名可能只能产生短暂的心里震慑,但对于其他学生来说,却会关系到他们后两年的分班情况。

  偌大的操场人头攒动,每个人都是汗津津的,焦急地等着公布自己的班级。

  边岩的名字在第二个喊出,这意味着他整个学年的成绩排到了全校第二。

  没人再交头接耳地议论边岩是谁,因为几次的数学满分已经让他在整个高一级部出尽风头,当他走出队列的时候,大家只是仰着脖子一脸羡慕地看过去。

  我只是微垂着头,因为不喜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他,那会让我生出一种怎样都追赶不上他的感觉。喜欢边岩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因为他在我眼中是那么光芒四射,不过好在我甘之如饴,无望又充满希望。

  前五十名的理科生被分在一个班,学校给这个班取了个听起来牛逼闪闪的名字:诺贝尔班。

  说起来有些羞耻,在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月里,我曾经真的幼稚又诚惶诚恐地以为,有一天边岩真的会走上颁奖台,捧着金光闪闪的诺贝尔奖杯,站在我只能仰望的高度,而我大概只能拥有一段平淡无奇、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

  不过后来边岩告诉我,有那么一段时光,他也曾天真地以为我会得个徐悲鸿奖之类的奖项,把只能拼命刷题的他远远抛在另一条路上。说这话的时候他把脸埋在被子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一会儿止住笑,从被子里抬起微微涨红的脸看我,好像在想什么。

  我揉他头发:“怎么了?”

  他歪着头:“哎卢沛,真的有徐悲鸿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