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一天比一天短,我们早晨出门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提前,常常我们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的路上,太阳还没露头。熹微的晨光下,我们呼出的一团团白气很快随风散去。

  这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厚厚的没过膝盖。每到这个时候,自行车就被我们彻底抛弃,方啸迈着两条长腿在最前面大刀阔斧地开路,我们几个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走到公交站点。随手弯腰抓起一把雪团成一个球,互相打着雪仗,等待13路车的到来。

  几场大雪过后,年关如期而至。在乡下陪爷爷奶奶过完年,回到城里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边岩。

  我抬手敲了敲门,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还没听清,门从里面拉开了,是边岩他妈开的门。我摆出笑脸弯腰作揖:“边阿姨过年好。”

  边阿姨笑眯眯地拉我进去,嘴里应着:“哎哎,沛沛真懂事。”

  走进去才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老人,是边岩的爷爷奶奶,赶忙又弯腰和他们拜年:“爷爷奶奶过年好。”

  边岩正在旁边坐着,眼睛笑得弯弯的朝我勾勾手掌:“卢沛,过来过来。”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还没坐定,又被边岩爷爷一句话叫起来:“沛沛和岩岩现在谁长得高?站起来比比。”

  我听到这话,赶忙站起来。边岩却坐得住,朝一旁撇撇嘴,从背后扯我衣服让我坐下。

  其实他没我高。我这半年突飞猛进地往上窜了五厘米,已经一米七八,在班里排队的时候得靠后站。边岩也长个儿了,但势头没我猛,不紧不慢地,矮了我那么点。

  不过他没坚持两分钟,还是扛不住爷爷奶奶的催促,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我俩背靠背站着,后脑勺贴着后脑勺,都扯着脖子想让自己看起来高点。

  “还是沛沛高点,”边岩爷爷点头评价道,又拍了下他的背后:“岩岩得加把劲了。”

  边岩转过身,摁着我肩膀朝上跳了一下,不服气地说:“我还长个儿呢!”

  比完个子又被拉着比成绩,这下轮到我不自在了,挠着头发应付两个老人。

  好不容易瞅着空,边岩撂下一句“爷爷,我俩还有题目得讨论”,拉着我就朝他房间跑。

  我靠着门朝他龇牙咧嘴:“我天,比我爷爷奶奶还恐怖。”

  他拉开书桌前面的椅子坐下来:“别理他们,随便应付两句就行了。”

  他桌子上乱糟糟地摆着摊开的书,全是奥数,见我走过来,手忙脚乱地合上摞到一旁。

  我坐在他床边,拿过一本随手翻着:“你要选理科吧?”

  “嗯,”他点头,又问我:“你呢?文科?”

  “大概吧,还没定。”我歪着身子躺倒在他床上,嬉皮笑脸地说:“你说我该选什么?听你的。”

  他真歪着头认真分析起来:“你啊,语文和英语成绩好一些,平时乱七八糟瞎看的书也不少,选文科大概合适些。”顿了顿又说:“不过你选了文科,历史地理什么的,我就帮不了你了。”

  我仰着头听他一句句往下说,听到这里,隐隐有些难过起来。

  反正不管文科理科,我都没可能和边岩在一个班了,甚至连隔壁班都不可能了,他是要去实验班的,而我则要去艺术班,往后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我转移话题,随口和他东拉西扯,漫不经心地在他房间东张西望,见到墙角放着一个包装挺可爱的袋子,好奇地问:“哎?那是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弯下腰抓起一把:“饼干?能吃么?”拈起一个要往嘴里放。

  他慌忙拉我胳膊阻止:“这是猫粮!”

  猫粮?我皱眉不解:“你家养猫了?”

  “没……”他声音听起来有点虚:“楼下那猫,挺可怜的……”

  “哦,”我点点头,见他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伸手推了一下他脑袋:“挺好一事儿,怎么说起来跟做贼心虚似的?”

  他也没还手,坐在床边嘿嘿朝我笑,两条腿朝前伸着,看起来又细又长。

  他一笑,眼睛弯弯的,像盛了满满一池月光。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他的笑,牵着我的嘴角也朝上扬起来。躺了好一阵没睡着,我从床上翻起来,摁亮灯,拉开抽屉拿出一叠钱。

  这是我今年的压岁钱,有小一千。往年收了压岁钱都由我妈保管,今年上了高中,总算可以自己支配。

  除了一直眼馋又买不起的颜料,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

  不过现在,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想送给边岩什么东西的念头。

  说起来从小到大,我还真没送过他什么东西,以前天天能黏在一起,发现喜欢他之后,却觉得和他之间的距离慢慢远了起来。

  大概是长大了的缘故吧,心事总是堆积起来自己慢慢消化,因为渐渐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嚎啕大哭地发泄一通就能得到解决的。

  这念头一直兜兜转转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才彻底尘埃落定,我决定送边岩一只钢笔。既可以每天被他握在手里,又能暗搓搓地提醒他我那点微不足道的优势。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几乎把市里的文具店逛了个遍。每周六下午我都要骑二十分钟的车去城北的一家画室学画画,从画室出来之后就沿着路边找文具店,一家一家进去挑,可眼看着一个月过去了也没什么成果。

  那天从画室出来之后,我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沿着路边朝前走,一树树樱花随风簌簌摇动,每年四月的路边都是这样暗香浮动。

  一闪眼,看见一家网吧。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立刻两手刹住车,弯腰上了车锁,一路小跑着进去。

  眼花缭乱的网页晃得我头晕,一下一下点着鼠标,一步一步注册、登陆,就这样半知半解地完成了第一次网购。还懵里懵懂地跑去银行办了第一张银行卡,又胆大包天地把钱打到了卖家给的账户里。

  等了十几天,这支据说德国制造、在图片上看起来很美貌的钢笔才跨越了几个城市送到了小镇的邮局里。

  拆开包装之后,我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对着这钢笔左看右看,磨砂的笔管泛着哑光,摸起来手感像极了边岩光滑的脸颊。

  抑制住那种要立马献宝的冲动,我心里暗暗盘算着,等到六月边岩过生日的时候再送给他,也不知这死小孩能不能感受到我的用心良苦。

  那时候我坐在教室靠窗边的位置,时不时转头去看楼下的操场。有时候能看到方啸迈着两条长腿,二月春风似剪刀似的大步划过操场,有时候能看见刘杨侧过头和身边人谈论什么,一举一动都朝气蓬勃。

  最期待的还是周三上午最后一节课,那是每周边岩他们班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看着他和同班同学笑得一脸没心没肺,有时候意气风发地跳起来投篮,投不中就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抬起头笑。他在班里很受欢迎,总有人在旁边陪他一起笑。

  我的速写本上一页页画满了边岩,跳起来投篮的,撑着膝盖抬起头笑的,风吹起额发恣意在操场上奔跑的,胳膊撑着脸颊歪斜着身子看书的。

  画室老师总夸我人物画得好,大概边岩要占一大半功劳,他总轻而易举地激起我动笔的欲望。

  我喜欢在他脸上描摹出光影的变幻,一笔一划都流淌着道不尽的美好。

  五月暮春的时候,方啸终于开始实施他追女孩计划的第一步——写情书。我们三个狗头军师凑在他身后,唯恐天下不乱地出馊主意。

  “后面再加段情诗,显得你多有文化。”

  “对,来段英文的,用花体字写。”刘杨应和着。

  “这个逼装得可以打满分!”

  我们仨笑成一团。

  方啸急得抓耳挠腮,一把抓过我:“卢沛你来写!”

  我被他拽到凳子上坐着,老神在在地手上转着笔:“猴子,我是可以写,可我要是写了,那显得你多没诚意啊,万一姑娘以后看上了我,你说我是收了还是拒了?”

  边岩抓过笔跃跃欲试:“猴子,他不写我来帮你写!”

  方啸一把夺过笔:“你那破字还不如我呢,别添乱。”

  最后还是方啸自己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小学生似的。

  我看看一本正经写字的方啸,再看看旁边一脸认真看着他落笔的边岩,他的目光直直盯着划过纸的笔尖,神情十分专注,仔细看看,似乎还有一丝羡慕。

  这念头一出,又立刻在脑中被我否定了:怎么可能呢?喜欢边岩的人那么多,那次我去他们班找他时,他还手忙脚乱地把一个信封往桌洞里塞,他会羡慕这么笨拙地写着情书的方啸?

  总算盼到六月,我费尽心思买到的钢笔终于可以送出手。

  自顾自练了一上午,琢磨着自己的措词:边岩,这是给你挑的生日礼物,打开看看。

  刚说完就开始自我否定:不行不行,这怎么跟演电视剧似的。

  又换了一种表达:边岩,你快过生日了吧?给你买了支钢笔,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刚说完又自言自语:还是不行,怎么那么不自然呢?

  越折腾越觉得奇怪,索性把包装都拆开,光秃秃抓着一支笔就上楼敲他的门。

  他正穿着睡衣,胸口印着一只毛茸茸的熊猫,看着可乖。

  我嘿嘿朝他笑得一脸不自然,他一脸警惕地看我:“卢沛,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啊?”我一愣,反应过来,赶忙收起表情,故作正经地清了两下嗓子:“我来视察,叠被子了么边牙牙同志?”

  他“切”了一声,从我背后扑过来,勒着我脖子让我拖着他走。

  我艰难地拖着他走到书桌旁边,见他正在写作业,拿起来看了两眼:“我说边牙牙同志,你这字写得也太有碍观瞻了吧。”

  他从我身后探过头,大言不惭:“我这叫有个人风格!”

  我手里的笔举到他面前转了两圈,他一只爪子从我脖子上拿开,抓过笔打开笔帽打量着:“哎?钢笔?”

  “是啊,”我接过笔,拿过一张草稿纸,俯下身子在上面笔走龙蛇地写了“边牙牙”三个大字,拿笔敲了一下他头顶:“送你了,督促你练字。”

  他眨了两下眼,接过笔看看,又抬头看看我,不相信似的:“送、送我了?”

  “是不是不敢相信哥对你这么好?”我故作镇定地揽他脖子。

  他侧过脸看我,离我那么近,呼吸都扑到我脸上。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拿过笔在纸上瞎划拉:“唉,还不是看你字太丑,给你找个练字的理由。”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我,语气听起来不太确定:“生日礼物吗?”

  “啊,”我装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拿手蹭两下鼻梁找借口:“我妈让我早点下去,我得走了。”

  “哦,好啊。”他难得地懵懵懂懂。

  我故作镇定地走到门口,门一合上,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下了楼。

  一开门,我妈正拖地,见我一脸慌乱,抬头问我:“又出去捣什么乱了?”

  “没捣乱!”我撂下几个字就往自己房间里钻,扑到床上把脸埋到枕头里,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之前和边岩说过的那句话:“挺好一事儿,怎么弄得跟做贼心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