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黑子说马烟花儿>第79章 第七十八章

  宋海林存着侥幸的心,一下子被狠狠摔回了原地,跌地似乎要尸骨无存。

  他疯狂地想抓一根藤蔓,但好不容易手边碰到了一根,拽了一下,却是断的。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打扰你,”胡宇然在电话那头满是歉意,“但我实在没办法了,原先我把慎哥当救命稻草,可现在他不在了,没人能救我了。”

  他停了一下,咳嗽了几声,又继续说:“你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有你能救我了。”

  宋海林愣了一下。

  苏慎留给那个人的,救命稻草吗?他。

  到底谁是谁的救命稻草啊。宋海林惨惨地笑了。

  这是苏慎留下来的,这是苏慎留给他的任务吗?

  救这个人,是苏慎希望他能完成的事情吗?

  哥,是这样吗?

  你递给了我一根救命稻草,是吗?

  宋海林愣愣地看着自己手背上冒出来的血珠,眨了眨眼睛,突然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灌下了半杯子水,喝得太急,被呛了几下。闷声咳嗽几声之后,他又抓了一个馒头,一口咬了四分之一,嚼了几下之后,才对电话里说:“你说,怎么帮。”

  宋奶奶看见他开始吃东西,一下子站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圈儿之后,才弯了眼睛,边说着“我给你热热菜”边急急火火往外走。

  “苏慎在……自首之前,给了我一个U盘。”胡宇然刻意避开了“生前”这个词儿,“里边是朐施然这些年以来犯罪的一些证据,我想摆脱朐施然。”

  宋海林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慎哥知道凭我自己,就算掌握了这些东西也根本没法儿威胁他,所以U盘里边,还留了你的联系方式。慎哥信得过你,我就信。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你,把朐施然送进监狱?”宋海林说。

  “不,”胡宇然攥着U盘,咬了腰牙。U盘里有着朐施然让他家破人亡的全部证据,光是回想,他都恨得眼睛通红,但是,他还是说了不。他说:“我只是,想离开他。”

  胡宇然对朐施然的感情很复杂。

  他恨他。但是,却不想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因为本身的善良因子作祟,他从没想过报复两个字,所以只是怨只是恨,偏偏其中又掺杂了甩不脱的爱,把五脏六腑纠结缠绕在了一起,不得安宁。胡宇然是真的很累。不想被折磨了,活不长了,他真的是不想就连最后的这段日子,都得在和朐施然的互相折磨里度过。

  他是真的希望,最后,能让他抱着从前和朐施然最美好的记忆,慢慢等死。

  “我明天就去珠城找你。”宋海林说。

  临走之前,他去见了田喆一面。

  两个人相对无话,蹲在小区底下的健身器材旁边,不到二十分钟,一盒烟就见了底儿。

  宋海林再往烟盒里伸手的时候抓了个空。

  田喆看了他一眼,再看了看自己手里这根才抽了一小半的烟,在地上碾了碾,扔在了一边,也不抽了。

  “你要回去了?”他问。

  宋海林没回答。

  “你挺讨厌我吧?”宋海林对田喆说。

  “不讨厌了。”田喆苦笑着摇头。

  如果是以前讨厌宋海林是因为苏慎,那么,现在他见识到了这份毁天灭地的感情,才恍然明白,原来在这一场没有半分空隙的情感中,他没有任何立场讨厌宋海林。

  所以,不讨厌了。

  宋海林叹了口气,突然站了起来。

  田喆没动。

  宋海林没回头,边往前走边冲他挥手,说:“好好照顾狗蛋儿。”

  田喆猛然想起了苏慎临上大学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替我照顾好狗蛋儿。”

  他笑着冲狗蛋儿招了招手。

  狗蛋儿趴在花坛边儿的瓷砖上,细绉绉“冒嗷”了一声,掀了掀眼皮子,还像之前一样,二大爷似的没搭理他。

  “狗蛋儿诶。”田喆用叹气的语调长长地叫了狗蛋儿一声儿。

  就像苏慎之前说过的那样,朐施然了结了所有的仇人之后,生活兀然就空了下来,这时候他再看过去,原来抽离了报仇,他真的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没什么能撑起来了。

  他的生活好像跟着报仇一块儿结束了。

  他的生命力,随着胡明成的死,一块儿跟进了棺材。

  现在的他,只剩下了胡宇然。

  算一个能暂时把他撑起来的动力。

  他闲下来之后,几乎天天待在病房里,胡宇然不愿意看见他,就窝在被子里,盖过头,装睡。朐施然就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着鼓起来一块儿的被子愣神。这么一愣,有时候就是一整天。

  有一回吃饭的时候,胡宇然突然破天荒开口说了话,他问朐施然:“你知不知道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

  朐施然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没有回答知不知道。

  “你能不能继续给我讲?”胡宇然问得小心翼翼。

  朐施然心里一喜,忙不迭答应了下来,至少这证明,胡宇然愿意听他说话了是吗?

  他三两口扒拉完了自己的米饭,喝口水冲下去之后,就开始给他讲。

  从奶奶死后铁蛋儿哥知道了真相开始讲起,讲到了后边的地震,讲到了大黑子冲去救出了铁蛋儿哥,讲铁蛋儿哥用手撬水泥板,讲铁蛋儿哥在病房门口转身就走。

  胡宇然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听到后来铁蛋儿哥偷偷去大黑子的大学里看他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叹了出来。

  朐施然听他叹气,停了下来。

  胡宇然看着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吗?”

  “羡慕?”朐施然说。

  胡宇然之前毫不掩饰对这个故事主角的羡慕,根本不用多想。

  胡宇然摇了摇头,说:“我喜欢听,是因为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中间隔了这么复杂的东西,但还是能纯粹地爱着对方。”

  朐施然静了下来,没说话。

  “现在我突然明白了,”胡宇然盯着朐施然的眼睛,说:“因为,爱,就是爱啊。”

  爱,就是爱。

  并不是说,爱能凌驾于其他东西。而是,爱这种感情,其实很单纯,单纯到没有什么可以阻碍。

  也根本没有立场去阻碍。

  不管其他因素多么复杂,这些因素唯一不能干扰的,就是爱。

  这种感情,藏不起来,压不下去,铺天盖地,小心翼翼。

  爱,就只是爱,而已。

  “你说,他们两个之间,爱恨恩仇,不比我们复杂的多么。”胡宇然突然朝朐施然伸了伸手,手指尖轻轻划过了他的脸颊,“你凭什么恨我?”

  朐施然喉咙被堵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你不应该恨我。”胡宇然直截了当给他下结论,“所以,你只是爱我。”

  他的手突然快速移到了朐施然的脖子上,速度快,但是动作却温柔,握住他的脖子轻轻掐了一下,然后说:“好了,现在我原谅你了,所以,我也只是爱你,而已了。”

  他松开朐施然的脖子,突然冲他笑了。

  朐施然呆愣了原处。

  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

  爱,吗?

  头一回,胡宇然主动亲了他一口。

  他的嘴唇很薄,不挣扎的时候,似有若无,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一起,能感觉到一股子凉苦的味道,因为长期吃药片儿的缘故,药粉淡淡的苦味儿好像渗透到了寸寸皮肤纹理中间。

  朐施然的心脏跳动得没有规律,上下左右乱蹦,这边敲一下那边撞一下,像一个毛躁的高中生看到了自己的成绩单封面,不敢翻开看一眼,但又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你爱我?”他急躁地问。

  “爱。”胡宇然回答地很坚定。

  看着朐施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那儿放的样子,他歪着头,淡淡地笑了,头一回,感觉自己好像是赢了。

  因为掌握住了主动权。

  朐施然像一个刚追求到了喜欢的人的小学生,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试着对一个人好。

  胡宇然也愿意配合他,温柔地拥抱,温柔地亲吻,温柔地做|爱。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县城的时候,我经常吃的那种黑糖麻花?”

  有一天早上,胡宇然早饭没吃几口就不愿意再吃了,突然跟朐施然提起了这个。

  朐施然想了想,“我记得,是不是一盒里边不到十个,各个儿比不上根儿手指头粗,卖八十一盒的那个?”

  他提起这个,脸上毫不掩饰地闪出了贫农的耀眼鄙视。

  胡宇然纠正他,“是用无污染可回收再利用的环保纸包装起来的,磨面粉的小麦是非转基因,油是进口,黑糖浆一年就生产那么一回,的那种一盒卖八十的麻花。”

  “资本主义真可怕。”朐施然说。

  “我想吃。”胡宇然说。

  朐施然无奈地摸摸他的头,“你想回县城?”

  胡宇然摇头,乱动弹的脑袋蹭在他手心儿,“以前我想吃那种麻花,都得专门来珠城买,只有这里卖。”

  “真想吃?”

  他点点头。

  朐施然刚走出病房,胡宇然就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发了一条消息给宋海林。

  “你到哪儿了?”

  今天是他们约好见面的日子。

  他盯着屏幕,着急地等回信。

  因为长时间没碰手机,屏幕一下子暗了下去,他几乎是瞬间就拿手指点了一下屏幕。

  与此同时,消息发回来了。

  再同时,手机猝不及防被人夺了过去。

  胡宇然一抬头,是朐施然,拿着手机,正似笑非笑地在看着他。

  胡宇然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慌乱的眼睫毛乱颤。

  “怎么了,等不及了?”朐施然问他。

  胡宇然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在问什么,不敢回答。

  朐施然看了一眼手机里的信息,又说:“你不用问他啊,你想知道,问我就行了,我看见了,他的车刚进医院大门口。”

  胡宇然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强迫自己稳住,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朐施然没回答他,反而在床沿儿坐了下来,伸手揽过了他的肩膀,把他箍在怀里,温声细语,“我多希望你这几天都是真心的,你说,咱们这么过下去不也挺好的么,你为什么就非要摆脱我呢?”

  胡宇然挣了两下,没挣开。

  “为什么?”胡宇然颓然大喊,“朐施然啊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说为什么?因为我不是斯德哥尔摩!我什么都没做错,你凭什么恨我凭什么糟践我凭什么折磨我,你!凭什么爱我!”

  朐施然愣了一下。

  然后突然扳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推了几寸,阴鸷地盯着他,语气里结了冰。

  “你之前说的爱我,是不是真的。”

  “假的。”胡宇然闭了闭眼睛。

  “再给你一次机会。”朐施然像是个恶鬼。

  胡宇然没回答他。

  他说:“朐施然,算我求你,你放过我,行吗?”

  朐施然的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是能把肩膀给捏碎的力道,手指节也干脆咔咔作响。

  胡宇然忍着疼,嘴唇都有些发白,“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最后的日子了,让我安安稳稳地走,不成吗?”

  他近乎哀求。

  朐施然看着他被疼出细汗的额头,看着他灰白的脸色,看着他干瘪下去的皮肤,衬在蓝白条纹的病服底下,像是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新鲜僵尸。

  他突然有些恍惚。

  好像忘记了第一次见到的胡宇然是什么样子的。

  好像是……

  穿着肥大的校服,背着满满全是书的书包,把背脊给压得有些弯,他留着好学生专有的平头发型,戴着学霸书呆标配的大厚眼镜,一手拿着一杯奶茶,眯着眼睛在阳光底下笑,镜片折射了太阳光,在睫毛上稍稍停留。他仰着头,声音郎朗,问:“然哥,你喝草莓味儿的还是巧克力味儿的?”

  可是现在呢?

  那个叫着他然哥的少年呢?去了哪儿?

  被他亲手杀了?

  他多久没有见过阳光了啊。

  朐施然几乎就要心软了。

  但是啊,他真的是离不了他啊,即便是用了错误的方式,追悔莫及,他也不愿意去弥补。因为,是真的离不开啊。

  要恨的话,就恨吧。

  只要你在我身边。

  朐施然狠下了心。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U盘,摊开手放在胡宇然眼前,说:“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胡宇然看见U盘,突然疯了似的扑过去抢。

  朐施然收回了手,说:“我不会给你,你也威胁不到我。”

  “你到底想怎么样!”胡宇然喊。

  “我们还像前几天那样。”朐施然不容反抗地下命令,然后俯下身子,温柔地托着他,把他塞进了被子里,“乖,我去给你买麻花。”

  说完,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宋海林敲响门的时候,朐施然才刚走没一分钟。

  胡宇然正侧躺在床上,看他回复过来的那条短信。

  “到了。”

  两个字。

  可惜,晚了。

  他说:“请进。”

  宋海林推门进来,看着半靠在床头上的胡宇然,有些不敢认,依稀,好像是能看出些小时候的样子,但是,又不大像了。

  他试探着问:“书呆子?数学竞赛?”

  胡宇然朝他勉强一笑,说:“很高兴见到你,大黑子。”

  “世界真小。”宋海林说。

  “可是,你来晚了,大黑子。”胡宇然的眼睛瞪出了一个委屈的弧度,“U盘被他抢走了。”

  宋海林问明白了U盘里的东西,想了想,或许可以重新查。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猛的抬头,问:“你姓胡?你小时候跟着你爸爸一块儿去过我家?你跟胡明成什么关系?你们家是不是曾经有个矿!”

  胡宇然舔了舔嘴唇,说了句盛兴县、清水乡都通用的方言“胡明成是我亲叔大爷。”

  宋海林突然耸着肩膀笑了起来,这回的语调无尽苍凉,“世界真小!”

  原来他们这些人,早早晚晚都聚在了一起,一直都牵扯不断。

  宿命俩字儿真的不是只出现在小说里。

  “我怀疑胡明成的死和他有关系,没有任何犯罪是天衣无缝的,用这个筹码,一样可以帮到你。”宋海林说。

  他拍了拍胡宇然的手背,轻声安慰他,“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替苏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