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空荡荡的,最顶层是贵宾区,平时人就不多,每回只有值班台坐着个小护士,基本上也没什么人来,安安静静的。
苏慎到了病房门口,右手拇指摁了左手拇指一下,左手拇指挠了右手拇指一下。
他听着里边发出的声音,实在有点不确定是不是应该现在进去。
右边拇指凶神恶煞:坏人好事遭天谴不知道吗!
左边拇指:关键是那是好事儿么!
右边拇指:不管,这时候打扰别人多尴尬啊!
左边拇指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眼珠子一转:别忘了然然为什么叫你回来,不就为了……
右边拇指:不就为了什么啊你,你就说现在然然自己好意思让人看见么!
左边拇指:说不过你,但喜欢你。
右边拇指:……投降。
苏慎叹口气,敲了敲门。
清晰分明的三下敲门声响完之后,里边声音一滞,然后又不管不顾地继续,似乎还更激烈了些,隐约能听见胡宇然哑着嗓子骂:“你疯了!有人!”
苏慎又用劲儿敲了三下,说:“五分钟之后,我再回来。”
他在楼梯口拿着手机回了几个消息,然后盯着时间看,五分钟之后准时转身回了病房。
病房里的窗子大敞着,正往里灌着温热的风,屋里还有些味儿没来得及散干净,但朐施然一点儿不尴尬,站在窗子边儿上看着苏慎连门都没敲就推门进来,还打了个招呼,“真巧啊,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苏慎瞥了一眼蒙在被子里装死的胡宇然,一点儿都不想陪着朐施然这个皮笑肉不笑的老狐狸装糊涂,“我也觉得巧,你才刚想办法通知我回来,我就回来了。”
朐施然出声儿笑,“你真无趣。”
“不,我很有趣。”苏慎说。
朐施然不置可否,从口袋里抽出来一根烟。
“病房里,不能抽烟。”苏慎制止他。
朐施然停住了去拿打火机的动作,把烟在空中扔了一圈儿然后接住,说:“我又没打算抽。”
说完还真的没抽,直接把烟盒都拿出来抖搂了几下,里边的烟散了一满茶几,他就蹲在地上,用散在茶几上的烟搭起了高塔。
苏慎眼看着他颤巍巍搭了高楼,歪歪扭扭,再往上摞的时候突然轰然全塌。
他也不恼,从头再来,起高楼。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眼看他重新起高楼。
这人真可怕。
苏慎过去把胡宇然的脑袋从被子里扒拉了出来。
“里边味儿好闻吧?”苏慎盯着他问。
胡宇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脸,又恼又无能为力,只能不出声儿。
苏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皱了皱鼻子,这,他的意思真不是那什么,的味儿。他的意思,说不清楚了,操!他真没以为他能理解到这茬儿上,本来就只是跟往常一样开玩笑,但情境条件不对,这下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只能从床头柜上倒了杯子热水,把吸管给递到了他嘴边儿。
然后干巴巴地往下说:“说多少遍了你不听,你这病情得保持空气流通,不能老蒙被里。”
“知道了。”胡宇然吐了吸管,声音粗粗剌剌地有些哑。
“病人就得有个病人的样儿,生着病一切就都得把治病排前头。”苏慎故意提高了声音,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那边起高楼的朐施然耳朵里。
朐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苏慎也看回去。
不用看了,这话不是说给病人听的,就是说给你听的。
朐施然立马收回了视线,装没听懂,从高楼底下抽出来的一根儿烟,立马,楼就塌了一桌面。他划拉了一下,腾出来一个空儿,在上边扔了一叠儿资料,然后把最上边的一张纸折成一个纸飞机,瞄准了苏慎,给他飞了过去。
正中苏慎的心口。
苏慎也没说什么,直接把纸打开看了一眼,上边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图片。他表情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问:“这是那个小孩儿?”
“你不问这张照片儿哪儿来的吗?”朐施然得意洋洋地翘起了二郎腿。
他们两个说话从来不避着胡宇然,胡宇然从来都安安静静地听,自己零零散散地凑情节,像是在看解谜类小说似的,把事件从头到尾捋清楚。
他瞥了一眼被苏慎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图片,立马瞪大了眼睛。
冷汗从后背痒痒地一路滑了一滴。
这么可怕的一张图片,那才是一个小女孩儿,那边的两个人看了之后,都像是只看了个证件照似的,还冷冷谈谈地在谈来历。
他们,都很可怕。
“不想问。”苏慎说。
朐施然很扫兴似的,“这张图片不稀奇,满网上都是,满天飞。”
苏慎没说话,打开手机搜了一下。
网上的信息已经被删了一大半,但是还是残留了不少,根本删不干净,他大体了解了一下经过,看着网上如火如荼的骂战,有点不屑地揉了揉眼睛。
他看完之后又把印着照片的纸拿起来晃了几下,对朐施然说:“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黑进那个暗网的。”
朐施然一下子就笑了出来,“阿慎,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儿,真他妈聪明。”
苏慎伸出胳膊横在前边,说:“看见了吗?”
“什么?胳膊?”
“鸡皮疙瘩。”苏慎冷哼了一声。
朐施然不以为意,说:“现在呢?你不想问这照片儿怎么来的吗?”
“想。”苏慎非常坦诚。
“突然不想告诉你了。”
苏慎也很有耐心,说:“我本来还以为没有我和你一起,你没办法接近那个酒庄的人。”
“你的以为很对。但是,”朐施然沉着脸,语气也变得不怎么轻松,“不是我主动的,我估计他们里有内鬼,她主动接近了我,这照片儿是有人主动给我的。”
得到了照片,才黑进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暗网,把这张照片挂了上去。
目的是,激起民愤。
苏慎也皱了眉毛。
朐施然接着说,“而且,那人是冲你来的,她不是因为我才提供照片。”
“谁?”
“我们都见过的。”朐施然神秘兮兮地一笑。
刘诚曦开车一路飙到了酒庄后院的小别墅门口,后边跟了几个拿着传呼机的保安,一直到门口她才尖锐地刹了车,里边出来了一个穿着一身西装的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台阶上,但神色满是不容拒绝的冷厉。
“刘小姐,这儿不是您来的地方。”
刘诚曦从车里下来,鼻梁上架着高度近视镜,她也没无理取闹,说:“我不进去。”
台阶上站的男人使了个眼色,一边的保安立马在她旁边做了一个往外请的姿势,说:“那刘小姐,请吧?”
刘诚曦眨了眨眼睛,“你给我找个人,我就走。”
“刘小姐。”台阶上的男人声音沉了沉,语气里全是你没资格提条件的威胁。
刘诚曦吓了一跳,但还是梗着脖子,不走。
“得罪了。”男人挥了挥手,旁边的保安心里也有了底儿,这个人不是不能惹的,那还等什么,往外撵啊。
刘诚曦从小打到也没有过被人往外撵的经历,边气愤还有了些隐隐的新奇。
“住手!”突然有一个很闷的声音喊了一声儿。
刘诚曦正被一个肌肉男提溜着后衣领子,她听见这个声音之后也不挣扎了,赶紧转头看了一眼,马上喊:“我就是找她!ugly!ugly快救救我,我快被这大兄弟勒死了!”
刚才一脸冷漠的中年男人对着ugly微微鞠了一躬,ugly看了看,等看够了刘诚曦被拎着后衣领子龇牙咧嘴的样儿之后,才轻声说:“刘叔,你们先进去吧,我处理。”
那个刘叔点了点头,转身带人进了门。
底下的保安也跟着散了,刘诚曦终于也从双脚离地的状况里脱离了出来。
ugly站在台阶上边没动,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棉线裙子,脸上闷着一个皮质的面罩,站在上边居高临下,“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刘诚曦蹬蹬两下跑上了台阶,停在了比ugly低一层的地方,眼睛盯着她的脖子看了会儿,突然抬头对着她笑:“我是来找你的。”
ugly的脸不露在外边,看不见她的任何表情,只能看见眼睛眨了几下,语气硬邦邦的,“我也不是你应该找的。”
刘诚曦一踮脚,凑得更近了,ugly往后踉跄退了一步。
“我觉得,我就是应该找你。”刘诚曦说。
ugly突然伸手摁在了刘诚曦的肩膀上,没用劲儿,只不过是隔开了两个人,慢慢地把刘诚曦给往下推了两个台阶。
“你走吧,别再来了。”
“那不行,我往后还得来找你。”刘诚曦说。
ugly木呆呆的,说话有些拘谨,问:“你喜欢我吗?”
“你这人,”刘诚曦突然笑了,“也太不委婉了吧,不给我留后路呢怎么。”
ugly的交际能力显然为负,这时候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又凑过去推了她几下,直到她彻底到了台阶底下,才松了口气儿,说:“往后别来这儿了。”
刘诚曦被她的样子逗得不行,脸皮一下子更厚了,不过她没再往前凑,说:“不来这儿也行,你得跟我说去哪儿能找到你。”
“找我,干什么?”ugly同学磕磕巴巴地问。
“喜欢你啊。”刘诚曦咧着嘴笑,莫名其妙地就是想调戏她一下,和这种不会说话的人交流真是非常欣喜啊。
谁知道ugly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想和我做朋友吗?”
这么一问给刘诚曦给问愣了。
她一开始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因为说不上来的感觉,因为这人是一个带着她实验室里见惯了的死物感的活物,很新奇。现在,见识了她奇妙的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她更感兴趣了,没说话。
ugly听她半天没说话,好像是有点着急,生怕到手的朋友跑了似的,突然往下扔了一个东西,刘诚曦下意识接住了,摊开手心儿一看,是一把绑着白色牌子的钥匙,牌子上写着地址。
“我家。”ugly说。
刘诚曦盯着钥匙看了半天,突然蹿上了台阶,兔子似的往前一蹦,猝不及防地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腰。
ugly吓了一跳,一动没动。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刘诚曦挨近了她,说。
ugly没说什么,但是眼睛往左看了看,泛了点水光,但又像是没有,感觉有些不好的情绪从她身边升了起来,诧异、委屈、失落。
哦,说喜欢她是骗人的啊,原来不想和她做朋友啊。
果然,她这个性格,就是不会有朋友啊。
刘诚曦感觉到了,更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可爱,说什么信什么,她凑在她耳朵边儿上,轻声说:“我说的,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
ugly想问是哪种喜欢,还没等说话,刘诚曦突然偏了偏头,在她侧脸的皮质面罩上轻轻亲了一口,亲完之后才往后稍微退了退,舔了舔嘴角,冲着ugly一脸挑衅地笑。
趁ugly没反应过来,还在发呆,她一下子跑到了台阶下边,打开车门,临进去的时候,冲台阶上边晃了晃手里边的钥匙,说:“我会去找你的。”
ugly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摸了摸面罩,突然脸红了。
“ugly。”朐施然说。
苏慎听完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头,他有种不好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从第一次在酒庄里见到那个永远遮着脸不说话的女奴,他就总觉得感觉不太好。虽然听朐施然的意思,她应该也是想把幕后的高官拉下台,和他们不算是敌对,但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不过他没法儿说什么。
因为很显然,ugly已经混进了最核心的位置,看起来在里边还有些地位,对于他们两个这种刚往里混的人来说,帮助太大了。
苏慎看着朐施然,说:“这回能成功吗?”
朐施然眼底闪了闪,坚定地说:“能。”
他残忍地笑了笑:“现在这件事儿已经激起了民愤,像我之前说的,民众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看到自己未来被欺压而无能为力的缩影。权势,儿童,都是最能触动人们的,上边根本压不下来。”
胡宇然听完他这句话,突然开口了。
“你是故意消极办案,你知道线索,你本来可以带人去救那个小女孩儿的!你故意的。就是想拖着把事情闹大,引起众怒!”
因为太激动,他喊破了音。
朐施然慢吞吞地看着他笑了,说:“我说过了,我就喜欢聪明人。”
“你知道我们之前为什么不能把事情给捅出来吗?”朐施然偏头看着胡宇然,胡宇然冷汗涔涔地呆在了原地,“那时候我们也知道他们在残害小孩儿,为什么没胜算?因为那些小孩儿都是些孤儿,都来历不明,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去计较去关心,就算是公之于众了,也起不到多大作用,说到底,好像那些孩子游走在人们所谓的正义之外。现在这个不一样,这个小孩儿有名有姓,在公众所谓的‘王法’的保护范围之内,人们自欺欺人‘王法’是正义,当这个正义失效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有藐视的人出局。不管那人权势多么滔天。”
朐施然说这话,全程都在看着胡宇然。
胡宇然听完之后,突然大喊:“就算这样,正义也不应该是你来定义!”
朐施然腾地站了起来,迈步朝病床走过去,胡宇然下意识往后缩。
“我没有定义你们的正义,只不过,我不相信也不喜欢公众非要统一的狗屁法制,”朐施然停在了床脚,“我自己的正义,由我自己来讨。”
胡宇然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你这是犯法。”
“法?”朐施然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这法没帮过我,我凭什么守?再说,我这法犯也是犯在犯法的人身上。”
胡宇然没法儿反驳。
他不傻,从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里,他能猜出来他爸当年干了什么,也知道朐施然为什么执着于报仇。他无话可说。对于自己的处境,他也从来没有过怨怼,没法儿怨,这事儿啊,太难去纠结出来个对错了。
朐施然从口袋儿里拿出来一条深蓝色的领结,领结边上绣着一溜儿金色的小字,他递给苏慎,“这是下一回的邀请函,一年一次的大趴,据说会有特别的节目——到时候,行动。”
苏慎接了领结。
“四个星期之后。过两天我去给你定衣服。”朐施然盯着他等他说话。
苏慎说:“忘不了,回去我就定一个提醒闹钟。”
朐施然不信他的鬼话,直接把他的手机抢了过来,在里边设好了提醒。苏慎翻了个白眼儿。
“秦律师那边,快了。”
朐施然说完这话,都交代完了,就有了些赶人的意思。
苏慎看了一眼胡宇然,又看了眼朐施然。
朐施然抱着胳膊站在床尾,用眼神说,这么没眼力见儿呢,愣这儿干嘛还不快走!
胡宇然悄悄拽了拽苏慎的袖子。
苏慎看了看时间,对胡宇然说:“我最近不忙,资料差不多汇总完了,以后我来这儿写论文吧,顺便陪陪你。”
胡宇然还是不撒手,脸上的表情很紧张。
苏慎心软了,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那我继续给你讲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吧。”
“苏慎!”朐施然一脸不耐烦地冲苏慎发火。
“我的名字好听吧?”苏慎抬着脸冲朐施然笑。
“你应该回去了。”朐施然从牙缝儿里往外挤字儿。
苏慎能感觉到,朐施然在说这话的时候,胡宇然的手突然紧了紧。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苏慎还是和他杠上了似的,笑。
朐施然阴沉着脸看他。
“你说了算,反正这屋子里就你一个健全人,”苏慎扬了扬下巴,指了指自己,“老,”又指了指胡宇然,“弱,”继续指着胡宇然,“病,”再转回来指了指自己,“残。”
他说“病”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朐施然站在原地,死死得盯着他们两个“老弱病残”看了半天,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胡宇然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苏慎把印着小女孩儿照片儿的纸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还记不记得之前说到的那个坏了半边屏幕的手机,车祸里留下来的。”苏慎一句废话没有,说了讲故事就是讲故事。
胡宇然明显没有听故事的心情,敷衍地点了点头。
“那手机里曾经有一个写了要求去市长大厦的信息,但是只有一半的内容,你还记得吗,我之前说过。”
胡宇然还是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部手机后来修好了,发短信的人也找到了。是当时主编在处理矿难案时候找到律师,那天,是主编拿着证据去和律师讨论案情的日子,约在了市长大厦附近的咖啡厅。”
“你知道为什么那群人那么确定主编会经过市长大厦,让货车闯进了市长大厦吗?”
胡宇然的嘴唇在颤抖。
“那个律师在当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很年轻,家庭条件不好,没人脉,混不出头,主编看中了他的才华,经常有意无意帮他介绍资源,他相信那个律师。所以这件事儿完完整整透露给了他。”
“不一定……”胡宇然说,“不一定,是那个律师,可能是别人……巧合。”
苏慎不屑地笑了一声儿。
“奇怪的是,那个小律师,在那件事儿过去之后,突然走了运,也不知道是哪儿来了一笔资金,竟然自己开了一个律师事务所,还办得顺风顺水,据说是上边有人罩着。你说,他上边为什么会突然蹦出来一个人罩着呢?”
胡宇然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律师姓秦。”苏慎继续说。
“所以说啊,铁蛋儿哥的报复还没停止呢。你以为只是那一次,一个人,就够了吗?那些人啊,一个都跑不了啊。”
停不了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