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黑子说马烟花儿>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亲爱的……”

  “敬爱的……”

  “尊敬的?”

  “友爱的……!”

  宋海林把划着红杠杠的纸揉巴揉巴,扔了满桌子。

  烦!

  回家已经一个星期了,他这种烦躁的心情一点都没缓解,就算是电脑手机游戏机都在旁边都白搭。

  这种心情,他不陌生。

  正是刚被扔到清水乡那会儿的心情,一样一样的。

  回家之后,他和潘世呈七天里吃了两顿火锅三顿烤肉,回回见他,小潘都得叨叨两句哥们儿在乡下受苦了哥们儿瘦了。

  宋海林自己倒没觉得。

  大多数人都跟潘世呈一个想法,觉得他在清水乡是受苦,没这没哪没网没钱没暖气,可他自己真不觉得,但这种不觉得又没法儿说,说了也没人信,指不定还得扣他顶装逼的帽子。

  他以前一向懒得处理人际关系,看在别人眼里就是牛气冲天的拽,所以,也没几个朋友。之前在珠城这边生活久了,觉得挺没意思的。整天就是上学放学,课余时间上个课外班兴趣班,同学们拉扯着一块儿出去玩,他都是能不去就不去。虽然珠城这个地方不是什么物质娱乐匮乏的地方,但生活在这里的宋海林同学,在精神生活方面,非常单调。

  顶多就是和潘世呈或者他爸妈出去吃几顿饭。

  连电影都没看过几部。

  唯一有印象的是他妈带他去看过一个爱情片儿,他妈哭了全程,他睡了全程。

  从那以后,他妈再拉着他出去看电影,他死活不跟着了。

  所以,珠城这个地方,给他的印象是冷漠。

  冷漠又冷静的一个城市。

  他被扔去清水乡的那种烦躁,根源上不是离开了珠城,也不是去了一个条件差的地方,更多的是因为他爸强硬的态度,直接把他游戏的梦想打入无间地狱似的。

  抛开这点不说,清水乡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地方。

  打头儿的就是人情味儿足。

  虽然在胡同口论人是非的大妈偶尔很烦,但是架不住这才是人间啊。人间哪能一片安乐?人也是这样。珠城那些人表面上都端着高素质,大家千篇一律一张冷眼看世界的皮,内里什么样儿,可能自己都不大知道了。这才不是人呢。人都是有热气儿的,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像清水乡里的人那样儿的。

  前一秒,你还对他恨得牙痒痒,但下一秒,他就有办法给你点儿温暖。

  人都是立体的。

  好的坏的小心思,谁还能没有点儿呢。

  宋海林一进清水乡,这里能进他眼的东西,没有不被他烦过的,但时间久了,被他烦过了,最后都变成了舍不得。

  要非得说,有什么没被他烦过。

  大概……

  是他的铁蛋儿哥吧。

  以后,都不会再回去了吧?

  想到清水乡只是一段儿小插曲,只占了人生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点儿时间,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这种感觉,在他想给苏慎打个电话,但是发现没有号码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操!

  他又把一张新的信纸搓成圆球,随便扔在了桌子角上。

  写封破信,这都磨磨唧唧写了一晚上了,直接给挡在了开头。

  给苏慎写信这个主意,是在他冥思苦想很久之后才想出来的主意。他也给奶奶家的座机打过电话,想着能不能委婉地打听出苏慎家的号码,结果失败。

  至于为什么到最后想出来这么个馊主意,宋海林自己也很纳闷儿。

  怕不是个傻的。

  为什么非得要联系苏慎呢?他自己也没想明白。就觉得现在没苏慎这么个贫嘴王和他说几句话,不适应。

  从前天天待在一块儿,数他俩待一起时间长,这么乍一分开,不适应也是应该的。

  他把台灯拧亮了些,在桌子上重新铺了一张新的信纸,他没再在开头写那些定语,直接写了,“苏慎:”。

  苏慎:

  你好!

  寒假里,苏慎的生活节奏和之前没什么太大区别,唯一不一样的一点是,以前是去学校整理题,现在把这个地点该在了家里。

  田喆闲着没事儿转悠到他家来,回回都得感叹上一句“状元是怎样炼成的”。

  “你天天儿说我是状元,到时候要是考不了状元就赖你。”苏慎说。

  田喆抱着不情不愿的狗蛋儿,一脸慈母般的微笑,“你这人忒不是东西了,凭什么就赖上我了啊?”

  “你天天在我耳朵边儿上叨叨状元俩字儿,万一到时候给我叨烦了,我不就不愿意考了么,”苏慎掀了掀眼皮,“这叫逆反心理懂么。”

  “你他妈都高三了,还逆反呐?”

  “我三十三逆反你也管不着。”

  他们两个人加一只猫都围在火炉边儿上取暖,狗蛋儿也就这时候还听话点儿,趴在火炉边上也不冲着田喆摆二大爷的谱儿了。

  田喆烤了会儿手,又给炉子里添了点儿碳。

  “诶?”他突然喊了一声,然后把放在凳子上的那条还连着毛线团儿的红围巾拎了起来。

  苏慎拍了他的手一下,他一松手,毛线哆嗦回了原本的小纸盒子里。

  “明儿就是世界末日了吧,还能得见您织围巾?”田喆啧嘴。

  “今儿是末日。”把乱了的毛线团儿归置了一下,“你赶紧把炉子盖儿给盖好。”

  田喆边拿钩子勾盖子边说:“你上回织的那条,我可是第二年才看见有半截儿胳膊这么长,你这回什么情况?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见着呢,才这么几天就成型儿了?”

  苏慎没说话。

  “不会是要送我吧?”田喆眯着眼边笑边伸手去够那团红毛线,“咱俩还瞎客气啥啊。”

  “住手啊。”苏慎扬了一下音调。

  田喆把嘴角都撇到马里亚纳大海沟里去了,一脸老大不愿意地收了手,边收还边顺着狗蛋儿的毛,一脸期期艾艾,“陈世美,丧天良,停妻再娶,新人做嫁裳。”

  苏慎笑了一声,“旧人,你不是说要去赶年集么,去不去了?”

  “关键时候还是我这个旧人陪你赶集买年货。”

  “新人不如故,行了吧?”苏慎往前划了一下,“快走走走,再晚点儿人就多了。”

  “年集就没人少的时候。”田喆转到后边扶住扶手推着他往前走。

  田喆这么一往前推他,苏慎后背像是蹿了一溜小电流似的,略微觉得有点别扭,猛然就想起了宋海林。

  他瞪着眼,愣了好大一会儿。

  寒假已经过半了。

  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像是之前上学的时候那么忙,从早到晚,写完作业赶稿子,赶完稿子看书,间或织几针围巾。

  很少有机会能想起宋海林。

  但是这种久违的感觉一出现,苏慎突然发现,他之前半个月的“没机会想起”不是真的没机会,而是他经意憋着的。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试过让一个人这么全方位地渗入他的生活,所以他从来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看到了。

  晚了。

  因为已经习惯了。

  而且,宋海林不会再回来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堵在胃靠上的地方,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就光堵在那里,憋闷着,时不时还让人恶心一下。

  不是心理上的那种恶心,就是感觉失去了什么但无能为力的那种生理上的不掺假的恶心。

  这种感觉让苏慎很是手足无措了些时候。

  其实想想,织那条围巾的时候,他告诉自己织着玩儿织着玩儿,真的就光织着玩儿吗?对,真的,就是玩玩儿,不然还能怎样呢?难道还想着送给谁吗?他倒是想送,有地儿送去么。

  清水乡的年集排在年二十六,也是一年里最后一次开市,过去这一天,街上的门市部就都关门歇业,专心准备过年,所以,这一天的清水乡主干道格外热闹。

  大家都赶着这天来了除了卖各种菜肉春联鞭炮的,还有些手艺人拿着方形的笔头在路边而摆摊儿画花鸟字,前边围着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报名字。

  苏慎嫌吵,不想往里走,就光在最头上买了挂鞭,挑了家最清净的摊子买了点儿肉丸子和冻带鱼。

  春联和福字儿是田喆从他们家带过来的,上边还印着银行的标志,光是这家银行的春联,在田喆家就堆了好几挂。

  从腊八泡蒜那天开始,苏奶奶就没闲着,一直准备年货准备到二十九。

  田喆拿着春联来他们家帮忙贴的时候,苏奶奶正在厨房里炸鸡块儿,院子里还晾着前两天炸好的带鱼、草鱼、藕,满院子面芡儿味儿。

  田喆一进门,宋奶奶顺手夹了一筷子刚炸好的鸡塞进他的嘴里,烫的他直跺脚。

  苏慎也塞了一嘴肉,边嚼边指挥着田喆贴春联。

  “不对不对,你手里拿的那不是上联儿,上联最后一个字儿得是仄声,换过来换过来。”

  “仄仄仄,跟谁没学过中国话似的,”田喆边换了一联边说,“平平仄仄平平仄,好聪明的中国人,好优美的中国话。”

  “你再跳两下就能,”苏慎站在风口呛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出道了。”

  田喆没说话,直接把粘着一块儿胶带的福字拍在了苏慎脑门儿上,“大过年的,给你这张嘴积点福。”

  “大过年的。”苏慎眯着眼睛笑。

  “你不说话,就算积福积德。”田喆说。

  让苏慎不说话,那不可能。在影壁墙上贴福字儿的时候,他老人家又开口指挥了,“你往左边点儿,诶,你那是左么,越来越偏了。”

  “这样儿呢?”田喆举着胳膊调整了一下位置。

  “低了。”

  “这样?”

  “偏右了。”

  “行了吗,这样?”

  “高了。”

  “操!”田喆把交代往墙上一拍,一下子跳下了椅子,那年久的老迈木头咯吱了几声儿不堪重负的哀鸣,“他妈就这样儿了,爱正当不正当,以后谁再来给你贴对联谁就是傻缺。”

  “傻缺,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苏慎提醒他。

  苏慎看着奶奶忙忙活活的样子,挺心疼的。

  因为,过年,他们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不热闹,没人,所以其实根本用不着准备这么多东西。

  在他印象里,他那个小叔就没回来过过年。

  他奶奶是是从城里跟着爷爷嫁过来的,所以从爷爷去世之后,其他亲戚也一年一年地不大来了。

  但奶奶每年都忙活,就好像爷爷还在的时候那样,营造出来一种热闹的假象。

  骨子里的荒凉,假象盖不过去。

  所以,越营造越寂寞。

  人老了可能更容易怀念之前一大家子人的日子,有些事情就记得越清楚。

  苏慎的妈妈正好是腊月三十生日,小年儿。以前每年这个时候,奶奶下水饺的时候都会包进去一个带铜钱儿的水饺,次次都偷偷捞进苏妈妈碗里。往后这些年里,苏慎每到小年儿,都能吃到一个带铜钱的水饺。

  吃到了就吃到了。

  他不说什么,奶奶也不说什么,假装没发生过。但其实,对于奶奶来说,在把铜钱儿包进去的那个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昔日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笑着唱生日歌的样子。

  这个年也是一样。

  奶奶的年不在三十初一,而在准备这些年货的氛围里。

  她炸着东西的时候,就好像爷爷还在旁边帮她生着火。

  所以,苏慎家的三十实际上并不像个过年的样子。

  大多数家里,三十这天都会起一个大早,但苏慎习惯性地赖床。有些事儿,不对比就不会失落,平时不觉得孤独寂寞,但过年这个契机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把人最深处的眷恋给勾出来,这个时候就会想念家人。

  三十早上,苏慎迷迷糊糊地梦着他妈妈吃带铜钱儿的饺子,但那一碗饺子见了底儿,都没把铜钱儿吃出来。问奶奶怎么回事儿,奶奶也不说话。

  他正着急呢,突然被迎头泼了脸冰水。

  然后,醒了。

  睁开眼,正有一张笑得喜气洋洋的大脸凑了过来,那人的凉手还捂在他的腮上。

  “过年好啊。”宋海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