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那天,班里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松散得仿佛是高考完一样。
大概是备考期间憋闷太久。
因为要等着各科老师来布置寒假作业,所以人都没走,只不过明显都坐不住了。
怂货帮聚在教室后边嗷呜嗷呜地闹,小眼镜从厕所回来之后,竟然走了后门,顺当地加入了嗷呜乱叫的阵营。
宋海林坐在位子,顿觉长见识。
放眼全班,就只有小蚊子还拧巴着眉毛在原地做题。
大倪倪过来发物理试卷的时候,顺脚在讲台上来了一脚,教室立马出现了落针可闻的安静,愣着安静了那么几秒钟之后,又响起了一小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后面闹的,都猫着腰往位子上挪,原本就坐在位子上的,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了题,还装模作样地赶紧在手里攥了一根儿笔,低头看着题发呆。
大倪倪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进行例行教育。
什么高三离高考就一百来天了你们马上就是准高三了,什么过年回来用不了几天就得把所有的课程结束了立马就得一轮儿复习,什么这假期一个月就占了学习时间的几分之几。
中间还夹着几声“周勋坐直”的怒吼。
骂周勋的第二声儿,宋海林被吓了一跳,上边大倪倪的余音儿还没完全收回去,他的手机就在书包里震了一下。
他瞄了一眼大倪倪,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潘世呈的短信。
“快打开你的智能机,我给你发个图儿。”
宋海林琢磨了一下,从书包内侧的小兜儿里拿出了潘世呈寄过来的那个旧智能机。
等开机的时间,他右手拿着一支笔装样子。
大倪倪还在讲台上吼,他捏了捏自己的耳廓,来这儿几个月,别的不敢说,这耳朵是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耳。
屏幕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了下去,随后又亮了。
宋海林瞥了一眼,潘世呈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先是一个图片。
他没点开大图看。
“这事儿资料不多”
“就找着了一份儿报纸”
“你自己看看”
“挺普通的一件事儿”
潘世呈发消息不爱带标点符号,老是一个断句一条消息,唰唰唰地往外发,宋海林没立马给他回。
果然,他又“唰”过来好几条。
“我交警大队那个表舅”
“我也问了”
“和新闻上说的差不离儿”
“就普通一车祸”
宋海林给他回了一个“OK”的表情,然后点开了那个图。
照片照的挺清楚,大标题的确就是栾景年贴在本子上的剪页,他放大了图片,仔仔细细看了会儿内文。确实,和普通车祸一样。
他看了一眼时间,十年前。
那时候,他……才刚上小学吧?或者没上小学?
其实看到这份儿报纸之后,宋海林就像是有了依托似的,对整个事件不再像原先那样只有个轮廓,也能静下心来自己考虑问题。
没想多久,他就嘲笑了自己一声儿,是他之前想岔了。因为栾景年在本子上给“宋”分了两大个版块儿,篇幅还不短,再加上他当时脑子乱,所以注意到第一页跟着仨问号的“警察”之后,就一门心思觉得他爸跟车祸有什么关系。
但是静下来一想,这不可能。
那个警察说的肯定不是他爸。
这种性质的车祸都是交警管,十年前,他爸虽然没现在官儿大,但也一直是从刑警大队最底层一点点爬上去的,和交警从来没有过牵扯。
他往一边移了移图片,把上边的大头证件照给移到正中间,盯着看。
苏敬霖。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长得和苏慎家的那张照片上差别不大,因为是证件照,表情端得一丝不苟。照片不算很清晰,但是这么打眼儿看上去,就能觉出来这是浑身书生气的一个斯文人。
苏……宋……
一张黑白的模糊证件照,一张彩色日常照。
两张照片慢慢往中间挤,紧挨在一起。
彩照里边枣树底下随意轻笑的青年人和黑白照里边那个斯文端方的中年人,之间可能差了十多年,但是那张脸,明明白白没有什么变化。
潘世呈左手拿着报纸的复印件,右手捏着那张彩色合照,手轻轻地颤着,连带两张照片上的人脸也一皱一皱的。
合照上的另一个人,分明就是他的宋叔叔。
这时候他,他手边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宋海林回了一个“OK”的手势之后。
他盯着宋海林的头像看了很久。
那个头像是宋海林特意从他的游戏里截下来的角色图,旁边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带了一个橙红色的等级标志,虽然没露出数字,但是光看颜色就够装逼用了。
他当时还白呼了宋海林一眼,明明白白骂了他一句“装逼”。
就因为这个,宋海林逼着他把头像也给换上了,是他角色库里,据说花大价钱买的女角色。
凑到一块儿挺像个像模像样的情侣头像。
时下正流行着这些什么“情侣网名”“情侣头像”,不过主要阵地在小学初中,他们高中生弄这个的还不算太多。
所以换下来之后,因为这个头像,他被班里的同学笑话了一整个学期。
回神之后,他又盯着那张合照看了半天。
他查出来的事情,没法儿跟宋海林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连他自己,现在都是满脑子懵。
唯一清清楚楚知道的一点就是,这事儿他不能告诉宋海林。
把两张照片都塞进了文件袋儿里之后,他把文件袋放进了抽屉里,顺手把锁给转上了。转上锁之后,他想了想,又把文件袋拿了出来,从床底下把他的玩具箱子拖了出来,用玩具把文件袋埋在了最底下。
大倪倪的喋喋不休终止于美人老师进教室的那一刻。
全班同学都松了一口气。
等贾老师进来布置完语文作业然后做完了一个简单的总结,寒假正式宣告开始。
宋海林推着苏慎往家走,周围聚集了一堆同学。
小蚊子走两步问一句,“苏慎你第一个选择题选的什么?”“第二个呢?”“……第三个?”“第四个我也不大确定。”
宋海林被她嗡嗡地头大,说:“考完试不对答案,你们老师没说过啊?”
小蚊子扁了扁嘴,但是碍于宋海林转学过来那天在她心里留下的心理阴影,没敢反驳。
倒是跟在一边的胖子说了,“那是考完一科不能对答案,现在全都考完了。”
“全考完了就更不用对答案了。”宋海林瞥了胖子一眼。
“对了,也没用,都考完了。”一直在旁边当隐形人的栾景年突然说了话。
苏慎浅浅地笑着剥了一块儿糖塞嘴里,不说话。
他拿着装糖的大袋子挨个递了一圈儿,大家都缩着脖子退避三舍,胖子一蹦三尺远,皱着脸好像已经吃进了嘴里似的。
最后递到了栾景年跟前儿。
她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宋海林看着那袋子糖不明所以地笑,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的顾燕儿偷偷朝他摆了摆手。
她皱着眉头不知道大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看苏慎的表情挺真诚的,甚至在大家不要他的糖的时候,好像还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试探着从里边拿出了一块儿糖。
“谢谢。”
艳绿色的糖纸,不怎么高级的花纹儿。难道大家是嫌这糖外包装不好看才不要的吗?
看起来应该也不是多难吃。
然后,她剥开糖纸,把糖放进了嘴里。
周围一起走的人都盯着她看,直到她如预期所想,把脸皱成了一团,刚才憋着气儿的一群人才都笑了起来。
其中,属苏慎笑得欢实。
胖子一下下拍着顾燕的肩膀,腮上的肉一颤一颤的,他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边说:“哈哈哈咱班就差你还没被苏慎整过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吃了吧哈哈哈。”
栾景年突然有了种很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自己人”的感觉。
像是以前这个班集体里一直有一个属于大家的小秘密,现在她被这个群体给真正接纳了,大家用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她的方式,让她成了自己人。这种感觉,莫名的,挺受用。
就连那颗糖,都甜滋滋的。
虽然包装难看,但是,真的不难吃。
宋海林驴叫般的笑,一道儿上就没停下来,边笑还边说:“怪不得你整我的时候笑成那样,可真是太搞笑了那脸皱的。”
苏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你是皱的最难看的一个。”
宋海林一下子停了笑,因为停得太猛,还噎了一下。
“你看看看看,我这张脸,能难看得了么!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皱成花卷儿都好看。”
“花卷,”苏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挺好看。”
还没等宋海林翘尾巴嘚瑟,他又继续说:“可问题是,你是狗不理包子,皮儿薄馅儿大十八个褶儿,十八个。”
“好歹我还赚个皮儿薄馅儿大呢……”宋海林梗着脖子非得在嘴上赢苏慎一回,结果话还没说完,耳朵边就猛的来了一声儿车喇叭。
得亏他这耳朵被教室门口那破铃儿给练出来了,不然他肯定跳起来就骂。
苏慎朝那辆车眯缝了一下眼睛。
看见了后边四个圈儿的铁标。
最先冲进脑子里的就是“醉驾醉驾醉驾”。
照理说,发展了这么些年,手机都从小灵通进化成了智能机,奥迪这车型早该变了八百变了,可他看见这辆车,还是先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在报纸上看过无数次的那辆。
他甩甩头,想把醉驾给踢出去,结果醉是踢出去了,脑子转不动了似的循环播放“驾驾驾驾驾”。
车在他们前边转了个弯儿,横在他们面前之后,停了。
得亏不是在大道上。
宋海林打从刚才听见车喇叭就没再往前走。
苏慎回头看了他一眼。
宋海林冲着车门的方向盯着看,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车门打开,迈出来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宋海林远远地喊了一句,“妈。”
妈?
苏慎对这个词儿太陌生了,在宋海林喊出来的时候足足愣了四分之一分钟,才反应过来,他喊的不是“马”不是“麻”也不是“嘛”,而是“妈”。
爸妈的那个,妈。
“海林啊。”
“妈”说。
“妈”穿了一件浅色的风衣,苏慎叫不上来是什么颜色,没关车门,直接迈着大步往这儿走了过了。
宋海林绕到苏慎前边去,似乎是挡了他一下,跟他妈说:“您怎么来这儿了?”
“怎么着,在这儿乐不思蜀了啊?接你回去。”
宋海林听见“回去”这个词儿之后,突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么着……就回去了?这么快?不让他继续在这儿过过没网的日子了?
这么一回想,一开始他想象的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竟然一点儿都没有,临到要走的时候了,竟然还有点舍不得。
这几个月,他所经历的,都真实地触手可及,但又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从一开始的嫌弃,到后来的融入,这里的每一个人,竟然在他的认知里,都是鲜活的,有血有肉的,班里的同学,老师,道儿上的大妈大爷,门口懒洋洋的保安,各种小店儿里的老板,那个爱在田喆面前耀武扬威粘着他的二嘎子。
对这个山沟沟,他更多的是,甘之如饴。
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好,但是……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苏慎。
不得不说,他喜欢这里。
非常,喜欢。
没等他说话,宋妈妈扯了扯他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嫌弃地说:“这是个什么,我给你带上的那几件大衣呢?”说完又揪揪他的头发,戳戳他的脸,“你看你头发都什么样儿了,给你拿的面霜也没抹吧,你看看起的皮儿……”
宋海林赶紧“妈”了一声,给她打断了。
宋妈不说话了,但还是揪着那件儿羽绒服,用行动诉说着嫌弃。
宋海林现在身上穿着的,是苏慎给他的那件儿羽绒服。因为暖和,他就一直穿在身上,没还。被他妈这么一说,其实,他挺不乐意的。
这羽绒服怎么了,挺好的,禁脏,还暖和。
可他妈就这么个性格,穷讲究。
回回到了他奶奶家,就嫌这儿不摆她上次买的花瓶,嫌那儿的茶具混着摆,他奶奶就光在一边撇着嘴看她瞎收拾。
宋海林扯扯他妈的袖子,说:“这我同学。”
苏慎立马喊了一声,“阿姨好!”
宋妈妈这才发现还有苏慎这么个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把视线从轮椅上收回来,笑着说:“同学啊?你好,我是宋海林的妈妈。”
“您先回去,我们一块儿走回去。”宋海林说,“反正前边拐弯儿就到了。”
苏慎总觉得宋海林的妈妈不好相处。
这种不好相处来源于陌生人之间的盛气凌人,苏慎的感觉很强烈,虽然宋妈妈笑得可以算得上是和蔼,但她对他高高在上的凌驾,就像是对他那件羽绒服的嫌弃,不用刻意都表露无遗。
心里不舒服。
很奇怪。
以往遇见这种情况,他都完全不会在意,顶多在心里骂对方一句“傻逼”,或者说一句“关我屁事儿。”
但说实在的,宋妈妈的态度,让他很在意。
他辗转反侧半天都没睡着觉。
不过,也习惯了。他睡眠质量一向差劲得很。入睡困难惊醒易,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总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回回起床都是肩膀与脖子齐疼,脑子共眼睛一晕。
他从心理上来说,是一个很喜欢睡觉的人,奈何生理条件注定了他浅眠。
这么算起来,最近,睡得最好的一觉,竟然是宋海林在他家住着的那晚上。
他从记事儿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睡觉,而且他入睡困难,有亮光睡不着,有声音也睡不着,本来,那天宋海林留在这里,他都做好了一晚上睡不着的准备,可没想到,关着灯说了会儿话,他没注意的,竟然就踏踏实实睡了过去。
一晚上都没做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
这可以说是非常神奇了。
他自个儿感叹了会儿神奇,搓搓脸,干脆坐起来半靠着枕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写了还没一半的长篇小说,等看完之后抬头看了看床头上的闹钟,才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
他揉了揉眼睛,越看越精神了。
这时候,原本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嗡”着移了一下,苏慎探手过去把手机拿过来,手机在他手里又震了一下,接连来了两条短信。
打头的是一张图。
图还没加载出来,他先看了一眼第二条短信。
“货车司机,出狱。”
这个简洁的风格,非常符合朐施然的作风。
等那边的图加载出来之后,苏慎点开看了一眼,是一个男人的正脸,拍得挺模糊,黑白地印在纸上,一边有一列竖着砍成半边儿的字儿。
苏慎放大了图,愣是没看出来那一列字儿大概是什么。
不过能确定是,那些都是手写字体。
他猜测,可能是朐施然自己调查时的笔记。
那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把照片给发过来?他沉不住气了?
朐施然和苏慎自从上次见面之后,都憋着一股子劲儿默默等着对方先低头,以换取更多的主动权。朐施然知道的比他多得多,手里筹码更多,所以,按苏慎的估计,朐施然应该没这么快妥协。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朐施然在凌晨给他发这条消息呢?
不过但看这条消息,朐施然似乎诚意不够。
右边的那些字儿,原本写的应该是货车司机的个人信息,他故意没拍进去。
苏慎把手机扔在了一边。
既然这样,就不回消息好了。
他看着头顶乌漆嘛黑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突然抬手在墙上敲了三下。
敲完之后他自己笑了。
敲什么敲,宋海林,今天走了。
而且,宋海林以前好像说过,在这个学校顶多就待完这一个学期,也是,马上就准高三了,哪能继续在这个破学校荒废下去啊。
这么一想,他突然有点后悔,今天他们到了门口各自回家,还是像往常一样,挥挥手,他自己划进自家院子,宋海林走进他们家院子。
应该说点什么的。
他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