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临从阳台跳下的举动,就如同他发小所评价的那样,“脑中空无一物,全凭本能反应”。这句话可以形容他应对突发事件的方式——或者说他的整个人生。
从二楼阳台跳下来,对别人来说确实是危险动作,但对季青临只是常规操作而已。倒不是说他学过什么神秘的东方功夫或者热爱跑酷,单纯因为中学那会儿晚上经常偷摸出去和同学踢球,但是家里门禁森严,所以总是跳窗。一回生二回熟,起跳地点越来越高,落地姿势越来越稳。
他用一个前滚翻漂亮地卸了力,然后开始四处搜寻那离家出走的小崽子。幸好时间卡得紧,猫还没跑远,他一个箭步扑上去,把小家伙擒住了。美中不足的是,从二楼跳下来没受伤,扑那一下磕到了点膝盖,倒是挺疼的,让他“嗷”了一声。
可能是中气太足,猫被他这一嗓子吓炸了毛,又有逃逸的趋势。
“不准动!”季青临义正言辞地训斥,“我为了你腿都要断了,你还好意思跑?良心呢?”
猫猫用爪子扒拉了两下,发现实力差距过大,熄火了,歪着脑袋瘫在地上装死。
季青临刚想爬起来,突然有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了自己的胳膊。他抬头望去,发现天体物理学家已经从家里跑了下来,正蹲在他身边认真地望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关切——这可是季青临第一次从对方眼睛里看到除了无奈和无语之外的情感。而且午后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射下来,对方逆光的面孔好像自带观音菩萨的射线特效。
季青临的脑子好像一锅沸腾的浆糊,不由自主地出起汗来。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本来内火就比较旺盛,而他——按照发小的说法——就像个成长期的恒星,随时发生着热核反应。
“你怎么样?”对方着急地问他,“腿严不严重?是不是骨折了?”
季青临因为受到关怀而露出满足的笑容,觉得脑子有点晕。他本来就不善于思考,现在进行得更加艰难,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好像是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自己骨折了,可能是潜意识里把受到的美好待遇和受伤这件事联系到一起了。当然他也没有想错,如果不是因为关心伤患,林孟商不会把手放到任何人身上。
林孟商露出严峻的表情,立刻掏出手机:“我马上打120……”
“不用不用,”季青临赶紧按住他的手,“先把猫送回去……”
林孟商难得地着急了:“猫重要还是人重要?”
季青临被他担忧的目光一看,觉得午后的阳光都更灿烂了一点。他尽量控制自己不要笑得太明显,以免毁灭自己的伤患特权:“不用打120,你叫辆车,附近有家私人医院,我从小就在那看病,不用排队。”
林孟商把手机给他让他输医院地址,季青临一边敲屏幕一边说:“你先把猫送回去吧,地垫下面有个备用钥匙。”
林孟商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握住他的胳膊不放手:“我不能把你留在这。”
季青临感觉心脏在胸膛里跳华尔兹,表情愈发快乐,然后紧急想起了自己现在应该处于痛苦之中,努力想把嘴角的笑意收回来,结果最后表情变得很扭曲:“没事,车不是还得有一会儿才来吗?你上去一趟又不要多少时间,顺便帮我把手机钥匙拿下来。”
似乎是觉得这话有道理,断腿才追回来的猫总不能再放跑了。林孟商点了点头,揣着猫迅速跑了回去。因为怕它再跳次楼,胳膊简直像铜墙铁壁一样,箍得怀里的小家伙喘不过气,从胳膊上露出一只小爪子使劲挥舞求救,可惜唯一的救兵现在出于某些原因不能动。
季青临看着对方如临大敌的表情,好像怀里的不是宠物是核|弹按钮,突然觉得自己的梦中情人除了书卷气之外还有点可爱。
车很快就来了,林孟商也拿了他的手机钥匙下来,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上车。对方比他矮七八厘米,搭着走路特别舒服。遗憾的是,一上车,确认他已经躺稳之后,对方就立刻松开了手,跑到副驾驶座去了。
季青临刚觉得有些遗憾,前面的人就转过头来,问他是不是还疼得厉害。
“还行。”季青临带着点激动的颤抖说,也不好意思夸大自己的伤势。
对方似乎觉得他在硬撑,低下头说:“怪我没有把阳台门关上。”
季青临愣了愣,才捋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原来林孟商这关怀备至的态度是出于愧疚,这让他觉得很惭愧:“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还没来得及叫人封窗。”
“但直接原因还是我。”
季青临为难地挠着头,陷入了一种道德困境中。于情于理,他现在应该坦白自己压根没伤,但这就暴露了自己刚才装病的事实,让自己在对方心中本来就不怎么高大的形象愈发低下。要是不坦白,就这么利用别人的愧疚感,似乎有违他为人处世的原则。
他就这么思想斗争了一会儿,医院的招牌已经近在眼前。
绿城医疗是国内有名的高端私立医院,只在直辖市有分部,业务涵盖全生命周期的医疗服务。除了全科医疗之外,还包括预防保健、健康管理、智能康复等非诊断服务。大厅光洁宽敞,人也不多,很明显并不是普通民众求医看病的场所。
都已经到门口了,骑虎难下,季青临看着林孟商关切的眼神,一咬牙,决定做一回小人。他一路跳着走进大厅,咨询台的小姐姐似乎和他很熟,也没有问他的预约情况,听他说找钟医生就直接打了个电话,然后让他去二楼门诊。
季青临由林孟商扶着走到门诊室门口,坚决不让他进去,声称自己看病有第三者在场会不自在。就他这么一个在景区排队都能和陌生人谈天说地的社牛晚期,说诊室人太多心里膈应,林孟商居然真信了。
等到诊室门一关,他如释重负地坐在患者椅子上,觉得演这场戏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姓钟的医生在桌对面警惕地看着他,单手按着桌上的笔,棱角分明的面孔有种莫名的压迫力:“这回又怎么了?”
“这事说出来可能有点离谱,”季青临说,“但您得帮我。”
医生翘了翘嘴角,随手把笔扔在桌上:“你的事迹我听得可够多的了。让我算算,小学的时候坐在仙人掌上,拔刺拔了整整一个下午;去海岛度假闲着没事去踹树,结果被椰子砸中脑袋,缝了三针;为了逃学大冬天洗冷水澡,想发烧请病假,结果身体太好没烧起来,就得了个感冒,塞着鼻子还是得去学校……我都见识了这么多年了,我不信还能有更离谱的事。”
季青临说:“我得断一条腿。”
对面的人沉默了,不但沉默,而且静止,似乎是对自己骨科医生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怀疑。
“你说什么?”许久之后,医生往前俯了俯身子,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
“我缺一条断腿。”季青临十分真诚地说。
医生的思维也是够能发散的,坐在椅子上捋了一会儿逻辑,居然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当正常运动员没前途,想参加残运会?”
“什么?”季青临愣住了,“不是!我骗一个人说自己骨折了,结果圆不回来,所以来找你帮个忙。”
医生突然笑了出来,这前后表情的反差让季青临觉得有些惊恐,然后医生很直截了当地问他:“是情人还是仇人?”
这领悟能力,季青临佩服得五体投地:“您不当半仙真是可惜了。”
“这种情况一般不是为了躲债就是为了博取关怀,”医生很有经验似的,“所以是哪个?”
“后面那个。”
“给你打个石膏上个夹板倒是不难,”医生交叉双臂看好戏似的看他,“但你想清楚,骨折装起来很受罪,你日常生活起居都得受影响。”
“不能搞个可拆卸的那种吗?”季青临用手比划着类似机械装置的东西。
“你以为石膏是什么东西,可以随便拆下来安上去?”
“那要不来个轻点的骨折?”季青临又说,“就包两层纱布那种?”
对于这种无理取闹的甲方,如果不是因为季家是大金主,医生当场就能把他踹出去。但实际上,最后只能保持微笑询问一句:“你那情人,对医学有多少了解?”
季青临估摸着隔行如隔山吧,就说:“应该几乎为零。”
“那就好办了,”医生懒得看他,在电脑上飞速敲击着,“就说是因为肌肉牵拉引起的轻度骨膜受损,只要好好休息,用点外敷药就行。”
“还有这等好事?!”
医生瞥了一眼他毫发无损的长腿:“但是你一没皮下出血二没肿胀三没淤青,实在看不出来有伤,还是给你裹个纱布吧。”
季青临喜滋滋地说了一句“谢谢医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来看病是来领奖的。
做戏做全套,钟医生非常严谨地让他去拍了个片子,然后开了处方写了注意事项,还给他配了副拐。季青临离开的时候千恩万谢,而对方冷漠地挥了挥手,明显是不想再看到他。
林孟商听说伤情并不严重,两到三周就能恢复,长长地松了口气:“太好了,我还在想要是落下什么后遗症,影响了你的职业生涯,那罪过可就大了。”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季青临虽然有了拐杖,但拒不使用,异常满足地环着林孟商的肩膀一跳一跳,“而且这和我的职业生涯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足球运动员吗?”
“嗯?”季青临茫然地说,“我不是啊。我倒是想,但我爸坚决反对,说我那点水平糊弄外行还行,真当了运动员也做不出什么成绩,所以大一的时候武力胁迫我转专业学了体育管理。”
林孟商抬起头望向身边的人,这个角度显得他的睫毛像朵太阳花:“所以说,你其实是商学院的学生?”
“对。”季青临心虚地说,虽然他无论经济学管理学还是营销学都是低空飞过,完全没有商业精英的苗头。
“你爸会经常干涉你的生活?”林孟商问。
“转专业是最后一次了,”季青临回忆道,“他当时还对我抱有一点希望,觉得我既然有他的一半基因,肯定有什么商业天赋没有被发掘出来,后来发现,嘿,还真没有。”
林孟商似乎是被这种自黑精神逗乐了,微微笑了笑。季青临以强大的边缘视力捕捉到这一点变化,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林孟商问他。
“不行,”季青临苦闷地说,“你说过不喜欢这些话的。”
他表情凝重,似乎是因为把这些话憋在心里憋出了内伤。直到两人走出医院大门,季青临还是一脸痛苦。似乎是觉得这样太欺负伤员,林孟商无奈地移开目光:“你还是说吧,你不说的表情我看着更难受。”
得到批准,季青临立刻精神抖擞起来,用朗诵散文诗的抒情语调说:“这个笑容跟我昨天晚上梦到的一模一样。”
林孟商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季青临害怕对方当场把自己摔出去,还为此心惊胆战了一阵,但最后无事发生,林孟商的表情还很平静。
“你怎么了?”季青临忐忑不安地问。
“没事,”林孟商带着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我发现我好像已经习惯了。”